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侍从引我入席。

嫡姐身着一身金丝绣的宫装，发髻间金玉满头，端坐在主位上，和其他贵妇相谈晏晏。

见我来了，抚了抚小腹，眼神中掩不住的得意。

「可怜我这妹妹，本是庶出，虽高攀入了侯府，结果克的小侯爷双腿残废，守了活寡，真是可怜呐！」

「这嫡是嫡庶是庶，嫡庶尊卑有别。即使高攀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终究是留不住啊。」

席间的几个贵妇听了嫡姐的话后面面相觑。我也不怒，只淡淡道。

「嫡姐说的是。」

我早已习惯了嫡姐隔段时间就召我入府，强迫我听她说这些无聊的话，真是听的耳朵都起茧子。

嫡姐见状一脸得意，嘲讽我更加起劲，后来就连楚王都看不下去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嫡姐意识到楚王不耐烦的神情，立马停止了输出，小心的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将视线移向嫡姐身旁的许秋，与我记忆里前世那个阴鸷狠戾的许秋逐渐重合。

其实一开始我刚嫁与他时，我与他一同经营画扇馆，夫唱妇随，倒也是相敬如宾。但就在两年后陛下驾崩的前几个月，许秋常常一个人深夜出去，也从那时他的性情逐渐变的喜怒无常。我原以为是他是背着我偷偷去和哪个女子深夜幽会。

在一次深夜在他起身离开后，我悄悄跟上了他。看着他跟随一个黑衣人进了一处宅院，门口还有私兵看守，想必那时背后的神秘人就开始和他密谋上位之事。

许秋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自小的生活环境让他面对的不过是吃饱饭、侍父母、娶妻生子。一朝把他扔进皇宫，让他掌握朝政，让他与那些自幼在深宫长大，工于心计、饱读诗书的皇子们斗争，让他和满朝文武大臣斗争，他怎能不疯？

回府的路上，马车停住。

我撩起轿帘，对上的果然是那一双凤眸。

「沈公子不喜欢光明正大的见面，非喜欢做个轿沿君子？」

他凤眼微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朝马车里的我伸出手。

「那沈某能否有幸，邀请姑娘，光明正大的走一路呢？」

月光下，我笑着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15

「如今大哥身子废了，嫂嫂今后有何打算？」

我转了转眼珠，轻笑：「只要夫君一天还是小侯爷，我便一天还是侯爷夫人。」

沈怀恩扬起折扇，侧身直视我的双眸，嘴角含笑。

「就算大哥不是小侯爷了，你也可以还是侯爷夫人。」

我撇过头去，不理会他的调笑，自顾自的往前走。

「我不喜好权势。无论是侯爷夫人甚至是皇后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脚步停住，看向高悬的弯月。

「我想要活着，随心所欲地活着。不拘于深宫宅院、不囚于皇宫后庭，我想要自由自在的活着，不困于这四方天地。」

月光下，他剑眉飞入发髻，一双凤眸如古井深邃。

我的心跳好似漏了半拍。

「沈怀恩，你想要什么呢？」

他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浮过一抹哀伤。

「景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侯年轻的时候，外族送了他一个貌美女子，他极宠爱这个女子，不顾其他人反对纳她为妾，为她筑高楼，搜罗奇珍异宝，只为讨她一笑。」

「就在外族女子沉溺于被她编织的爱情美梦之时，沈侯带兵屠杀了女子全族。她得知后痛不欲生，趁一次外出逃离了侯府。」

「女子被找回的时候已经怀了身孕，过几个月便生下了一个男婴，女子也离世了。但沈侯不相信男婴是他的孩子，就将他扔到偏苑，不管不顾。」

「男孩自小便被府中众人欺负，为了活命，甚至和狗抢吃食，过的连个下人都不如。幸而后来他娘亲生前的友人找到了男孩，出于对他娘亲的愧疚，私下里偷偷救济他，教他本领。」

他眼神淡漠，好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但泛白的指尖却泄露了他的愤怒。

我侧身仰望着他，他的眼眸好似闪过一抹暗紫，这样风姿卓绝的人，身世竟如此悲惨。

「所以景云，我想要的是大权在握。」

「这大好河山，不若由我取之。」

16

时间很快就到了嫡姐临盆的日子。

这天我正在太后宫中给太后展示我新绣的百鸟朝凤图，就见侍女急匆匆的进来，连声贺喜。

「太后娘娘，楚王妃生了，是个小世子！陛下大喜，当即临驾楚王府，并即刻下旨立楚王为太子！」

我正要起身道喜，就见太后怒视着她，将手边的茶碗扫了出去，清脆的瓷片声响彻宫殿，侍女吓得连忙跪地不敢说话。

「一个紫瞳妖女生的孽种又生了个小孽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出去，都给哀家出去！」

我连忙起身给太后顺气，随后示意婢女离开，亲自将满地的碎片打扫干净。

「二十年前，陛下就为了立那个南蛮妖女为妃，就跟哀家、跟满朝文武置气。索性后来那个妖女离宫，陛下寻找多年无果也就罢了。」

太后坐在榻上扶额哀叹。

「没想到二十年后，那个妖女竟在宫外生下了孽种，还接回了宫。如今又要立他为太子，外族血脉，终有异心，国将不国啊！」

我匆匆辞别了太后，回府开收拾起金银细软。

算算日子，前世皇子双双遇险，陛下殡天，侯府被抄就是这段时间。

沈怀恩他恨侯府、恨皇宫，侯府被抄是他乐意所见，皇子遇险说不定也是他的手笔，那么前世，诱导许秋，说他的陛下遗脉的神秘人也是他！

傍晚，我写下一封和离书放在书案上，拿着包裹刚推开门，就见一群官兵立在门前。

为首的正是沈怀恩，他神情严肃，一改往日风流轻佻，眉眼微皱。

「陛下殡天，沈侯谋反，府中所有人禁止外出，等候发落。」

「留两个人看好沈小夫人，其他人跟我去助镇南将军镇压沈侯！」

柳桃满身狼狈的跑进来抱着我，哭的梨花带雨。

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我拍了拍柳桃，安抚她。

「不要怕，生死就在今夜了。」

17

清晨，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我静静地等待着宫里的消息。

这一夜，京都发生巨变。皇二子皇四子在郊外狩猎时被击落悬崖，寻到时已没了呼吸。陛下闻此噩耗急火攻心，御医无力回天。就在陛下殡天消息传出的几个时辰后，沈侯火速带领私兵杀入皇宫意图篡位，不料被赶回的镇南大将军和沈侯次子带兵所平定。

一个侍女推开了房门，我抬眼一看，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婢女。

「太后懿旨，沈小夫人长居宫中，不知沈侯谋反一事，特许沈小夫人与夫合离，遂宗祠除名。」

我谢过太后，眼角泛起泪花。

「宫中发生如此大乱，不知道太后凤体是否安康？」

「太后尚安。」

侍女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我拿好包裹，又多装了几叠银票，带着柳桃离开了这里。

站在侯府门前，不由感叹。遥想昔日侯府娶亲，十里红妆金银铺路，是何光景？而如今，府中乱作一团，官兵大肆搜刮金银珠宝，主子奴才被驱赶关押在一起。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小姐，咱们要回盛府吗？」

柳桃担忧的握着我的手。

我从口袋中拿出张地契，「不，我们不回盛府，我早些在京郊买了处宅院，咱们去那里。」

终于，我虽走了和前世嫡姐一样的路，但逃脱了必死的命运。我今后的人生，也不必困与那四方天地了。

18

马车逐渐停歇，我满心欢喜的撩开轿帘。

然而眼前的不是我在京郊买的宅子，而是竟是前世许秋夜会神秘人的宅院。

猛然回头，沈怀恩站在我身后，我心中的恐惧油然而升。

「景云，我想让你看着我如何一步步夺取这明国天下。」

他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不由的向后退去。

「盛景云，我要你陪在我身边，陪我高坐明堂，陪我看大厦将倾，陪我看四海升平。」

满腔愤怒从胸口喷出，我冷冷的直视因他激动而泛着幽紫的双眸。

「沈怀恩，如果你硬要将我囚禁在你身边，不如杀了我。」

「沈怀恩，不要让我恨你。」

他愣住，垂下了头。过了片刻上前抓住我的双臂，将我拥进了屋内。

「景云，晚上我会给你带回来一个大消息，等我。」

随后离开了房内，又命几个侍从在宅院内照顾我，或者说是监管我。

19

我百无聊赖的翻着桌上的古籍。

其中一本讲述了一个游者穿过了每个国家，走遍了大陆的每一块土地，用大好河山写下了这本游记。我不禁看的入神。

突然头顶被人敲了一下，抬头一看，是沈怀恩回来了。

我合上书籍，面色冷清的看着他。

他吊儿郎当的盘腿坐在椅上，嘴角含笑，歪头看着我。

「说了今晚会给你带回来一个大消息，猜猜？」

我没有理会，冷漠的撇过头。

他自知无趣，一脸委屈的看着我。

「是你那嫡姐，一杯毒酒把自己的夫君送上了西天，如今要做太后了。」

我一脸震惊，这是什么发展？

我赶紧让他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讲来。

原是今日沈怀恩入宫，告诉嫡姐许秋虽然与陛下遗落民间的皇子身世相似，但并不是陛下血脉，而是当年跟静妃一同离宫的婢女所生。

当年静妃离宫时，尚未显怀。一次意外被一个富商相救，为报答便带着婢女嫁给富商为妾。然后不到七个月，静妃就临盆了，产下一子后不幸离世。富商怀疑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就将他扔置了偏苑，而静妃的婢女此时正怀着孕也被赶出来府中，临走时带走了静妃身上的龙纹玉佩，也就是所谓的信物。

嫡姐不置可否，「如今陛下已经驾崩，就算说太子不是陛下血脉，谁会信？」

沈怀恩居高临下俯视着嫡姐，嗤笑一声。

「镇南将军与静妃是旧识，因当年灭族之事自觉愧对静妃，所以才愿意镇压叛乱辅助太子登基。」

「如今镇南大将军的军队还在京都，如果此时他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静妃之子，你说他是愿意助太子登位还是自立为王呢？」

嫡姐神色愈发紧张，如此关键时刻绝不能出现意外。

「你说太子不是陛下血脉，可有证据？」

「静妃是南疆圣女，南疆圣女一脉天生异瞳，只要情绪激动眼瞳就会呈现紫色，这事宫中的老人都知道，镇南大将军自然也知道。最近太子性情愈发暴躁，你可曾见他出现异瞳？」

沈怀恩扬起折扇，一双凤眸眼含笑意，死死的盯着嫡姐。

「我若是你，与其守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揭穿的冒牌货，陪他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独揽大权，做太后。」

嫡姐眼眸深思，瘫坐地上。

随后不久，宫中就传出太子和太子妃晚膳时，太子中毒身亡的消息。

先帝如今膝下无子可继承大统，以盛相和镇南将军为首的朝臣只好拥立皇太孙继位。

听完后，我嘴角冷笑，「一个在朝中已经有羽翼的太子，的确不如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娃娃好控制。」

他突然凑近，眨了眨那双凤眸。

「那你猜下一步我要做什么？」

烛光下，我直视他的眼睛，突然笑了。

「我猜你要杀了嫡姐，没了和盛家的联系，彻底斩断小皇帝的羽翼，让他只能依附于你，更好的被你控制。」

就和前世的我一样，前世他要斩断许秋和盛家的联系，让他彻彻底底在朝堂上只能依附他沈怀恩一人，所以封后大典上就利用嫡姐杀了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眼眸清澈，这一次没有算计，没有其他的情绪。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明天和我一起去见证故事的落幕吧。」

20

沈怀恩带着我乔装打扮混入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小皇帝正由嫡姐，当今的太后抱着坐在龙椅上。

台下众人跪拜皆呼万万岁，嫡姐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得意地高喊平身。

她的笑容逐渐癫狂。

「盛景荣，这一世，终究是我赢了！」

「前世是我不如你运气好，选择了侯府，遭受了那一切。如今重来一世，命运互换，还不是我赢了！而且我比你做的要更好，你当时只是皇后，而我如今是太后，独掌天下大权的太后！」

突然嫡姐身旁的一个侍从直直的将匕首插入嫡姐的腹部，此时嫡姐的笑容还未散去，直直看着眼前的侍从。

「是你毒死了太子！你个毒妇，明国不能落到你手里，我要替太子报仇！」

侍从咒骂完，便立即咬舌自尽了。

嫡姐茫然的看着龙椅下慌乱的朝臣，似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她手腕滑落，闭上了双眼。

我在人群中望着嫡姐，也许她至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的结局会同前世的我一样。

庄生晓梦迷蝴蝶，虽然我们都经历过一世，知道今生的故事走向，但我们都被背后的执棋之人操控着，即使交换了人生，但命运的结局还需要自己去改变。

21

「景云，我明国的大好河山真的留不住你吗？」

沈怀恩帮我将行李抬上马车，依靠着车厢，眨着眼睛，委屈的看着我。

「我不想在那四方天地看明国江山，我要真正的走过明国的每一寸土地，切身感受这大好河山。」

见我心意已决，沈怀恩不情不愿的继续替我安排。

「盛京钱庄是我产业，遍布明国各地，我在里面存了笔银钱，你每经一出便可取一部分。」

「沈建沈豪自小便作为死侍陪在我身边，最近流寇兴起，让他们陪你一块去也算安全。」

我看着絮絮叨叨的他，不由一笑。

「沈怀恩，你不适合做皇帝，你恨世人，没有帝王的仁爱之心。」

「哪天要是你厌倦了权力斗争，不如泛轻舟、赏垂柳。」

山高水远，再无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