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蝉缓缓点了点头,“缘分已尽……不放又能如何?”
云乱心知事已至此,早成定局,悲苦难当,涩声言道:“纵然想放,却已刻骨铭心,注定纠缠终生了……”他转身缓缓离去,行出数步立住身形,“你既然心意已定,云乱唯有祝福而已……”话语未毕,已快步离去。既然缘尽,多留也只能平添伤心。
连蝉听他脚步声渐远,缓缓走向闺房深处,隐在一片幽暗之中。先前那对神秘的男女再次出现在小苑之中,脸上俱是惋惜。
那潇湘柚子叹息连连,转头对鱼姬说道:“虽是鸳鸯离散的悲苦结局,但小生与姑娘的赌局已有了结局。姑娘所求之事,小生也自然不能从命了。”
鱼姬沉默片刻,开口言道:“柚兄之言差矣,只要还未盖棺论定,就有无限可能。反正尚未到皇气东移之时,不知柚兄敢不敢将这赌期延长,看看到底谁赢谁输?”
潇湘柚子摇头苦笑,“姑娘好生狡黠,使出这激将之法来,小生若不应允,岂不有失风度?”
鱼姬笑而不语,两人转瞬而逝,这深苑没了人迹,更是萧杀非常。
冬去春来,又到花朝之日,连蝉与窦鼎的婚礼办得甚是盛大,由玄宗与贵妃亲自主持,在紫宸殿中大宴群臣,便如公主出嫁一般的排场。
云乱目送连蝉的八人花辇在人群簇拥中自大明宫移至常山公主府,心中仿若失落了一块,交代了接替自己的回纥使臣后,跨上雪驼一个人离开了长安……
连蝉与窦鼎婚后还算和顺。
窦鼎也知娇妻得来不易,百般温柔体贴,时常陪伴连蝉吟诗作赋,画眉添妆。
连蝉既已为窦家妇,也不作他想,兢兢业业尽着自己为人妻子、儿媳的责任。唯有在独自一人之时,总会想起前情种种,黯然泪下……
云乱在外游历两年之后,接到回纥传来的消息,王兄骨力裴罗因病去世,长子磨延啜继位,号称葛勒可汗,于是结束了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回到回纥辅佐新王。
数年之后葛勒可汗在鄂尔浑山谷建立了新都回纥牙帐单于城,云乱自然随驾迁入,除每日为朝政殚精竭虑外,每每在鹰飞草长的大漠中看到大唐来的商旅,总会想起在那遥远的繁华城市中的那个温婉女子……
天宝十年,恰巧连蝉与窦鼎成婚五载。
虽然连蝉一直努力克制对往事的追忆,但始终抑郁难遣,所以数年以来身体都不算康健。
最初两年,窦鼎还对新婚妻子百般迁就,到了后来,也渐渐觉得厌烦,不再像先前一般嘘寒问暖,温柔体贴。
长安城中本就美女如云,以窦鼎卫尉卿的身份自然少不了路柳墙花的招惹。虽然碍于连蝉和母亲常山公主的脸面,没有娶纳妾室进府,但也花钱在府外收了几个外房,若是对府内声称要在宫中当班,则十有是去了他处寻欢作乐。
久而久之,连蝉也知道自己的夫郎外面有人,只是心不在窦鼎身上,也不觉如何气恼,反而窦鼎不回来的时候更为自在。
一天连蝉早起,突然觉得胸中作呕,寻思前些时候就觉得头晕乏力,只道是感染了风寒,待到请来宫中御医诊治,才发觉已有三月身孕。
连蝉有孕,窦鼎自然欢喜,那段时间倒是时常留在公主府中陪伴连蝉。
连蝉与窦鼎朝夕相对,虽然彼此心意不通,话不投机,也只有极力勉强自己迎合夫郎,加上孕中身体不适,更觉烦闷,如此抑郁度日,不免时常泪下。
她身体本就孱弱,孕中情绪不定,有几次心绪不安,差点造成小产,幸亏有御医国手及时救治,方才保住胎儿。
御医言道连蝉的症状是为七情所伤,纵有汤药调理,但心结不开也难根治。
窦鼎对连蝉与云乱的旧事本就心存芥蒂,一直隐忍不发,听御医诊断,更是无明火起,心想成婚五载,还记挂那胡人,不知将自己这个夫郎放在何地。
这么一来,窦鼎怒由心生,言语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话,更是故态复萌,时常不回府中过夜,偶尔回来,也是冷言冷语,极尽讥讽之能事。
连蝉心中委屈,情绪起伏更为频密,御医倾尽心力,还是没能保住腹中胎儿。小产之时胎儿已经有六个月大,这般受创对连蝉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这一病就病了两年。
两年中,窦鼎很少回府,先前常山还在小两口中间劝慰,到后来也颇为着恼。
常山虽有几个女儿,儿子却只有窦鼎一个,自然把香火传承看得很重,原本指望连蝉可以生下子嗣,事情搞成这样也只有断了念头,唯有寄望于窦鼎的外室,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窦鼎在外面如何荒唐,也不再加以斥责。
既然连公主和卫尉卿都对这个窦夫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府中的家奴丫鬟自然也趋炎附势,没将这卫尉卿夫人放在眼中。
连蝉身处常山公主府,处境每况愈下,唯有昔日与云乱的回忆可以遣怀,暂时忘却现实中的悲苦。
连蝉的遭遇只是她一个人的坎坷,而整个大唐都沉陷在盛世的荣光中,持续着歌舞升平。
唐玄宗宠爱贵妃杨玉环,不理朝政,耽于逸乐,更爱屋及乌,对杨氏族加提拔。杨氏一族权倾天下,贵妃族兄杨国忠更是身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整个大唐朝堂不堪。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部族,集结二十万精兵,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国家安定已久,大唐军民久疏战阵,见得安禄山、史思明所率的叛军,纷纷望风而遁。仅仅一个月时间,安禄山取下洛阳,而后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
唐军与叛军的交战持续了半年有余,不敌叛军来势凶猛,唯有退守潼关,指望靠着潼关地利抵抗叛军。
玄宗听信了杨国忠的建议,想要尽快结束战事,下令镇守潼关的将领哥舒翰出关作战,结果被叛军打败!
潼关一失,安禄山的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长安!
眼见长安即将失陷,玄宗逃离长安,一路西行。
长安城中的人尚在酣睡,却不知道大明宫中的皇帝出逃,只带了近身的妃嫔臣子和宫中的皇子皇孙逃走。
当夜窦鼎在宫中当值,是以随驾而行,仓皇之间甚至没有回府报信。而身处公主府中的常山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子居然将老母妻小一并抛下,一早就走得没影了!
早起准备入宫议政的大臣们齐集宫门外等候许久,才看到宫门开启,宫门一开,无数宫人仓皇出逃,整个长安城顿时乱成一片!
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纷纷出逃,众多盗匪流民涌进大明宫中大肆搜掠,就连国家库府都惨遭焚毁。宫中尚且如此,何况长安城中的众多官宦之家?
许多未来得及跟随玄宗出逃的王孙公子在长安街头流离失所,和更为落魄的流民夹杂在一起疲于奔命,稍不留神,就成为野盗的刀下亡魂。
常山公主府也是一样!
最初是家奴席卷软细而逃,继而外面的土匪流氓也相继光顾。
常山公主与连蝉藏身府中的地窖,方才暂时保住性命,虽隔着一层地板,还可以听到外面的脚步散乱,呼喝惨叫,时有得得马蹄之声,却是野盗们纵马游弋,在昔日尊贵的公主府中大肆践踏!
虽然地窖之中尚有一些干粮饮水,但也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安禄山的叛军尚在百里之外,长安城中早无先前的繁华,宫阙民居被焚毁的十之,昔日亭台楼阁大都成了一片废墟。
而此时地处于鄂尔浑山谷的回纥牙帐单于城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经过十年的积累发展,回纥国力日益强盛,与周边各国往来通商频密,可汗部下的军队更是兵强马壮。
云乱贵为王叔,加上一直勤于政务,已受封特勒一职,身居高位。
自安史之乱爆发以来,回纥也陆续收到大唐战事境况,由于地居偏远,消息由驿马传来,已延误了十余天,只知道两军尚在潼关僵持。
所以回纥葛勒可汗所面临的既有大唐派遣来借兵平乱的使者,也有叛军送来约为同盟的文书。
葛勒可汗虽有趁乱逐鹿中原之意,但得王叔云乱劝阻分析利害,方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拿定是否出兵助唐的主意。
大唐的使节已来了两拨,携来大量珍宝财帛歌舞乐伎和工匠,上表之中字肯意切。
葛勒可汗接见使臣之时,云乱也在君王之侧,从旁疏导,可汗亦有助唐之意。
大唐使臣献上珍宝乐伎,众乐伎受命御前演练,一时间朝堂上莺歌燕语,丝竹灌耳,舞影翩翩。
云乱端坐其位,见得眼前大唐乐舞,心中思绪万千,一曲乐舞刚罢,又有几名乐伎手抱琵琶上得殿来。
乐伎们向着回纥可汗盈盈下拜之后,便要开始演奏。
云乱的目光偶然瞟了过去,突然停留在中间那个乐伎脸上,手中的酒盏不由自主地落在酒案上!
这个乐伎正是当年在酒肆之中吟唱《长相思》的那名妙龄少女,最为诡异的是,时隔十年,居然容颜和当年一般无二,就像才从那时候的酒肆步入这朝堂一般!
云乱记得昔日之事,隐隐觉得这少女绝非常人,而此时出现在这里,恐怕与连蝉颇有渊源。思虑之下,早忘记了朝堂之上的礼仪,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移步走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灼灼。
另外两名乐伎见回纥重臣走到面前,有些惶恐,唯有中间那名少女盈盈浅笑,稍稍欠身施礼。
葛勒可汗虽说年纪比云乱还大上几岁,却也颇为开通。这个小王叔年逾三十还未有妻室,难怪见得大唐来的美貌乐伎就如此失态,于是哈哈大笑,当场将那少女赐予云乱,遣人送至特勒府。
云乱哭笑不得,唯有叩谢王恩,寻思下朝之后再对那少女详加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