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对的对的。喂,这个地方的建筑图你还有没有?”它从我怀里蹦到旁边的一个文件柜上,“嘀嘀嘀”地查看起资料来,一面自言自语:“多少年了,等他们再办一次选美等到我电池都要过期了。”片刻后对我说,“有了,这几年内部结构变了不少呢,幸好我一直在同步自动更新。”
既然有了地图,我便要重做冯妇,马不停蹄地直奔对面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当真是天助我也。有一个隔间上方的通风口居然敞开着,我小心翼翼地踩上马桶,登上水箱,爬上隔间墙面,先把阿BEN放上去搁稳当了,自己再钻进通风口,双手一用力——想象中应当一跃而上,身姿矫健的,现实却是我马齿渐长,又很久不曾锻炼,比不得当年的灵活身手了。
阿BEN看我“呼哧呼哧”就是爬不上去,很好心地过来顶住我的大腿,把我一点点顶了进去,终于半身成功着陆了,它无限缅怀地说了一句:“当年咱们家摄像机把你背上来一定很辛苦吧?”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阿BEN狂笑起来:“老关,恭喜你啊,居然还有人当你是抢手货。”
我顺手把阿BEN这聒噪家伙的音响接口拔掉,凭借着对下方声音的判断,轻轻撬开了通风口的条状板。偷眼向下看去,那里围着三个人,似乎正在看片子。再定睛一看,我浑身冷汗涔涔而出,几乎当场脱水。
检片室内正在放映的,的确是亮堂堂电视台记者拍摄的火灾现场,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影像当中,有那么小小的一段是经过剪辑加进去的——那是一群电器排成蛇形,雄赳赳地走上大街,在街边打晕三轮车夫抢车的场景。断后的赫然是大大,它还扬着电源线招呼大家保持队形!
不幸中的万幸,这些镜头都是远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可能是某个摄影爱好者无意中拍到的。但是仍可以肯定地看出来,那群自由来去、打人抢车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一个属于传统意义上具备主观活动能力的品种,比如人,甚至猴子。那全部是电器,全部是电器啊!
亮堂堂电视台的三位精英人士,听彼此的称呼,那个女人是主持人,从演播厅被人拉出去的那个是分管节目的副台长,而拉他的则是首席记者。他们的神气像刚抽了大麻一样,六只眼睛放出绿光,激动地彼此对望,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副台长还保持着一点儿清醒,怀着质疑问女主持:“你觉得这会不会是有人弄出来的恶作剧?这开不得玩笑,太荒谬了。”
女主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对硕大的圆形耳环飞舞起来,恍惚便要磕到她自己的门牙。但她仍意志无比坚定地保证:“不可能!您想,人家恶作剧也罢了,我们自己人拍到的怎么解释?那就是电器——冰箱、电视、洗衣机、微波炉……什么都有,全都自己在动!还有,火灾现场也有人看到很多电器跑来救人!人证物证啊,台长!”
人证物证!这四个字的说服能力惊人,副台长陷入沉思,微微点头:“这新闻,这新闻……大有搞头啊。”
听到说大有搞头,女主持的眉毛几乎要飞到天上去,兴高采烈地请示道:“那咱们就选在中午新闻时间播出?”副台长还在沉吟,旁边那位男记者插话了:“台长,中午我们本来是要播花非非小孩失踪案。”
副台长凛然地将手一挥:“播,一起播!要搞出噱头来。你说,取这个名字好不好——‘惊世奇案,电器挟持人类幼儿事件’?”
另两人立刻作振聋发聩状,点头如捣蒜,连声惊呼:“天哪,太好了,太好了!怎么我们就想不出来呢!”一边又主动请缨,“我们这就发动各部门记者去追线索。”
马屁拍完一轮,他们三人开门走了,留下我和阿BEN趴在天花板上咬碎银牙,心乱如麻。万一世人真的发现我家的电器是有生命的,以人类的好奇心和愚昧程度,我家的电器们会遭到什么样的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我家的电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生命的呢?仿佛自我有记忆以来,家里的格局就是这样的。出生年代比较早的电器,比如电视、冰箱什么的,和我妈妈爸爸一起看着我长大,有时候还要帮我去凑学费打群架什么的。每过几年,它们会自己去升级换代,其性质和人类读本科、考硕士、读博士一样,在技术上做不懈的努力,性情却始终保持一致,堪称电器版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轻声问阿BEN:“你们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它沉默了一下,说:“老关,你吓糊涂了吗?所有电器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我们知道人类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为安全计,只好认衰。”
说得是,我怎么忘记了呢。一年到头我家可是要招待不少外来的电器访客啊。都是从主人那里离家出走的,一进我们家,就像得了话痨一样,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臧否人物、品评世事。有时候还会有某部电话打长途进来找洗衣机小小,约它一起去旅游散心。对于这些平常一定要作矜持状的电视冰箱们来说,我们家大概就像马尔代夫或者塞班岛一样,乃是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度假胜地。
把阿BEN抱在怀里,我准备撬开通风板爬下去。它忽然对我说:“老关,要是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啊?”我手一抖,它吓得哇哇叫:“我随便煽下情好不好,麻烦你有点儿免疫力,把我摔下去的话,你就等着出钱换硬盘吧!”
从这种高度摔下去,不要说电脑会散架,连我这老胳膊老腿,估计也是前途难测。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还好,下面不远处就有一个巨大的文件柜子,看起来很稳当,应该承受得住我的一个小泰山跳。我小心地先将阿BEN放好,爬下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抠紧通风口,发狠一扑,“咚”的一声,整个人平摔在文件柜上面,五脏六腑,一起惊叫。
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反应,跳下地找了张桌子垫脚,把阿BEN搬了下来。它用外置光驱顶了顶我的胸口,滑稽地说:“老关,你改名叫关狗熊吧。”这位对人类的脑力和体力都不屑一顾的手提电脑,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我们的录像带不播了,免得惹火上身。它指挥我赶紧回家去通报新情况,组织大家转移阵地;至于它自己,要单枪匹马,把电视台准备播放的录像带给调包了。
我呆呆地看着它,然后指指门:“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去?”
一边说,脑子里一边闪出一幕常人无法想象的场景:一台手提电脑在前面撒开脚丫子亡命奔蹿,后面跟着一群人喊打喊杀。
阿BEN对我了如指掌,当即安慰道:“放心啦,你只要把我送到演播室门口就好,其他的我去搞定。”人家一台电脑都那么慷慨激昂,我怎么能甘居人后!手一挥,我就要喊起口号来:“冲锋陷阵,杀身成仁!”
阿BEN最见不得我这样,遇到一点儿寻常小事就七情上脸,而且还乱用成语。它觉得这完全是我生活过于枯燥的后果,想我平常又不旅游又不探险,又不上网又不泡吧,和家里电器打打麻将吧,连豆浆机都能赢得我一丝不挂。酒量虽然不坏,经常对酌的伙伴却只有电水壶,把白酒当安眠药喝,咕咚咕咚几杯喝下去,倒头就睡。有时候阿三要来和我交流一下关于调酒啊品酒啊之类的小资情报,每每被我的牛饮理论气得显象管内伤,跑去大大那里怂恿全体电器群殴我。
这时阿BEN催促道:“不要发呆了,你动作快点儿啦,做正事了。”
我立刻打点起精神,眼睛四下一扫,找出一个大小合适的盒子,将阿BEN轻轻地放进去,在盒子外包上一层白纸,快步走出房间。一个急转身,刚刚站定,就看见有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远远吆喝道:“那个谁,你干什么?”我定睛一看,巧啊,就是刚才那个看片室内的男记者。我忙展开灿烂的微笑,谅他也记不住我是谁:“你好,有一个包裹要送去审片室,请问在哪里?”他向楼上一指,说:“1806。”
直奔1806,里面仿佛没有人,我站在门口琢磨要不要撬锁,阿BEN及时地问我:“你干吗?”我说想进去看看,它气不打一处来,“你省省吧,快回家去。”我实在忍不住,敲敲它的盖子:“我不放心你啊。”
阿BEN叹口气,居然说:“乖乖地回去啦,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