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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2 / 2)

柳秘书长又说:“我们对他重视不够啊。我们市里能多出一些这样的艺术家,也是市里的光荣啊。要加强扶植才是。”

朱怀镜就说:“有柳秘书长的扶植就行了。”

柳秘书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明年五月份市里准备搞个招商会,有个想法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可以考虑给他办个画展嘛。你问他有没有这个兴趣吧。”

朱怀镜心想,荆都画坛名家荟萃,李明溪分量怎么样?弄不好就露馅了。但事已至此,退是不能退了。再说他也想帮帮李明溪,就先发制人:“李明溪早同我说过,想搞一次个人画展。但是那得自己筹资,他就搞不起。再说,尽管他在外面有名,市里有些老一些的画家总有些压他。”

柳秘书长就义愤起来,说:“文化圈里有些人就是这个毛病,自己没本事,还要压别人。市里那些老画家有谁在外面叫得响?我们在艺术领域也要讲究个竞争。招商会期间为几个画家办画展,我原来就有这打算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多拉几个画家出来,李明溪算一个,再来几位老画家,看谁的作品走俏。这样也好平衡关系。”

柳秘书长这么一说,朱怀镜就放心了。柳子风在正副秘书长中只排在一把手谷正清后面,他定的事基本上是算数的。

次日中午,朱怀镜专门约了李明溪到荆园宾馆,告诉他办画展的事。不料,李明溪听了大摇其头。

“你摇什么头呀?你不可以说话?”朱怀镜说。

“办画展?这么容易就办画展?”李明溪笑笑,又摇头不已。那表情似乎在笑话朱怀镜天真。

朱怀镜就来气了,说:“我在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却是这个派头。你这个人,也只有我受得了!”

李明溪只是使劲搔着头,就像那头上长满了虱子。朱怀镜急了,说:“你是怎么想的,可以同我说说呀?”

李明溪望着朱怀镜,目光怪怪的,半天才说:“办画展要钱,钱从哪里来?向你借,你也是穷光蛋。”

朱怀镜说:“是嘛!你有这个顾虑你就说嘛!钱我可以保证不要你出一分,可以拉企业赞助。说是说不要一分钱,但裱画的钱还是要你自己出的。我估计你的画差不多都还只是宣纸一堆。”

“既然这样,我就听你的了。”李明溪说。

朱怀镜却笑了起来,说:“你呀,就是个书呆子。一听说办得成了,就只顾高兴了。难道你只是想找这么个机会,把自己的画拿出来挂几天,让人家看看,你自己满足一下,完了你又一幅不剩卷回去?”

“那你还想怎样?”李明溪问。

朱怀镜说:“你得争取有人买你的画!”

“我就站在那里推销?像街上的贩子一样?”李明溪似乎觉得这很好笑。

朱怀镜说:“说你蠢呢,你又是个才情不凡的画家;说你聪明呢,你的脑瓜子真的抵不上街上的小贩。有那么多名字响当当的画家是你的老师,你就不可以靠靠他们?现在快放寒假了,你把画往雅致堂一送,就去北京跑一趟,请你那些老师为你的画写几句好话。市内的圈子里你总有几个好朋友吧,请他们也美言美言。到时候,你把谁谁怎么评价你的画,往什么画家简介里一写,你的身价就有了。加上你的画的确不俗,人家一看,说不定又想买了呢?要是碰上外宾一买,你又可以就势宣传了。”

李明溪把眼睛睁得天大,说:“啊呀呀,朱怀镜,你这是在说书啊!事情有这么巧的?你以为大家都是傻瓜?”

凭朱怀镜怎么劝,李明溪都不想这么干。他说这是昧着良心做事,既骗自己,又骗别人。真的这么搞一次,今后不要成为中国画坛的大笑话?朱怀镜心想,不这么搞,李明溪的画展肯定就不会有效果,那么他在柳秘书长和刘仲夏面前说的话就是吹牛了,这两位领导就会觉得自己墙上挂的是废纸一张。可李明溪这么死板,他也有些冷心了。但画展不搞成又不行,显得他在柳秘书长面前不领情似的。他只好反复劝李明溪别太傻气了,你自己不推销自己,你也许一辈子默默无闻。世风如此,你没办法。李明溪却说他并不怪世风怎样,他只是有兴就画,画了就了,名也不求,利也不争。朱怀镜就骂他真的是疯子。

李明溪任朱怀镜怎么骂,他只是怪里怪气地笑。朱怀镜一心要搞成这个画展,说:“这种好事,人家想有还轮不到哩!我说你只要还有一根筋正常,就应听我的。你只依你的个性,想画就画,画了就了,百事不理。你就不懂现在那些名人是怎么成名人的!得有人抬你!你想人家抬你,首先你得自己吹吹自己。你不吹吹,谁知道你?”

李明溪这下说话了:“我的确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了,但廉耻总是懂得的。我自己这么吹下去,今后见了熟人怎么办?这脸还要不要?我的头发是很长,但到底遮不了脸啊!”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做名人?”朱怀镜问。

李明溪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望了朱怀镜一会儿,才说:“要真的说不想做名人呢,只怕又是假话。”

朱怀镜就笑了,说:“这就是嘛!你知道什么是名人吗?名人是陌生人心目中的幻影!你说怕见熟人,你有多少熟人?就算你们学院所有人都认识你,也只有一万多人。事实上还不可能有这么多人认识你。我猜想,凭你的个性,真正可以称得上你熟人的,只怕不上一千人。而你做了名人呢?熟悉你的何止一千一万?你在熟人圈子里是怎么个样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无数陌生人心目中的形象。熟人眼里,谁又怎么样呢?谁都是凡夫俗子,谁都照样打嗝放屁打喷嚏。名人就是靠众多陌生人的崇拜而存在的,没有这些陌生人名人就一文不值!所以我说你想做名人的话,完全不用在乎熟人如何如何看你。就算有些议论,也是正常的。如今有些名人,特别是明星什么的,半年没有他们的新闻报道心里就发慌,就总要弄出些个新闻来炒炒。没有好新闻,丑闻都得来一段。说白了,就是不让你忘了他们。”

“你是说这样做名人?那我不想做了。”李明溪眼睛睁得老大。

朱怀镜说:“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做名人就是这样!名人就得在追灯下生活。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清早起来是先上厕所还是先洗漱,别人都有兴趣知道。很多人想有这个派只恨做不到。不过你们画家成名了也不至于让人这么关心,只有歌星影星什么的,才经常逗得有些人神经兮兮的。”

“真要像明星也可怕。”李明溪说。

朱怀镜在他的肩头重重拍了一板,说:“你呀!就是不开窍!得名就得利啊!没有名,你的画废纸一张;有了名,你的画片值千金。我只想说到这里了,你自己想想。”

“虚名浮利!”李明溪狠狠地说。

朱怀镜笑笑,说:“算你说对了。有了虚名,才有浮利。利是浮利,实惠多多。在你面前,我不想假充君子。现在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首先你得有钱啊。你光说你有才,别人不一定在乎你。人家不管你学问如何如何,只问你钱财几多几多。你腰包鼓了,你说你有本事,人家才佩服你,不然你有登天的本事也枉然了。但在你还没有钱之前,你先得让自己出名。靠虚名图浮利,靠浮利撑虚名。这也是辩证法啊。万一你不听我的呢?我也不再勉强你了。那么你就依你的性子过吧。如果你真的具备梵·高那样的天才,你就不用管外面的世界如何,你只顾让自己的艺术生命去发光。但可以注定,你将终生一贫如洗,最后在贫穷、孤独和沉疴中了却残生。如果你也有梵·高那样的疯狂和勇气,你也不妨在孤独中自杀。但你没有名气的话,你的自杀不具备新闻价值,不会见报,只可能来两个警察,看看你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想警察很快就会得出结论,说你是自杀,因为你引不起别人谋杀的兴趣。你是穷光蛋。也许你不一定有梵·高那样身死业显的运气。这个原因嘛,要么可能你的天才不如他,要么可能没有人赏识你的天才。不等你运往火葬场,先把你的终身心血当废纸烧了。”

李明溪不笑了,摇头叹息良久,说:“好吧好吧,这么恐怖?我就依你的。可我不是被你吓的,我知道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

“依我的,你就得听我的。你先给柳秘书长作幅画。这次不是我求你,是给你自己做人情。为你办画展是他提出来的,到时候要拉个企业赞助你,也得求他帮忙。”朱怀镜样子认真起来。

李明溪无可奈何,说:“好吧,我就作吧。”

谈妥了,李明溪就说走,既不同朱怀镜握手,也不说声谢。朱怀镜也没感到这有什么不正常,只在他出门的时候,朝他背上狠狠擂了一拳。李明溪回过头来,歪着嘴巴,那样子不知是哭是笑。

下午香妹打电话到荆园宾馆,同朱怀镜商量四毛的事。她说四毛躺在医院难受,只想出院算了。不然,他会急出病来的。朱怀镜想先得同龙兴大酒店把赔偿的事了断才可出院,就说晚饭后抽时间回来一下。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方明远。朱怀镜玩笑说:“啊呀呀,方领导来看望我们来了?”

方明远握着朱怀镜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弄得朱怀镜喊哎哟。方明远也打趣说:“您才是大领导,忙大事啊!《政府工作报告》,非同儿戏!”

两人玩笑几句,方明远就说:“皮市长在四楼开会,我懒得陪会。知道你在这里写报告,就过来坐坐。不妨碍你吧?”

朱怀镜说:“说什么话?《政府工作报告》,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到开会那天,是出不来的。”

朱怀镜猛然想起前几天会过的那奇人袁小奇。荆都科技报社那位副社长崔浩说皮市长很重视科研工作,思想也很解放。他猜想他们的意思,就是想让皮市长重视一下袁小奇。他平时仔细观察过,发现皮市长有一些怪癖。这位领导从办公楼走过,总是不偏不倚踩着地毯中间的红道道;开会时只要一把手向市长不在场,他总要坐北边最中间那张椅子。朱怀镜就猜想,皮市长也许是个很迷信的人。如果袁小奇真有两下子,说不定皮市长会很乐意见见这个人的。于是他就同方明远如此如此,说起了袁小奇。

方明远一听,很有兴趣,说:“这么神?真的吗?”

方明远说着,就拉朱怀镜去阳台上说话。同房间的小向见这场合,就说:“两位处长进来坐吧,我要出去一下。”

方明远说声谢谢,仍去了阳台上,说:“皮市长见过不少高人,他对这类人物很有兴趣。皮市长同我说过,他还在下面的时候,有位高人给他看相,说他不出一年就会飞黄腾达。他当时不相信。可才过八个月,他就升了副市长。”

朱怀镜心中窃喜,没想到方明远主动说起这事了,就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请皮市长见见这人?”

方明远沉吟一会儿,说:“不知这人嘴巴紧不紧?我可以替他引见一下,但他出去不要乱说才是。”

朱怀镜就说:“这人很有城府,不会乱说的。我想大凡真有本事的高人,涵养都是不错的。”

“好吧,看哪天皮市长有空,我同他说说这事。”方明远说。两人闲话一会儿,方明远突然问起张天奇这人怎么样。朱怀镜一时弄不清方明远的意图,只说不错,这人不错。方明远哦了声,不再说什么。朱怀镜就猜想,张天奇托他搭上皮市长这根线,一定单独活动多次了。这时,方明远看看手表,一拍大腿,说:“哟哟哟,要误事了。皮市长只怕快完了,我得去了。”

朱怀镜听他说皮市长只怕快完了,就做了个鬼脸笑了。方明远也意识到自己这话经不得推敲,也笑了笑。

送走方明远,见小向还未回来,朱怀镜就打了宋达清的电话,说:“老宋吗?你上次介绍的那位姓袁的朋友,我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很重视生命科学,说哪天有空见见他。你知道这事就行了,不要同别人说。你是知道的,人的认识水平有差异,这种事情别人不一定能理解,会说怪话的。这个影响就不好了。你只同袁小奇吹个风,也同他讲讲这意思。让他见了市长,他反而到处去吹牛,如何如何,这就不行。”

宋达清忙说:“好好,好好。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一定交代袁小奇。谢谢你啊,朱处长!喂,你今天有空出来一下吗?我俩也有好长时间不叙了吧,喝一杯好吗?”

朱怀镜叹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说:“不行啊,老宋!改天吧。市领导对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工作很重视。明年是我市发展最关键的一年,抓好明年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这就苦了我们这些人啊,天天晚上得加班。市领导时不时来起草组作指示。”

“您这是忙大事啊,那我们就改天吧。等您报告起草完了,我请您放松放松。”宋达清说。

朱怀镜想起四毛的事,又说:“老宋,我表弟的事还要拜托你。我老婆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我表弟勉强可以出院了。我又一直没有空。这样吧,我叫我老婆明天去龙兴大酒店,同他们把事情了断一下算了。你有空的话,还请你出面做个中间人。情况也只有你最清楚啊。”

宋达清很爽快,说:“这个没问题。但你表弟不要急着出院吧,要等伤养好了才行啊。一旦出了院再有问题,就不好说了。”

朱怀镜说:“我表弟啊,乡下人,老实。身上不疼了,就躺不住了,只想出去算了。我想出去也好。雷总、梅总都是你的朋友,我同他们见面也不错,就不计较那么多了。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好意思啊。你说是不是?”

宋达清就说:“你们当领导的,觉悟就是高些。这事碰到一般人身上,龙兴就要倒大霉。我说朱处长,这赔偿的事,您想过吗?我是说,要他们赔多少?”

朱怀镜试探道:“这事我还真没想过。我想这该有个规矩吧。你一定处理过这种事,你说呢?”

宋达清笑了起来,说:“朱处长,我说您是干大事的,真是一点儿不假。您是大事不糊涂,小事尽糊涂。这种情况,哪有什么规矩?说得不好听,就是强有理,弱不是。没有过硬的人呢,三五千块钱就把你打发了。有过硬的人呢,您要他个十万八万他也得出!”

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是吗?难道是这样办?那么普通群众落上这事怎么办?这不行啊!”

宋达清又笑道:“朱处长,您的群众观点真令我佩服。您是领导,可您表弟也是群众哩。这样吧,您没空就不用您出面了,耽误了您的大事也不行是不是?您只叫您夫人明天同我联系,我同她先商量个对策,再去同龙兴谈。总不能让您表弟白白地挨了打是不是?”

朱怀镜会意,说:“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宾馆吃了晚饭,朱怀镜往家里赶。到楼下大厅里,他给玉琴挂了个电话,说今晚会稍晚些回来,要加一会儿班。玉琴说好吧,你尽量早些回来,免得我等急了。他一听玉琴说叫他早些回去,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是会晚些回来。他俩都把那个温柔的窝当成他们的家了。他胸口便猛然跳了一下,觉得有些发闷。

叫辆的士,不到十分钟就回家了。一敲门,香妹开了门。老婆和儿子正在吃晚饭。香妹粲然一笑,问他吃了不,又放了碗为他倒茶。儿子就喊爸爸。他拍拍儿子脸蛋,对香妹说吃了。胸口又是猛然一跳,闷得发慌,同刚才在宾馆大厅里的感觉一样。

香妹又坐下来吃饭,眼睛却望着男人。朱怀镜便觉背上有些发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了。香妹望了一会儿,才说:“你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是太忙了,还是那里伙食不好?”

朱怀镜说:“伙食还可以,就是太累了,加上我又挑床,在外面总是睡得不太好。”

朱怀镜喝着茶,看见矮柜上堆了几个大包,就问:“谁来了?”

“没有。”香妹见男人望着那些包,就说,“哦,那是我从医院拿回来的。我下午去看了四毛,他说他急死了,只想早点出来。医生给他开了很多补品,都是些什么口服液、药酒之类的。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一边说,不多开些药,就不像了。看我们熟人的面子,开些营养滋补类的药,我们拿回来还用得着。不然真开些个跌打损伤的药,我们只好扔垃圾堆了。”

朱怀镜听这话,觉得不好意思,就只当没听见,仍慢悠悠地喝茶。等他们娘儿俩吃完了饭,朱怀镜就对儿子说:“琪琪快洗了脸做作业去。”

儿子就去洗了脸,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香妹碗也没洗,只洗了下手,过来投进男人怀里,娇娇地撅起嘴巴,说:“你呀,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一眼!”

他心里愧疚起来,忙抱了香妹使劲亲吻,手在女人全身抚摸着。他手伸到了下面,香妹玩笑道:“还不快看看它,都快长草了。”他就激动起来了,说:“我们进去吧。”他抱起了女人,要往卧室去。女人却下来了,去儿子房间交代说:“我和爸爸在房里说话。你认真做作业,不懂的等会儿妈妈再告诉你。”

香妹一回房间,立即风情万种。朱怀镜见女人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感觉女人的两腿在微微发抖。被窝里太凉了,两人脱了衣服,冻得哆哆嗦嗦。两人抱在一起揉了一阵,也许把这哆嗦理解成了激动,就愈加疯了起来。

女人忍不住嗬嗬地叫。朱怀镜怕儿子听见,用亲吻堵住了女人的嘴。女人不叫了,脸上五官却像全部挪了位置,如同一朵撕碎了的玫瑰花。

完事了,香妹仍在男人身上回味着。朱怀镜把他同宋达清商量好的事说了。

香妹有些不悦,但两人才疯过,不好马上就生气,她只是说:“这种事,我们女人去行吗?”

朱怀镜说:“怎么不行?这种事女人家出面,话还好说些。我们又不是敲他们竹杠,他们打伤了人就得负责。再一个,有老宋做中,依法办事。我实在脱不了身。今晚还得回宾馆去,八点半得赶到那里。”

香妹听说他还得走,就偏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钟,已快八点半了。她很失望似的,软软地瘫在男人身上。朱怀镜感觉到了女人的不高兴,心里不是味道。他抱着软绵绵的女人,就像揉着一团面筋。

时间差不多了,香妹叹了口气,坐起来想穿衣起床。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得慌,几乎想呕吐。他便把女人抱进被窝里,说:“我就迟会儿到吧,再陪你躺一会儿。”两人又合面躺着。亲吻不再狂乱,只像和煦的风。

朱怀镜心头慢慢平缓下来,手在女人胸乳间抚摸着。香妹微合双眼,很陶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冷落怀中这个女人,这是他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妻子,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几乎毫无准备,玉琴成了他的另一方天地。

香妹睁开眼睛,莞尔一笑,说:“你还是去吧,免得人家说你。”

朱怀镜感觉香妹的笑容有些落寞。他不愿再多想,起身穿了衣服。香妹说:“你走吧,我想再躺一会儿。”她仍是笑笑的样子。朱怀镜越加感觉香妹心里一定不好过。他心头一硬,出了卧室。

儿子的房间虚掩着,朱怀镜忍了忍,还是进去拍了儿子脸蛋儿。琪琪见是爸爸,就缠住问作业。朱怀镜教了几道题,就说爸爸还要出去有事,等会儿妈妈来教你。说着这话,他就觉得喉头有什么哽着。他在儿子面前,心里更不是滋味。

从大门出去到龙兴大酒店只要二十来分钟。可他同玉琴说过,会晚些回去。现在还早,他就从侧门走。走侧门要绕一些小巷子,再经火车站广场,远了一些。

小巷子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暗的光,路面坑坑洼洼,满是垃圾。朱怀镜低头小心地走着,生怕踩着地上的脏水。心想这才是真实的城市。

“兄弟,你掉了东西!”朱怀镜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知道不是叫他,就不答理。可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板。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位小伙子,精瘦马面,手中晃着个黄灿灿的链子,说:“兄弟,你掉了一条金手链。”

朱怀镜立即明白这是什么把戏了。荆都当地人叫这种骗术为杀猪,骗子手中拿的本是条假金链子,你要是贪便宜说是你的,他就问你要钱,说这金链子至少值两千元,你就给我一千元吧。你要是识破了,不想给钱,那你也别想走,马上会有一伙人围上来,将你全身搜光,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死揍。朱怀镜平时只是常听人说起这事,说是骗子专拣那些不太清通的外地人下套,不想今天自己碰上了。他想完了,如果不老练一点,今天会很麻烦的。他突然想起这一块正是宋达清的辖区,就故作镇定,笑笑说:“小兄弟,这个你拿着发财吧。我告诉你,我还有很多金手镯,在宋猴子那里存着,你想要吗?你叫你那边的几个兄弟一同去,我保证送你们一人一副。”

小伙子一听,忙嬉皮笑脸起来,双手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是自己兄弟,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一溜烟跑了。

朱怀镜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早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自己平时走在外面气宇轩昂的,今天怎么叫人当二百五来吊呢?八成是自己刚才低着头想事情,形容猥琐,才叫他们盯上了。这么一想,心里就很不舒服,觉得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刚才应教训他们一下才是。他捏起了拳头,牙齿咬得吱吱响。

一路愤愤着,很快就到了龙兴大酒店。却见很多人围着观看墙上贴着的什么。他凑近一看,见是一张通知,叫二塑全体退休工人明天早上八点整在市政府门口集合,呼吁领导重视困难企业退休职工的合法权益。二塑就是市第二塑料厂,就在龙兴大酒店隔壁,已停产几年了,他们工人三天两头在市政府门口请愿。

朱怀镜溜了一眼通知,低着头从人群中出来了,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呼吸急促,玩笑说:“你同人打架去了是吗?这么气喘吁吁的。”

朱怀镜平静一下自己,说:“你还别说,真让你猜对了。就在你们酒店旁边,二塑那地方,有几个小伙子喝多了马尿,调戏一位姑娘。过路上下的人都有,就没有人出来说句话。我过来一看,气了,讲了几句。那些小混混就冲我来了。我也就什么都不顾,挥起老拳就揍人。他们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了,哪经得起我的拳头,全都趴下了。”

玉琴眼睛睁得老大,说:“啊呀呀,好危险呀!幸得那些人喝醉了,不然你又要吃亏了,你呀,今后干这些英雄救美人的事,还是要先量量自己的能耐。你伤着没有?”

他只说没有没有。玉琴全身打量着他,见他的皮鞋脏了,就让他脱下来。一边擦着鞋上的泥巴,一边说:“这块地方,就二塑那里最脏了。一到夜里,那一块也黑咕隆咚,常有人躲在那里抢东西。这也影响我们的生意。我们想把那个地方征了,搞些新项目,可就是做不好工作。”

玉琴擦了皮鞋,又给他倒了茶。他喝着茶,慢慢又想起刚才在车站广场被人当猪杀的事了,心里再次激愤起来,忍不住握起拳头,在沙发上狠狠擂了一下。玉琴就抚摸他的胸膛,说:“你还在想那事?你消消气,消消气。这世道是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谁都像你这么正义凛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我就不相信,一个社会可以长期是这个样子。”

玉琴说:“我知道,现在早不是讲大话空话的年代了。但我懂得,一个男人只知计较个人得失,心里不想大事,是没有出息的。”

朱怀镜听了这话,爱怜地拍了拍玉琴的脸蛋,却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玉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依偎着他,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胸膛,似乎这个胸膛里装满了天下大事。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宋达清打电话告诉朱怀镜,说事情还算顺利,龙兴同意付给四毛致残赔偿费、营养费、误工费八万五千元,医药费另付。

朱怀镜听了心头一喜,口上却平淡地说:“让你费心了,老宋。不是你的面子,这事不会这么好办,我表弟不白白挨了打?”

“哪里哪里,都是兄弟,不见外了。再说这也是您朱处长自己的脸面,雷总和梅总都还很看您的面子。那个梅玉琴您不知道,平日心眼最多,办事最抠了,这回她也不说什么,只说由老雷做主。”宋达清说。

放了电话,朱怀镜马上挂家里电话,没有人接。他便火急火燎跑去同刘仲夏说家里有急事,回去打个转,中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刘仲夏说:“好好。你去吧,事情急就不用急着赶回来,办好再来吧。”

朱怀镜从刘仲夏房间出来,忍不住想笑。到了大厅,老远就见门口站着两位礼仪小姐,满面春风。两位小姐见了他,相互对视一下,脸就板了起来。他马上想到自己嬉皮笑脸的,一定被两位小姐看做色鬼了。他忙正经起来,收起笑容,一脸庄严地从小姐身边走过。正好有一辆的士,他坐了上去。很快就到家了,却不见香妹。心想她是不是去了医院?正要出门赶医院去,香妹开门进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大包。

“哟,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香妹笑着问。

朱怀镜只当没看见她那包,嬉笑道:“你不欢迎我回来?”

香妹就笑,拿眼睛瞟他。

朱怀镜说:“来办公室取资料,也快到中午了,就不去宾馆算了。事情怎么样?”

香妹拍拍包,说:“全搭帮老宋说话,老宋这人也真够朋友。说真的,要人家赔这么多钱,我的确说不出口。你看,钱拿到手了,一共八万五。医药费他们下午去人结。”

朱怀镜只瞟一眼香妹拉开的包,说:“你刚才是直接从龙兴回来的吗?”

香妹觉得男人问得奇怪,说:“是呀!我提着这么一大包钱,敢到处跑?怎么了?”

朱怀镜担心她刚才去了医院,不能让四毛知道赔了多少钱。香妹总觉得他的神情不对,望了他一会儿,就问:“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朱怀镜说:“没有什么说的。哎,我问你,这钱你打算怎么处理?”

香妹说:“我想同你商量。这钱是人家赔给四毛的,四毛的确也吃了苦。我想还是全给他。当然这事我们出了力,不然赔不了这么多钱。我们就有话说在明处,拿他一万。你说呢?”

朱怀镜笑笑,说:“这一万块钱你不能拿,拿了我们反而一世欠他的人情了。”

香妹想想,觉得也是这样,就说:“那就干脆不要他的,给他做个全人情。我们手头紧是紧,一万块钱也顶不了事。唉,我俩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头还从来没有上过三万块钱。四毛倒好,挨了一顿打,赚了八万五!”

朱怀镜仍是笑,说:“你听我说,老宋同我讲过,像四毛这种事,他经手过好多。老实巴交的,挨了打就挨了打,连医药费都得自己出。有人说话的呢,也有给三五千块钱打发了的,也有赔三五万的,也有赔十万八万的,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次四毛的事,要不是我们出面,最多有个三五千块钱赔他,弄得不好他一分钱捞不到手。我说,不是我们心黑,你给他五千块钱算了。”

香妹眼睛鼓得老大,半天才说:“啊呀呀!你的手指甲也太长了吧!你一伸手就拿了人家八万?”

朱怀镜使劲摇了几下头,说:“你这人呀,我什么时候贪心过?我说只给他五千块钱,自然是有道理的。说实在的,四毛这次也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给他赔五千块钱就差不多了。再说,不是我们出力,他连五千块钱都得不到。为什么赔这么多钱,只要我俩知道了就行了。四毛又只有这么多见识,你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他哪有不去外面吹牛的?一吹牛,说不定就会出事!就是给他五千,他也会喜得不得了。他这辈子哪里一下子得过这么多钱?又不让他费力,他只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就收入五千块,比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

香妹那样子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说:“你呀,拿了人家的钱,倒像给了人家天大的恩似的。”

朱怀镜说:“还正是你说的。你拿了他一万块,就成了他对你有恩了;你拿了他八万块,就是你对他有恩了。”

“你这是真正的强盗逻辑啊!”香妹说。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不是什么强盗逻辑,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说把话说在明处,明拿他一万,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钱是搭帮我们他才到手的,他只会想到我们拿了他一万块钱,我们欠了他人情。反过来我们只说人家赔了五千块钱,全给了他,他也没有不信的,还会对我们感激不尽。那我们为什么不讨个人情,偏偏要欠个人情呢?”

香妹摸摸桌上的包,低眉片刻,说:“那只好依你的。别的不说,怕他钱多了到外面去吹牛倒是实话。他一吹牛,事情露馅了,我们的面子不就全没了?”

朱怀镜听了这话不舒服,他觉得香妹不该把话说得这么透,就说:“好了好了,商量好了就不要多说了。这样吧,我俩中饭就不要做了。我在家等儿子回来,带他到外面吃盒饭。你就快去医院,让四毛中午就出院了,免得下午龙兴去结账的人同他碰面。他们一碰面,说不定闲扯就扯到赔钱的事了。下午你再去一下医院,陪他们结账,把我们垫的医药费钱拿回来。你也在路上买点吃的算了。”

香妹叹了口气,说:“唉,没办法,你是大忙人,靠你是靠不住的,只好我去跑了。这钱怎么办?”

朱怀镜笑道:“你真是的,有钱还不知怎么办。你数出五千放在一边,另外八万就顺路去存了。”

两人数好钱,一同出门。朱怀镜在大门口等儿子,香妹就去对街的银行存钱。望着香妹穿街而去,进了银行大门,朱怀镜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齿。他们存折上原有两万块钱,这是他们积累多年才凑上的。加上这八万块,他们就有十万块了。十万块啊,他的胸口禁不住狂跳了几下。

半天不见儿子回来。一会儿香妹从银行出来了,远远地同他招手。他发现香妹的脸色红红的,想必是激动的原因。她平生第一次怀揣十万块钱的存折,哪有不耳热心跳的?他想现在再反过来要香妹退四毛这八万块钱,只怕她也不愿意了。

朱怀镜突然想到另外一节,不觉有些害怕。万一让人知道他们做了假病历,讹了龙兴大酒店八万五的赔偿,可是构成了诈骗罪啊!如此想来,不把这么多钱给在四毛手上,肯定是做对了。怕他出去吹牛啊!朱怀镜心想不能把这么严重的后果告诉香妹,怕吓着她。

香妹拦了辆的士,同他招招手,钻了进去。香妹平时都舍不得坐的士,今天大方起来了。他知道也不是她发了财马上就摆阔,而是担心包里的五千块钱和那张存折。公共汽车上,扒手太多了。

香妹走了不久,就见儿子一跳一跳地来了。小鬼东张西望,全没有正经走路的意思。朱怀镜连喊了好几声琪琪,儿子才看见他,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他俯身搂一下儿子,说:“今天跟爸爸吃快餐去好吗?”琪琪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小孩子爱的是新鲜,平日妈妈买的都只是四块钱一盒的经济盒饭,琪琪也吃得津津有味。朱怀镜今天见儿子这么高兴,心里突然有些内疚。他最近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平日要是不去宾馆起草大报告,他也只是清早送送孩子,中午孩子自己回来吃中饭。晚上孩子的作业基本上是香妹辅导,他总是有事。

朱怀镜取下儿子的书包,放在自己肩上背着,说:“今天跟爸爸去个好地方,好吗?”

琪琪牵着爸爸的手,跳着走,说:“好好,什么好地方?”

“你跟爸爸走吧,就到了。”

朱怀镜带琪琪来到了东方咖啡屋。琪琪说:“这是吃咖啡的地方呀。”朱怀镜说:“也有饭吃,爸爸保证让你吃好。”父子俩坐下,小姐递来了单子。朱怀镜溜了一眼,见最好的快餐是二十五块钱一份的套餐,就叫了两份。一会儿小姐就端来了套餐,每份米饭一碗,炒菜三荤一素一汤,还有一只鸡腿。琪琪见了鸡腿,就拍了拍手掌。

朱怀镜吃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大概是换了口味的缘故。可他是心里装不得事的人,不论好事歹事,只要心里有事,胃就发胀,吃不下饭。他今天总是喜滋滋的,只觉肚子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饭没吃到一半就饱了。他把自己盘中的鸡腿夹给儿子,说爸爸不想吃。

琪琪吃饭很慢,平日在家吃饭老是要大人催。今天朱怀镜不想催他,让他慢慢地吃,只要下午上课不迟到就行了。朱怀镜坐着没事,就想要一杯咖啡。拿单子一看,咖啡已是十二块钱一杯了。记得两个月前他同李明溪来这里还是十块钱一杯。真是有人说的,除了工资不涨,什么价格都在涨。他本想算了,可小姐见他看单子,就走了过来,客气地问他要什么。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来一杯咖啡。儿子听了,就说要一杯花生奶。他知道儿子肯定吃不下这么多,却不想让儿子扫兴,就依了儿子。

琪琪吃了两只鸡腿,再来吃饭,却望着爸爸,拿筷子在碗里慢慢地挑着。朱怀镜知道他是吃不下了,就问他:“吃得下吗?吃不下就不要蛮吃了。”儿子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付了钱,父子俩牵着手出来了。琪琪捧着花生奶边走边喝,朱怀镜交代他今后买东西吃,能吃多少就叫多少,不许浪费。浪费不是好孩子。琪琪点头说好好。

朱怀镜把儿子送过马路,让他自己去学校。他就一个人慢慢往宾馆去。

走到宾馆门口,朱怀镜碰上行政处处长韩长兴。朱怀镜问:“什么大事劳你亲自过来了?”

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红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这事说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说过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朱怀镜就说:“你莫太谦虚了。”

韩长兴笑笑,便正经说:“北京来了客人,招呼他们。”

两人握了下手,都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还请您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

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您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您关照要谁关照?”

韩长兴这就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地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

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了吗?”

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

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的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

朱怀镜就玩笑道:“你可能连中央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几个吧,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

李明溪就说:“难道要十二亿中国人都一脑子政治?这就不是好事哩。”

朱怀镜发现这人今天倒说了句不是很疯的话,就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思想了。”

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领导就是领导。你称刘仲夏为先生,还勉强情有可原,叫柳秘书长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称他的职务。”

李明溪啧啧几声,说:“你们官场就是名堂多。我偶尔看新闻,见领导们出场,职务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来。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职务,还有其他职务吗?”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说你神经,你真是神经。人家是副秘书长,你就不要老老实实这么题了,只题柳秘书长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们平时叫副职领导,从来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个副字,可你还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体把那副字写出来,天天挂在人家客厅里,多刺眼呀!”

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

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不跟你啰唆了,我正忙哩。”两人就放了电话。

朱怀镜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的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白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这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整幅画暗含一个“春”字,却无端地画上两只蚕。“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那边半天才接了。李明溪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地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

李明溪笑笑,说:“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

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自以为超脱,我说你其实很俗。你玩的这些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

李明溪连连叫饶,说:“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戏了,我算服了你了。”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抓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

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

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

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原来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曾俚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怀镜?声音有些变了。我已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协的荆都民声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原来是你打电话!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时间见个面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

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啊!好吧,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朱怀镜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朱怀镜见曾俚这么深沉而激愤,笑他倒真像五四时代的青年。曾俚却正经说,五四运动的使命并没有完结。朱怀镜认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见一丝做戏的成分。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就待不下去了。他不太与同学联系,只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同学们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会说起曾俚。一会儿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什么恶势力,叫人雇杀手谋杀了;一会儿又说他不听领导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么娄子,被开除了;一会儿又有更离奇的说法,讲他因叛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北京秦城监狱服刑。可就在大伙儿弄不清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给你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做事,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他也多年没见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总是落魄不堪的样子。

这个下午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那十万块钱的存折撩得他很兴奋,加上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后来他又想着香妹去医院结账的事,生怕节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顾不上在宾馆吃晚饭,急急忙忙回了家。

开门的正是四毛。四毛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倒还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些肉。香妹在厨房做饭,儿子琪琪自个儿在玩。香妹见朱怀镜回家了,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香妹高声说:“还问哩!我今天是受尽了气。龙兴来结账的是个女会计,见面就给我脸色看。她总是说个不停,说是他们宾馆上了大当,花了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那么多钱。”

“多少医药费?”朱怀镜问。

香妹说:“一万五。”

“呀,这么多?医院也真会赚!”朱怀镜以为香妹是有意嚷给四毛听的,又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没好气,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对她就不客气。”

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她不高兴你就让她自个儿消消气,过会儿就好了。他便出了厨房,到客厅来。四毛低着头,好像自己给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烦,很难为情。朱怀镜就说:“四毛,这回你吃了苦,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好比飞来横祸。要说呢,你也并不怎么吃亏,花了人家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这么多钱。我和你表姐没有本事,只是多有几个朋友。这回不是朋友帮忙,没钱赔你不说,只怕还会冤里冤枉关你几天,让你自己花钱治伤。你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道理不说你也清楚,反正你拿着这五千块钱就不要在外面说什么了。”

四毛说:“我知道。让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怀镜本想点到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还不明白,就索性敞开说了:“你千万别去外面吹牛,说我这次本没有什么伤,霸蛮在医院睡了两个月,睡掉了龙兴宾馆一万五千块钱的医药费,还白赚了五千块钱,比做什么事都划得来。你的确划得来,这比我们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可你只要这么一吹牛,就会出事,你就成了诈骗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你的同党,人家认真一追究,麻烦就大了。”

四毛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今后好丑不说就是了。家里没人知道这事,荆都又再没人认得我。”

饭菜好了,四毛忙去厨房帮着端菜取碗。开始吃饭了,香妹的脸色就好些了。朱怀镜讨香妹好,对四毛说:“我一天忙到晚,没有时间。你的事全搭帮你表姐,是她到处求朋友帮忙。”

香妹佯作生气,说:“这事你就全赖在我身上?今后万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责任!”

朱怀镜就笑。四毛的脸却红了,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要我不乱说,龙兴酒店就不会知道这中间的名堂。”

朱怀镜说:“你姐姐其实是担心你出事。万一事情露出来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过,没有什么责任的,责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样子就有些恐惧起来,口上只说:“我反正不说这事就是了。”

吃完晚饭,香妹问朱怀镜:“你还要过去?”

朱怀镜叹了声,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有办法,还得过去。”

香妹说:“你要去,就没时间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说,他还是想在这里找个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办法?”

朱怀镜心里怪香妹当着四毛的面同他说这事,他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却碍着四毛的面子,只好说:“想想办法吧。四毛先别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几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亏,你这五千块钱,原来在家里一年都挣不来。”

四毛就说:“是挣不来。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块钱一天,还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挣个三四千块钱就红天了。”

朱怀镜再闲话了几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的样子,说:“我得走了。”

朱怀镜径直去了玉琴那里。他开门进去,不见玉琴,只听得浴室流水哗哗。他推开浴室门,见玉琴闭着眼睛,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睁开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动也没动一下。朱怀镜不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他了,一个人退了出来。

朱怀镜坐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为四毛赔偿费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个俗人。可宋达清告诉他,玉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只由老雷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