呵呵，有个问题我想提醒你，一个得意门生不见得是一个得意的女婿。

此话怎讲？

你没看出来吗？他读书这三年，闹腾的事还少啊？

思之所成，行之所动。该闹的还得闹，要不然，一个国家如死水微澜，不平时，没人鸣不平；不公时，没人喊不公，这国家就完了。我弃官从教，就是想多多欣见像正阳这样的年轻人。

可是，这样的年轻人注定一生飘泊闯荡，居无定所、生无宁日啊。你想让我们霞仔陪着他过这样的生活？

不管正阳以后干什么，他自己不还得要吃要住要生活？有他吃的住的，还能没我们霞仔的？怎么就没有定所、没有宁日了？

这么说，这个女婿你定下了？

这还得看霞仔的意思吧？

呵呵，还用看她的意思？你没发现她天天正阳哥哥正阳哥哥的跟着。

那不就行了，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女儿喜欢的男人，就是我们最好的女婿。

你呀你，说得我无话可说了。

夫妻俩许久无话。

郑夫人很明白，此时再说就是多余。她太知道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在他看似温文尔雅的外表后面，藏着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在他看似糊涂的很多糊涂背后，藏着的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她不知道女儿跟上那个李正阳会有什么结果。但她知道，从此以后，郑家的大门将随时为这位年轻人敞开。那个名叫李正阳的青年，与郑家的缘分才刚开始。

但郑夫人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隐忧。这种隐忧一直伴随着她以后的年年月月天天，总是难以释怀，并成为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竟然不知道痛。原来，她早已痛过头了，已经不知痛了。

（2）人是可以死得这般辉煌的

长沙城头降了半旗。

上午九进，有二十八个方列、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出发了。在鞭炮和哀乐声中，走在最前边的是军乐队、军队警队，其次是由一百五十余校组成的学生队紧跟其后，跟进命令，遗物、遗像队伍。接着是工界、农界、商界、绅报、报界、学界、政界、军界、各团体、外宾、省外各代表组成的队列。黄公灵柩由亲友、遗族队扶灵，灵柩前是一眼望不见头的花圈队，灵柩后由两个连军队殿后护卫。扶灵的八位不是德高人就是权重之人。郑先生在其列。

郑小霞回头看了看爹爹，他右手抚胸左手扶灵，脸跟冻住了一样冰凉和板结，整个人像是只有那双脚缓缓前行。

离小霞很远，走在学生队伍前面的李正阳和齐钢，举着郑先生为同学、挚友写的“黄兴是座山”挽联，后面有高师徐主任、学生成笑宇等师生举着章太炎的“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的标语，在队伍中格外醒目。

郑小霞、陈静怡、王莹和周南女校的冯杜鹃、方甜甜等人走在学生队列里，一路撒着纸钱。纸钱如满天雪花，飘舞在挽联四围、队列上下……

天地灰黑，凄冷肃穆。这天雨停转阴，较三天前为蔡锷送葬者多。出葬队伍从学院街经南正街、坡子街、红牌楼、育婴街至司门口，再至八角亭、起马楼、南阳街至军署，出大西门至中华汽船公司码头，六千多人送葬队伍分别从几个码头乘轮过江。黄兴灵柩由南咸轮拖运，船上行绕水陆洲时，湘江的几个码头轮渡齐发，哀乐轰鸣。再进小河下行二里许，在岳麓书院附近码头依次上岸。英、美、日三国官绅，大多数送葬上山。

下午二时，灵柩安全运抵岳麓山顶黄兴墓地。随即，以谭延闿首领主祭，各部、各省、各处、外国来宾陪祭。礼毕，鸣炮十七响。哀乐声起，黄兴灵柩徐徐降下墓内……

徐主任、郑先生、李正阳、齐钢、冯杜鹃、郑小霞等众师生，神色悲壮，眉宇间哀云密布，都在送葬的队伍里，行重重的三鞠躬礼。

湘江里，一艘艘货轮拉响起了汽笛。此时，与天空滚动的雷声遥相呼应，那是山川大地都在向黄兴致敬。李正阳抬头看天，脸上神色凝重。小霞见他转头望着汽笛鸣响的方向。也许，他正和自己一样，想喊一声声：国葬，黄公——您配！

岳麓山顶黄兴墓地，前来送葬的人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黄兴是座山”的白布挽幛插在墓前泥土上。

郑先生没有挪步，神色哀伤，久久地立在黄兴墓前。小霞挽着爹爹的手臂，仿佛送自家亲人，久久盯着新墓。她在郑先生耳畔轻声说：

一阵雷声滚过，小雨落下。接着乌云如漆黑冷峻的挽纱升空，罩得天地漆乌黑一片，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袭。

小霞动动爹爹的臂膀：“咱们走吧，要下大雨了！”郑先生疑视着墓地，没吭声，也没动。李正阳远远地跑来，把随身带着的伞给老师和师妹撑开，站定在他们身边。

郑先生把伞推开，坚持站在雨中，李正阳见状合起伞，一阵暴雨劈头盖脸地扫来。郑先生突然对着天空大喊：“老天，动静再大点儿！黄公吾友，天地为你垂泪啊！”

一阵风吹来，白布挽幛被吹倒。李正阳冲过去，把挽幛扶起，站直脊梁，与鼓着风的挽幛一起，挺立！

郑小霞感动的脸上分不清是泪珠还是雨水。看着挽幛，小霞的思绪回到前些天的那一幕……

李正阳、齐钢、成笑宇、刘学成、戚家和等同学为参加黄兴公祭的事来找老师。

“黄兴一生虽身经百战，但没打过胜仗啊。蔡锷一生只指挥过‘护国军讨袁’这一役，就大获全胜！蔡锷那是一战成名。”

李正阳对着成笑宇：“我以为，用成败去评价一个英雄是完全错误的，黄兴虽没打过一次胜仗，可是黄兴留给国人的是大无畏的胆识和气魄，失败无法将他打垮。这，才是我们真正敬仰的人！”

郑先生悄悄进来，满意地点点头。小霞突然一声喷嚏，众人才看到老师，纷纷起身让座。先生没说话，长条大桌上放着刚刚铺开的白布挽联。小霞和发小陈静怡围在书桌前帮着研墨，看着爹爹奋笔疾书——

“黄—兴—是—座—山”。一个个大字，随着先生倾注全身心力展现出来，学生们集体念出，雄浑有力、苍劲磅礴的挽联立在大家面前。再没人开口，同学们都抬头齐刷刷地看着老师。

“黄公的生命是值得我们、更值得国人为之骄傲的。他从不停止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即便是屡遭失败，也无法打垮他！他在生的时候都挺住了，他就是一座山！”

众人叫好。

李正阳：“先生说得极是，不管他生命在与不在，只要他活出了山一般的精神，他就不会倒，永远不倒！”

齐钢：“但愿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有更多像黄公一样的山出现！”

李正阳：“全体国人觉醒之日，就是中华民族自立之时！”

就在那天晚上，小霞突然对父亲说：“爹爹，我终于知道，人是可以死得这般辉煌的。也许，这就是他生的价值。”

郑先生有点吃惊地看着女儿：“霞仔，难得你小小年纪能有这番思考和认识。是啊，只有对死的价值有了思考，生，才能焕发其应有的光彩。”

是不是自那天起，郑小霞对死亡有了某种顿悟，她从此看淡生死，最后青春的生命戛然而止在28岁。

…… ……

大雨还在下，齐钢、成笑宇等同学生和戚家和、刘学成、冯杜鹃、陈静怡等人打着伞跑来，看见杨先生站在雨中，都自动把伞合上，一起默默伫立……

（3）他们把太阳扛在肩上

郑小霞最喜欢的这天到了，爹爹又在家里主持学习小组。

太阳正有劲照在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门口就有了生机勃勃的脚步声。不一会，正阳哥哥、齐钢哥哥和成笑宇、戚家和等七八人已站在门口了。他们走得急切，出了微汗的脸红喷喷的。都把外衣都脱了，有的披在肩上，有的挽在手臂，一排人前后走着往院子里来。

“停住！”小霞突然大喊一声，众人不知所云，站定。

小霞呆呆地欣赏眼前的一幅画：刚刚升在东边的太阳，从她的视角，又大又圆，红彤彤的正落在正阳、齐钢两人的肩头中间。两个挺拔的身姿扛起一轮太阳，周边围着一群同样鲜活的青春身影，组成一幅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太阳图，如同蓄足力量的青春群雕！

小霞兴奋地朝屋里喊着：“爹爹，你快来看呀，他们……他们把太阳扛在肩上啦！”

郑先生应声出来，一看：“好一幅绝美的图画啊！你们还真把太阳扛在了肩上！”

一群小伙顿时欢呼起来：“噢——”把肩上的、手上的衣服抛向天空，各色衣服在阳光下缓缓升空，又徐徐飘下……

李正阳跑到老师跟前：“郑先生，我们哪扛得起太阳。”

郑先生一脸的自信：“国家的命运和未来都像这太阳一样，落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肩上，责任重大，不扛不行！”

齐钢走过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郑家会客室一下就挤满了人。大家围着坐下，小霞早把发小陈静怡叫来了。她俩也搬了凳子，坐在爹爹身旁。

齐钢首先激动的：“俄国革命一举成功，对我们的意义十分重大，太让人振奋了！”

李正阳“嗖——”地站起来，激动不已地摇着手中的《大公报》，指着上面刊登的《俄京二次政变记》：“是啊！俄国的无产阶级推倒了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工人阶级夺取了政权，劳苦大众终于不再受压迫了，真可谓是搅天撼地之波澜、当今世界之大变局！”

小霞眼都不眨地认真的听着他们的发言。

戚家和接话：“我主张政治救国，先抓实权进官场，武装暴动嘛，我总觉得不太可取……再说了，先生都主张文明救国呢。郑先生，您学贯东西、志向远大，留学十年归国，您原可以出任教育司长，立大志管理湖湘所有学校，再制定利国为民的教育方针，可您……”

郑先生：“还在这里苦口婆心当个教书匠？毫无志向给你们讲修身立志，是吧？”

戚家和低下头没有说话。

郑先生把目光转向窗外：“人各有志，我无为官之想，无发财之念，隐然遁世，不问炎凉，愿于大林之中，得一二良材，栽参天大木，为我百年羸弱之中华撑起一片自强自立的天空，老朽足矣。”

李正阳带头鼓掌：“好！”

屋内掌声一片。

齐钢说：“千百万的工农群众是社会的基石，急需唤醒，救国先从唤醒民众开始。”

郑小霞忍不住了：“正阳哥哥，你呢？”

李正阳非常认真地看看先生，望望同学，也看一眼小师妹，说：“俄国革命是榜样，将我中华重梳妆；唤起工农求解放，华夏大地要改装！”

小霞拍着手，“嘣——”地站起来：“我赞成正阳大哥的观点……”陈静怡急忙把她拉着坐下，大家笑。

郑先生的书房只剩下他和女儿，还有李正阳。他从右手抚压的前胸衣里掏出一块怀表，放在桌子上。

李正阳：“先生，您为黄公扶灵的那天，一路抚胸就是抚的这怀表？”

郑先生：“是啊，这块表是我在日本留学时买的，还有一位好朋友也买了和我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就是黄兴。我们在日本时，曾相约为苦难的中华一同效力，共同奋斗。可是英雄如他，英年早逝，事业未竟啊……”

李正阳：“黄公英年早逝，真是可悲可叹、国之损失！可他四十年的人生，能当别人的四百年。不，我相信我们的民族，会世世代代记住他！”

郑先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小霞开口了：“爹爹，黄兴和蔡锷，两位国之栋梁倒下了。后裔射下九个太阳，还留一个呢。什么时候能有新栋梁立起？如今，太阳还会重新出现吗？”

郑先生抚摸着怀表：“会的，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实干——像黄兴那样一步步踏实往前走。知道黄兴为什么被人称作实干家？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时，民国元老一致首推黄兴元帅为民国临时大总统，黄兴高风亮节，力举孙中山。其实，他的个人声望几乎与孙中山平起平坐，固有“孙黄”之称。他是同盟会创始人之一，民国第一功臣，却一直甘居孙中山之下，牺牲自己保同盟会不闹分裂——黄兴居功至伟！”

李正阳：“对！我辈要像黄兴那样实干兴邦，趁俄国革命胜利之火，就从现在起，唤醒民众！民众一日不觉悟，中国一日不光明！”

小霞：“对呀，国民昏昏然，必难昭昭然！”

郑先生：“那你有什么主张？”

李正阳：“先生，我们不能天天只说不做，不能做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单靠说是改变不了的，我们是该做点什么了。”他顿了顿，再说：

“我这样想，我们要把工人夜学办起来，尽快启蒙广大劳工，什么力量最大，民众的力量最大！”

郑先生：“好想法！正阳，大胆去做，我支持你们！就在我们的校园里开课吧，那里临街、地方大！”

李正阳：“谢谢先生！”说着起身给郑先生鞠躬。抬头的时候，发现了小师妹的目光。

小霞正兴奋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