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个春秋啊</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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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清的日日夜夜</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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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许少了些花前月下</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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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些海誓山盟</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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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绝不缺少爱情</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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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持:</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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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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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会少些什么</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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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风雨让爱情之树</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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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加枝繁叶茂</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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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ckquote>
灯光渐渐暗下来,《牵手》的歌声再次唱起。追灯亮处,又见一位先生推着轮椅上来了,轮椅上依然坐着一位身着洁白婚纱的夫人。灯光越来越亮,才发现柳秘书长早推着夫人下去了,两位主持人也下去了。现在上台的原来是一对男女舞蹈演员,随着《牵手》的旋律起舞,轮椅成了道具。镜头不时亮一下台下贵宾席上的柳秘书长夫妇和各对十佳夫妻。
接着又介绍一对夫妻,也是配着文艺表演。节目还编排得很有水准。朱怀镜看了几个节目,毕竟不太感兴趣,就换了频道。一会儿,玉琴也就回来了。
玉琴洗漱了一下,坐下来同朱怀镜说话。朱怀镜不急于问起天马的事,只先扯些别的话。他知道过会儿玉琴自己会说起的。果然玉琴就说了:“皮杰真吃得咸,要价两千八百万!”
朱怀镜问:“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数吗?”
玉琴说:“这得评估。可他这也是请专业人员评估的,怎么说呢?评估报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问题。譬如说保龄球馆的设施,估价八百六十万。哪值得这么多?他们是十二球道的场子,十二个球道一共不到四百六十万元。算上装修,依荆都造价,最多不到九十万元。这么一算,整个保玲球馆的设施价值最多五百五十万元。光这一项,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万元。我想他们餐厅、歌厅的设施都会这么高估的,还有整个房子造价也会高估。另外,报告上还专门列了一项无形资产三百万元。我只是买它的房子和设施,又不是收购他们天马公司,或是同他们天马公司合股。我们根本不会考虑使用天马公司的牌子,也不准备采用他们的管理方式,哪里谈得上什么无形资产?”
朱怀镜听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经还蛮熟嘛!账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愿接受?”
玉琴说:“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这个数,我们至少吃亏一千万。”
朱怀镜有些吃惊,“怎么?有这么大的悬殊?”
“你以为是几碗盒饭钱?”玉琴苦笑起来。
朱怀镜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他们要高价也自有道理,反正肯定不会原价卖给你们的。他们就算是做一回房地产,当然是溢价出售了。”
玉琴说:“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但也别吃得太咸了嘛!一千万!一般人说起这个数字舌头都会打哆嗦。”
朱怀镜说:“我建议你们再谈谈。谈生意嘛,是要靠谈的。”
玉琴笑了起来说:“你呀,比谁都心急。你今天怎么回事?让我感觉就像是皮杰派来的商业间谍。”
朱怀镜捏了把玉琴的脸,说:“你这傻孩子,我就是当商业间谍,也只会当你的间谍呀!”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便掩饰着把脸贴过来挨着玉琴亲热。玉琴拍了他一板,说:“别老说这事了,说得我头都大了。我问你今晚是住下来还是要走?住下来就快洗澡去。”
朱怀镜油嘴滑舌起来:“你方便之门为我开着,我哪里舍得走?”
玉琴便伸过手来,哈他痒痒。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一上班就打了皮杰电话,把玉琴的意思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太细,他毕竟心里有些梗梗的,就像自己在出卖玉琴似的。当天下午,朱怀镜随司马副市长下基层去了。一去就是五天。五天当中,他每天都会抽时间给玉琴打电话。但因为担心手机不安全,两人只说些平常话,也没有说到天马娱乐城的事。
回荆都是星期六,朱怀镜把行李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里。他原以为玉琴不会在家的,想给她个意外。可他推开门进去,却见玉琴躺在床上。这会儿正是中饭时候,玉琴怎么早早地就睡下了呢?朱怀镜上前去,见玉琴原来醒着,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
“怎么?你莫不是病了?”朱怀镜手伸进被窝里,捏着玉琴的肩头。
“没什么,只是感到很累,想睡觉。”玉琴声音很是吃力。
朱怀镜抱起玉琴,说:“还嘴犟,看你这样子就不对头。病了几天了?吃什么药了吗?”
玉琴勉强一笑,说:“别紧张,真的没事。我还上着班哩。”
“你这样子,又消瘦了许多!”朱怀镜在玉琴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
玉琴说:“别担心,没事的。告诉你,天马娱乐城我们买下了。昨天成的交。”
“多少的价?”朱怀镜问。
玉琴闭上眼睛,说:“两千八百万。”
“怎么?一点儿价都没砍下来?”朱怀镜也感到吃惊了。
玉琴摇摇头,没有说话。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就着被窝揽着玉琴,轻轻地拍打。好一会儿,玉琴问:“你还没吃中饭吧?家里也没什么菜,我给你下碗面条吧。我是不想吃了。”
“你不吃怎么行呢?想吃什么,我来弄。”朱怀镜说。
玉琴说:“真的不想吃。饿一餐死不了人的,你放心吧。你不让我来你就自己动手吧。冰箱里有鸡蛋你煎两个,将就着吃一顿吧。”
朱怀镜关了手机,安安心心陪了玉琴两天。玉琴是没办法闲着的,虽是周末,也得勉强撑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确实有些憔悴,每次出门便小心化了妆。
星期一,皮杰来电话:“朱哥吗?听说你回来了,却找不到你。娱乐城还是卖出去了,感谢你啊。这娱乐城总让我老头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后他再也没什么说的了吧?”
朱怀镜说:“感谢我什么?都是你自己善于谈判。老弟,你是商业奇才啊!”
“朱哥过奖了。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玩玩,表示我的谢意。真的朱哥,没有你在中间斡旋,我和梅总连谈都谈不下来啊!朱哥,你那位梅总可精呀!”皮杰哈哈大笑起来。
朱怀镜只是装糊涂,含糊道:“老弟你……老弟你……哈哈哈哈!老弟,专门请我就太见外了。今后多的是见面机会,改日吧!”
皮杰笑道:“朱哥您这就是拿架子了。说好了,今晚吧,仍是在天马娱乐城。那里现在还是交接期,我也算半个主人吧。”
朱怀镜便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皮市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怀镜。这是皮市长第二次亲自打电话给他。上次皮市长打电话来,朱怀镜以为是自己好运来了,竟暗自欢喜。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这份侥幸了。
“到下面跑了几天?”皮市长靠在椅子里,双手叉在小腹处。
皮市长这么随意问问,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怀镜却不能随意回答个是就了事了,便很得体地回答说:“这次司马市长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财贸任务完成情况。总的来说还不错,下面普遍认为今年市里财贸会议定的几条政策好,同志们很有劲头。”
“哦……行!”皮市长点点头,让人既可以理解为他肯定了朱怀镜的汇报,又可以理解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当领导的,短短两个字就有如此丰富的含义,难怪一篇报告下来往往就高屋建瓴,博大精深了。朱怀镜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的,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体会领导意图。听皮市长说到“哦……行”,他就不再说下去了,很恭谨地站着聆听指示。
“怀镜请坐吧。”皮市长说。
朱怀镜平时进皮市长办公室,一般是站着,听完指示就走。皮市长也很少顾及礼节,请他坐下来。一市之长太忙了,没有时间同身边工作人员说太多的话。这回皮市长特意让他坐下,也许还有大事要说了。
这时听得外面有响动,知道是方明远从外面回来。皮市长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怀镜还扯一些事情。”方明远这才知道朱怀镜在里面,朝里探着头笑笑,走了。朱怀镜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似乎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比方明远更胜一筹。
“怀镜,”皮市长面色慈祥,语调平缓,就像拉家常,“你的能力比较全面,工作很不错,作风也扎实,我是满意的。我说过,你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说话算数。我同有关领导通了气,准备让你去财政局任副局长。财政局的班子是彻底换了的,全部是从地市领导中安排来的。还空着一个副局长职位,你去吧。我觉得你熟悉财政工作,在县里当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有实际经验。到市里又当财贸处处长,熟悉财贸系统情况。你的理论水平也不错,我看你写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编的财源建设那本书也好,都不错。这个安排,你自己考虑怎么样?”
朱怀镜胸口早怦怦跳了,说:“我听从皮市长安排。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对皮市长的器重只有万分感激。我不会说太多的漂亮话,反正一条,我是您用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给您丢脸!”
皮市长笑道:“这个我相信。不过一条,你还年轻,像你这个年纪,直接从处长提到重要厅局任副局级实职,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条,就是自始至终都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与人为善。怀镜,我这只是个别向你通个气。就在这几天,组织部门会来考察你的。”
朱怀镜明白皮市长的意思,就是交代他自己别先到外面多嘴,要严守组织机密。“我会注意的。”朱怀镜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多重意义:既有注意表现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长听着满意,站起来握了朱怀镜的手说:“那就这样,你先去吧,我过会儿走。”
朱怀镜下楼来,心情的欢快自不用说了。只顾着暗自高兴,竟沿着走廊走过头了。为了不显得失态,干脆跑进走廊顶头的厕所里小解了。洗手时,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一副吉祥发达的相。撩头发的时候,他有意微微皱了下眉头,掩饰脸上的得意。毕竟是下班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准备回家的同事。
回家的路上,朱怀镜交代自己,这事组织上没有正式谈话,就连老婆都不要告诉。不过他向老婆保密,考虑的倒不是组织原则,而是想再次试试自己是否具有大领导的心理素质。去年他得知自己要任财贸处长时,他交代自己先别急着同老婆说。可到底忍不住,回家就说了。这回他暗自同自己打赌,如果忍住了没有说,说明自己在官场还算可塑之才;如果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修炼不够。
回家时,香妹正准备下米做饭。“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你晚进屋一步,我就没下你的米。”香妹说话越来越缺乏温柔感了。好在今天他的心情好,并没有回她的腔,只是笑笑。一会儿儿子回来了,朱怀镜便拉着儿子问些关心他学习的话。香妹做家务是把快手,三个人的饭菜没多久就上桌了。吃了中饭,朱怀镜午睡,老习惯。可哪里睡得着?总想着去财政局任职的事。财政局可是个好地方,他做梦都没想过皮市长会把他安排到这样一个好地方去。香妹斜靠在床头看杂志。他背靠着她侧卧着,闭上眼睛假寐。尽管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同香妹说半个字的话。一个中午下来,终于证明自己也许真具备当大领导的心理素质。却也发现有喜事闷在心里不同老婆讲,原来是件很难受的事。
晚上赴皮杰的约。无非是喝酒、打保龄球、唱歌跳舞,逢场作戏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靓丽,也很会撩人,却找不到遇见李静的那种感觉。应酬完了,同小姐道别,向皮杰道谢,开车回家去,心里竟空落落的。不免想起几句很流行的顺口溜,是说三陪小姐的:见面笑嘻嘻,搂着像夫妻;小费到了手,去你妈的B。多没意思!李静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怀镜是学财经的,对数字天生地敏感,记电话号码几乎有特异功能。他一直没有忘记李静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无聊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女人,甚至想打她的电话试试,看到底会有什么奇遇。他越是经常这么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万别做傻事。他怕自己万一哪天无聊至极,会打那女人电话的,于是就想忘记她的电话号码。可这事实上等于经常复习功课,李静的电话号码他怎么也忘不了啦。
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考察朱怀镜。找去谈话的人,都是办公厅人事处安排的,多是各处负责人。柳秘书长专门授意过人事处长:“找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干部的同志去谈情况。”这话上得书,见得人,冠冕堂皇,人事处长却心领神会。他们知道柳秘书长的意思,就是不要找那些喜欢讲怪话的人。现在的人其实早学乖了,他们当着组织部的人,自然会说尽好话,往往还会归纳个一二三,把考察对象说得跟圣人似的。谁都清楚自己并不是基督徒跪在牧师面前忏悔,面对的是跟自己一回事的凡人,甚至是品质并不如自己的凡人。谁敢保证说了真话不被组织部的人传出去呢?说不定来考察的人中间正好哪位就是考察对象的朋友或亲戚呢?
组织部的同志在办公厅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扎实,情况也了解得很透彻,发现朱怀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当面考察同无记名投票,完全是两回事。
同事们便又拍着朱怀镜的肩膀,祝贺他高升,要他请客。朱怀镜只是笑,不多说话。他知道用干部这事,文件没下来,什么话都不要说。
这回倒是利索,没有让朱怀镜悬着心过久等待。不到半个月,任命文件下来了。朱怀镜在这批任用的干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标题就是《关于朱怀镜等同志任职的通知》。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请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为文件没有下来之前,拍他肩膀的处长们同他还比较随便,可以开开玩笑。都是同级干部嘛!可现在他真的是副局级干部了,而且是财政局的副局长,处长们便明白朱怀镜现在是个什么分量了。他们立即有了自知之明。世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大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个辩证唯物主义常识还是懂的。现在情况变了,不是让朱怀镜请客,而是要找机会请请朱副局长,以后有事好有个关照。
所以,朱怀镜只宴请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等几位领导,感谢他们的栽培。接下来就是别人请客了。要请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过来。很多人的热情他只好婉言谢绝,实在驳不了面子的就拨冗光临。张天奇还专程赶到荆都来祝贺朱怀镜高升,隆重地宴请了他。严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摆了一桌,请朱副局长赏光。这位严局长现在同朱怀镜相见,不再总是那副很职业的面容,显得很和善。柳子风、雷拂尘、皮杰、方明远、宋达清、刘仲夏、裴大年都请了他。袁小奇听了黄达洪的报告,也特意飞了回来,说凑个热闹。最有意思的是圆真大师,朱怀镜升迁的消息传到那清净佛地,他也打了电话来,说非请客祝贺不可。朱怀镜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约了方明远陪着一道去了。圆真带了两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个叫做碧云斋的酒楼叫了一桌。朱怀镜去了才知道这碧云斋酒楼原来是荆山寺办的经济实体。不能委屈朱局长和方处长吃素,圆真出了主意,一桌两制:一边是酒肉,一边是斋食。可吃到半路,朱怀镜和方明远再三劝,再三激,圆真也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请客,晚上又有人登门。来的多是财政局的一些处室负责人,拜码头的。也有财政局一般干部上门的,很是殷勤。朱怀镜还没有正式过去上班,上门的人他都不熟悉,都需要他们自我介绍。这种就连朱怀镜都感到尴尬的场面,来的人却多半做得很自然。朱怀镜便猜想这种场面他们也许早经历过很多回了,不然没这么熟门熟路。他们都是如今社会上适应能力最强的人,能量不可忽视。如果当领导的认为他们不过是些溜须拍马的势利小人,不必放在心上,甚至还要硬充正派,不重用这种人,那就太天真太迂腐了。官场上,领导总希望看到自己振臂一呼,马上应者云集。哪怕是个假相,也要尽量造成这种局面,显得自己很有威信,众望所归。朱怀镜早悟出了这个道理,知道上门的这些人将让他一踏进财政局的大门,就显得很有威信。所以这些陌生的部下上门来了,他尽管心里别扭得难受,样子却很是热情。他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来拜访,于是晚饭以后的活动安排他都谢绝了,早早地就回家来。这自然落得朋友们取笑他是模范丈夫。大凡头上有些个官衔的男人,别人笑话自己怕老婆什么的,他们口上总会辩解几句,心里是舒服的。这等于别人称赞你夫妻关系好,你在外面没有女人,你是位作风正派的君子。领导干部外面没有女人,多么难能可贵!所以每当朋友们留不住朱怀镜了,说他惧内,他的辩解便有些像谦虚了,似乎刚受了表扬。朱怀镜有时回来晚了些,便感觉四周有人正在暗中窥视着他。他猜想也许早有人守候在他家附近的树阴下或角落里,不时用手机往他家里打电话,试探他是否回来了。
这些日子,香妹总是很快活。男人荣升了自是好事,更让她高兴的是朱怀镜不管赴多少饭局,晚上总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现在是财政局副局长了,不像在办公厅隔了不久就要写材料,晚上也难得回来。
朱怀镜总是这么忙,连玉琴那里也去不了。他只好打电话告诉玉琴,他将去财政局任副局长。玉琴因刚接手天马娱乐城,也正忙得两脚不沾地,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听她的语气,不像朱怀镜料想的那么惊喜。
方明远接任了财贸处长,厅里为皮市长另外安排了一位秘书。这位秘书姓余,叫余志,很年轻。邓才刚调保卫处任副处长。朱怀镜猜得出,调走邓才刚,多半是方明远的主意。邓才刚在财贸处干了多年,总是副处长,也该动一下了,不然方明远同他不好共事。朱怀镜一直猜不透邓才刚为何这么背时,老是提拔不了。保卫处实在不是个好地方。政府大门口三天两头堵着上访请愿的群众,保卫处的人没一天是好过的。
朱怀镜现在等待着去财政局报到,财贸处的工作他已同方明远交接了。这些天没有具体事做,每天只是去办公室遛遛,看看报纸。可请客的事还没有个了断,几乎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来约他。朱怀镜几乎有些疲惫了,懒得每天都去应酬,多半都推脱了。再说面子大的朋友,要请的早已请过。这几天,开始有财政局的部下约他吃饭了。约他的多半又是上过门的人。朱怀镜一思量,觉得这事还是谨慎些好。对这些人毕竟不识深浅,他们上门来了,同他们很客气地聊聊,倒也无妨。可一旦往饭桌上一坐,难免要说许多话,而对不太熟识的部下说多了话不太妥。所以凡是部下约他吃饭,他都谢绝了,话说得十分客气。
今天是星期五,朱怀镜有意推掉所有应酬,想抽时间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诉了玉琴,说他晚上过来,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不料快下班时,邓才刚跑来说,请朱怀镜一起吃顿饭。这是朱怀镜万万没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脱。他只好临时告诉玉琴,吃了晚饭再过来。
邓才刚也没再约别的人作陪,只有他俩,去了天元大酒店顶层的摩天旋转餐厅,找了个临窗的座位。这里是荆都最高的建筑。黄昏将近,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沉醉在某种暧昧的色调里,好像晚饭后匆匆出门的少妇,正站在街头的梧桐树下等待她的情人。
“才刚,其实没有必要来这么豪华的地方,随便找个环境好些的小店就行了。”朱怀镜说。
邓才刚笑道:“没什么,就我们俩,我还是请得起的。”
叫菜的时候,朱怀镜便一再客气,不让叫多了,也不准叫高档菜。邓才刚见朱怀镜这么客气,也只好依了他。于是两人只叫了四菜一汤,多是家常菜。选酒的时候,邓才刚坚持要喝白酒,朱怀镜也只好由了他,叫了一瓶剑南春,低度的。
斟好第一杯酒,邓才刚举了杯说:“怀镜,祝贺你高就,干了吧。”
朱怀镜不好说彼此彼此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这回调邓才刚去保卫处,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便只好说谢谢了。
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朱怀镜才准备回敬,邓才刚先举了杯,说:“这一杯酒,感谢怀镜你这一年多来对我的关照。”
朱怀镜心生愧意,忙说:“哪里哪里,小弟我人微言轻,没有尽到责任啊。”两人举杯一碰,干了。
朱怀镜建议喝酒的节奏放慢些,不然三两杯就醉了。他掏出烟来,递给邓才刚一支,先给他点了。“才刚,你去那边上班了吗?”朱怀镜尽量问得平静些,想让邓才刚体会出这是真正的关心。
邓才刚先不说话,却是举了酒杯,说:“我正要敬你第三杯酒。这杯酒算是别离酒吧。怀镜,我受够了。保卫处我不想去了,政府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先别说多话,干了这一杯吧。”
朱怀镜吃惊不小,竟不知说什么话。邓才刚回头交代身后的是侍应小姐:“你请自便吧。我们自己斟酒。”小姐走了,邓才刚才长叹一声,“怀镜,说句实在话,我今天请你出来坐坐,一来是我俩共事这么久,很愉快。这是缘分吧。二来是我心里有些话想找人说说,闷在心里憋得慌。共事这么久,你的为人,我也看出几成了,敬佩你。我想有些话也只有同你说说了。我是不想再在政府里干的人了,其实同谁说,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但我这几天闷得难受,要找人说说,才舒服些。”
朱怀镜安慰道:“才刚,我说,你还是冷静些好。”
邓才刚苦笑道:“这几年,我够冷静的了。你才四十出头,我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常言道,官到处级止,人到五十休。对于官场,我早已厌倦。说来可悲,在官场干了大半辈子,才终于知道这不是我呆的地方。这二十多年,完全是个错误。”
知道邓才刚无非是想说说心里话,朱怀镜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说:“我是后来才进市政府的,有些情况我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到你在这里很受委屈。怎么回事呢?我一直不明白。”
邓才刚举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干了,让朱怀镜随意。好半天,他才说:“拿领导们的话说,就是我这人不成熟吧。有两桩事,让我在政府再也翻不了身。第一桩,是好几年前了,我说了句奇谈怪论:领导干小事,秘书想大事。我说市里领导们都是‘四子’领导,跑场子、画圈子、剪带子、批条子。一天到晚,跑到这个会议上说几句,跑到那个会议上说几句,就像在舞厅里跑场子的三流歌手。我说的画圈子,是讲他们成天出了会海爬文山,在文件上画圈圈。再就是到处剪彩,这就是剪带子。还有就是这里需要多少资金,那里需要多少钢材、水泥,领导们都忙于批条子。我觉得,这‘四子’对于市政府的领导来说,都是小事。他们的大事是考虑全盘、考虑长远。可是这些大事是谁在考虑呢?是政府的秘书班子,是这些笔杆子们成天坐在家里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这样搞,政府的工作怎么搞得好?我也知道这些话不可能通过正式渠道反映给谁,想都没这样想过,只是在同事们中间开玩笑说说。可是就有人汇报上去了。这些话当然犯了大忌。第二桩,那年市里开展反腐倡廉征文活动。我也天真,真的就写了篇文章,还煞有介事地提出了治理腐败的十点建议。但因为我的文章针对性太强,让一些领导不太高兴。听说,评议文章的时候,办公厅的一位领导作为评委出席了。评到我的那篇文章时,市纪委书记轻轻地问了问,这是个什么人?我们厅里那位领导自然听出纪委书记的意思了,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评委们都心领神会,一致认为我的文章没有正确估价我市反腐倡廉工作的成绩,对我文章中提出的建议则避而不谈,就否决了。这本是件小事,可有些人却非常敏感。后来竟然有人传出风凉话,说我可以调到香港廉政公署去。从这件事我看出,有些领导的心里,反腐败不过是做样子。”
朱怀镜这才明白,难怪有回柳秘书长说起邓才刚时是那么个口气,原来他在领导的心目中是个目无官长而言论偏激的人。朱怀镜也听说过领导干小事、秘书想大事的话,却不知典故出自邓才刚之口。朱怀镜记得好像自己也在哪里说过这类话,幸好没有人汇报上去。为官之道,最要谨慎的是祸从口出。他同情邓才刚,也知道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却不好作什么评价,只含糊道:“才刚,是这么个现实,没办法啊。”
邓才刚又喝下一杯酒,说:“现在,有血性的人少了。我并不故作正经,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慷慨激昂、特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有时心血来潮图嘴巴痛快。票子、房子、荣誉、地位都让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实实听话?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虑了半个月,不想再在政府干了。”
“你有什么打算?才刚,我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要意气行事。”朱怀镜说。
邓才刚望着窗外,说:“就像我们坐在这旋转餐厅,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风景。我何必死守在这里呢?只要不再想当什么官,一切都好办了。我有律师资格,早些年还当过兼职律师。也打过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他老早就拉我入伙,当时我有顾虑。他最近又同我联系,我答应过去,出任他们公司的副总,主要帮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尽管也是帮人家打工,却自由些,好干就干,不好干我走人。”
朱怀镜也望着窗外。天早黑下来了,炽烈的灯火正燃烧着拥挤的建筑物,整个城市就像堆满燃透了的蜂窝煤。而城市的上空,飘忽着粉红色的雾霭,像一位哀艳的妇人。邓才刚看上去似乎很轻松,而朱怀镜感觉到的气氛却是悲壮落寞的。“才刚,说实话,我用不着在你面前讨什么人情,但我想告诉你,我是为你说过话的。但是,还是那句话,我人微言轻啊!”朱怀镜说。这倒不是假话,朱怀镜的确推荐过邓才刚担任财贸处处长,只是见柳秘书长对这位仁兄一点不感兴趣,他便改了口风。这一半因为朱怀镜不得不看柳秘书长的眼色说话,一半也没有必要为了邓才刚而落得自己没趣,反正他也改变不了柳秘书长对谁的看法。
邓才刚点了点头,那样子显然有些醉眼蒙眬,“怀镜,谢谢你。我知道你也是没有靠山的人,能够这么顺利,已很不容易了。……唉,我只有离开这里,干些乐意干的事情,心里会踏实些的。”
邓才刚去意已决,朱怀镜便不再相劝,举了杯,“才刚,既然如此,我这杯酒借花献佛,祝你一切顺利,万事成功!”
今天朱怀镜算是彻底了解邓才刚了,也证实了他原来的判断。这是个很正派、很能干、很有骨气,而且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可惜都枉然了。平日里,邓才刚似乎不声不响,并不起眼。谁知道他还会有这么多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也许有些离经叛道,可襟怀坦白,天地可鉴。邓才刚最终还算有勇气,走出了这一步。谁又知道还有多少个邓才刚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满是委屈,却只好一直这么委屈着?朱怀镜怕邓才刚喝多了会再说出格的话,便不让他独自喝了,总是同他对着喝。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几杯,邓才刚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终于瓶干酒尽了,邓才刚还要叫酒,朱怀镜阻止了。付了账,两人喝了杯茶,离席而去。
朱怀镜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里。远远地望见玉琴房里的灯,他便怀揣小鹿了。上了楼,开了门,一眼望见茶几上摆着玫瑰。朱怀镜正感到奇怪,又见墙角花架上也放着玫瑰。这时,玉琴从浴室里出来,穿着粉红色睡衣,长发松松绾起,脸庞微红而光鲜,浅浅地笑,格外地妙曼可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朱怀镜上前搂起玉琴。
玉琴浑身散发淡淡的清香,她把嘴凑过来轻轻地吻了,柔声道:“今天是个很温馨的日子。”
朱怀镜去浴室洗了澡出来,玉琴已站在卧室门口,依然是浅浅地笑。她双手往前一伸,头便随之微微昂起,鼻子、嘴巴、胸脯都往上翘了起来,只有眼睛似乎慢慢往后退去,像在不停地招手。朱怀镜不忍心破坏这美妙的仪态,也双手轻轻伸了过去。玉琴就这么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往卧室里退去。
卧室里灯光是浪漫的,好像飘浮着薄薄的玫瑰色。床显然是专门布置过了,宽大的席梦思上铺着洁白的毯子,几乎有种辽阔的感觉,朱怀镜不禁联想起广袤的草原和策马狂奔的骑手。当窗的梳妆台上,又是一束红玫瑰。朱怀镜早沉醉了,整个人儿化成汪洋恣肆的河流,浩浩东去,纵情起伏。玉琴像一条母鱼,为了寻找那湾着床产子的水域,跳跃于湍急的滩头,欢快地溯水而上。
朱怀镜去财政局报到上任,是组织部长带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长。一般只有正局级干部上任,组织部长才亲自带着去,而厅局副职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长陪同去的。过了几天,皮市长又专门到财政局视察工作,作了几点指示。司马副市长随后也去了财政局。局里上上下下的干部便明白,新来的朱副局长非同一般。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财政局领导重新进行了分工,朱怀镜分管预算、行财、企财、党务、人事和机关日常事务。他在领导班子中排位虽然在最末尾,可实际权力却像是二把手了。
朱怀镜真当了财政局副局长,也有些紧张。好在他学的是财经,又管过多年财贸,人也灵泛,很快也就适应了。再说具体业务有分管处室各负其责,他只要拍板时不显得是个外行就得了。大凡上面派了新领导来,下级的眼皮上总是挂着一把秤的,随时都在称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朱怀镜凡事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又知道尊重人,下面干部都说他很懂业务。领导怎么能不懂业务?可往往在群众嘴里,懂业务似乎成了对领导干部的最高评价。这说明群众对领导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你不是个大草包就行了。朱怀镜听下级称赞他业务水平高,觉得有些好笑。他想这就像一般领导的字都是鬼画符,偶尔见了哪位领导的字稍微周正些,下级就会惊叹这位领导简直是书法家了。
玉琴酒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朱怀镜常常介绍些会议给龙兴大酒店承办,这算帮了玉琴的大忙。只要一年到头有会议养着,宾馆的客房生意就不愁了。朱怀镜管着行政事业单位经费,只要他方法得当,介绍些会议是不成问题的。当然按龙兴大酒店的规定,介绍了大宗业务是有提成的。朱怀镜觉得收这钱不太好,可玉琴说她是按酒店多年的规定办事,他也就收了。
朱怀镜搬进财政局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局级干部,凡事都该注意,房子也就不怎么装修。只是香妹嫌家具太旧了,便把沙发、桌椅、柜子、床铺等全部换了新的。如今东西贵,钱不值钱,只是买了些该用的家具,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万。一算账,香妹有些心疼。朱怀镜安慰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
朱怀镜不方便把自己的汽车停到财政局去,他怕别人不明真相,以为他是个贪官,不然哪来的私车?他现在有专车,本可以把那辆车还给皮杰,可想着有时还是用自己的车好些,再说有私车的感觉也是很有意思的,还是把那车留着。那车便仍停在政府车库里,要用的时候去开就是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朱怀镜听说作家鲁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鲁夫早同老婆离了婚的,一个人过着,死了好些天,人们撬开他的家门,才发现他趴在阳台上,人都有股味儿了。法医一检查,说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经改了嫁的老婆跑来为他料理了后事,不相信鲁夫是醉死的,说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么会醉死呢?朱怀镜屈指一算,鲁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离开荆都前后,也就是鲁夫写了那篇想让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后。从此鲁夫的文章再也见不了天日了。朱怀镜听说这事的时候,只当是街头轶闻,没说什么,就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心里却产生某种联想,可他只让那种联想隐藏在喉头以下,不让它蹦到舌头上来。
朱怀镜听说了鲁夫死讯不久,市里召开了慈善总会发起暨成立大会。袁小奇回到荆都,捐款四百万元,当选为慈善总会副会长。裴大年捐款五十万元,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成为慈善总会终身理事。还有十几位企业家,因为捐款而成为终身理事。这些慈善的人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怀镜也坐在主席台上,因为财政也拿了几百万作为慈善总会的启动经费。朱怀镜也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市里领导在热情洋溢地阐述慈善事业重要性的时候,朱怀镜却有些心猿意马。这个社会终于容忍了慈善,办起了官方性质的慈善总会,也算是一个进步。可是望着台上坐的这些慈善家,朱怀镜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朱怀镜对如今每天都在发生的咄咄怪事,只是闷在心里感慨,嘴上并不说什么。他越来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怀镜就这么在副局长的交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日子过得很自在。
朱怀镜做官的感觉正好,有件事情震动了他。皮杰出国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国,此后又去了第三国、第四国,直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个角落。皮杰走得隐秘,事先朱怀镜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玉琴听朱怀镜说皮杰移民去了国外,很是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都有些变了。朱怀镜好生奇怪,他实在想象不出皮杰的出国同她有什么关系。
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皮杰出国的事终于在外界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神。说是皮杰卷款几个亿,隐姓埋名,不知跑到哪个国家去了。朱怀镜听到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但基本情节是说皮杰卷款潜逃了。原来天马公司的自有资产并不太多,全靠银行贷款支撑。他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个空壳了,银行贷款等于丢在了水里。
朱怀镜最近没有去皮市长那里,不知他们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这天晚上,朱怀镜去了皮市长家。小马开了门,叫声朱局长好,低头把他让了进来。小马的表情已让朱怀镜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气氛。
皮市长和王姨正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只望着朱怀镜,打了招呼。没有开电视,又只开了一盏壁灯,客厅显得冷清灰暗。
“怀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皮市长说。
朱怀镜听出这话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说:“几次想来,打了电话,小马都说您不在家。”
他说着就望着小马。小马会意,帮着遮掩:“朱局长打过好多次电话哩。”
小马倒了茶给朱怀镜端上,自个儿进里面去了。
“皮市长和王姨身体都好吗?”朱怀镜发现这话问得很生硬,却又找不到更得体的话来。
皮市长说:“还好。怀镜,在外面听到什么话吗?”
皮市长问话从来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朱怀镜越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看得出,皮市长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外面的传言对皮杰不利。我是不相信,皮杰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了解他。”
皮市长叹道:“他是我的儿子,我都没能了解他啊!外界传言是真的,只是具体细节有出入。有人说他带走了好多好多亿,没那么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万。检察院正立案调查。”
朱怀镜心里一怔,脑子都有些发木了。王姨哭了起来,说:“这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和老皮平时总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么多钱,还跑到国外去了。”
皮市长蜷在沙发里,似乎体积也缩小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高大了。他背着壁灯,两只眼睛黑洞洞的,不知流露着什么神情。朱怀镜猛然间觉得,皮市长这模样完全是一位寻常老头儿了。他不知怎么安慰这两位老人,只望着墙上的壁灯叹气。朱怀镜感觉到阴影中的皮市长正望着他,便觉得眼前那灰暗的灯光格外刺眼。
“事情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皮市长,我有个建议,不知该说不该说。我想,能不能找个合适的人,同检察院打个招呼。”朱怀镜试探着说。
皮市长摇头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打什么招呼?何况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儿子!唉,只要这个案子就事论事,不再借题发挥下去,就万福了。怀镜,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这里来坐坐。”
朱怀镜点头应道:“好好,我会常来看看的。”
王姨说:“怀镜哪,你还年轻,前程不可限量,凡事都要谨慎,千万不要像有些人那样,贪小利,忘大义。到头来那样只会害了自己啊!我和老皮,几十年没拿别人一分一厘冤枉钱,硬硬邦邦几十年,不也过来了?老皮一直对我说,你是个人才,他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的。莫怪我王姨说得难听,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前程,事事小心,处处留意啊。”
朱怀镜说:“谢谢王姨啊!这世上除了我老母亲,也只有王姨才会对我这么说哩。我知道我们年轻人的毛病,就是容易忘乎所以。经常听听王姨这种忠告,会清醒些的。世风变化太快了,现在年轻人的确不像皮市长和王姨这个年龄段的人了。你们年轻的时候,哪样苦没吃过?你们现在能够保持好作风,都是磨炼出来的啊。”
“怀镜啊,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头来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好在老皮还有你这样的好同事,总算有个说话的人。”王姨说着便拉起朱怀镜的手,轻轻拍着。
朱怀镜心里有根神经真的被触动了,说:“王姨,您和皮市长就把我当你们的儿子吧。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皮市长对我的恩,我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啊。”
皮市长说话了:“哪里啊,怀镜。你的进步,都是因为你自己工作能力出色。我呢,只不过当了个敢于用人的开明市长而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就着这意思说下去,话题就到了知恩图报上面。自然也就会说到有些人以怨报德,过河拆桥,没心没肺,可恶可恶!
王姨同朱怀镜正感慨着世态人情,皮市长突然叹了一声,低声说道:“怀镜,雷拂尘出事了。”
“啊?”朱怀镜不知雷拂尘出了什么事,一脸惊疑。皮市长把头靠在沙发上,说:“今天下午,检察院已经把他带走了。他涉嫌受贿。这个人能力倒是不错,是个人才,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说了话的。没想到他在钱字上过不了关。唉,真不争气!他的老对手打着灯笼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过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托人找我。他自己不干净,我保得了他?”
“到底有多大问题?”朱怀镜问。
皮市长说:“检察长向我汇报过,初步掌握,有百把万块钱。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时候,他还向皮杰伸过手。”
王姨感慨说:“人哪,一定要自重。人生一辈子,吃得了多少?用得了多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就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见了钱就守不住自己了!”
朱怀镜感觉脸皮有些发僵,手都没地方放了。当初是他将雷拂尘引见给皮市长的,没想到雷拂尘这么快就栽了。朱怀镜觉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长没面子。看得出,皮市长因为自己为雷拂尘的任用说过话而难堪。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
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镜开门进去了,才坐了起来,望着他笑。看她的笑容,朱怀镜便猜测到她刚才一定是一个人在独自发呆。“怎么?一个人又不听音乐,又不看电视,在玩深沉?”朱怀镜故意轻松着。
“在想你啊!”玉琴笑道。朱怀镜坐下来,捧起她的脸,拍了拍。这张脸没有脂粉的掩饰,显得虚弱,有些发黑。他想,天知道她一个人歪在这里想什么心事,反正不是在想我!
朱怀镜想先把气氛弄好些,尽量说些开心的事。可玉琴呢,笑是在笑,却笑得很吃力似的。朱怀镜见玉琴反正是这个样子,便干脆把皮杰卷款潜逃的事说了。不料玉琴啊了一声,嘴张了老半天,脸色徒然发起白来:“四千多万?”
朱怀镜说:“我估计,皮杰这个案子一发,真查起来,可能会牵扯到一些人的。这么大的案子,绝不会是孤立的。”
玉琴像是不在意朱怀镜在说着什么,头往他肩上一靠,说:“你今晚不走了吗?不走我们就休息吧,也不早了。”
“不走了,我想好好陪陪你。”朱怀镜只作没事似的,感慨起来,“没想到,雷拂尘平时老老实实的,也出事了。”
“他出什么事了?”玉琴刚想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吃惊地望着他。
朱怀镜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问题?没有政治问题,女人不成问题,只有经济问题。他受贿,人已被关起来了。他这个人也是的,皮杰钱前他也伸手要。”
玉琴脸色陡然涨红了,立即又发起白来,半天不说一句话。朱怀镜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内心的担心越发明白和强烈了,表面上却很平静。“休息去吧,老雷虽是朋友,但他出了这种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
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替她脱了衣服,把她身子摆弄清通了,再跑去洗漱间草草洗了一下,回来钻进被窝里。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好像连呼吸都显得很微弱。朱怀镜猜想她心里一定有事,也就不觉得她这是冷淡,不然他早生气了。玉琴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伏在朱怀镜身上。
他便搂起她,问道:“玉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玉琴摇摇头说:“没有哩。”
玉琴不肯多说一句话,朱怀镜又只好不停地温存着。玉琴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把柔嫩温润的舌头伸出来叫他吮吸。今晚他吻到的总是两片嘴唇,干巴而发凉。她的舌头有时吐出一个滑溜溜的尖儿,朱怀镜便用力想衔住它,可怎么也衔不住,便让它慢慢缩进去了。他热情地吻着,像只采蜜的蜂,顽强地吸着花蕊间并不饱满的甜汁。
终于,玉琴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长舒一口气,翻身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伴奏。
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喘不过气来。朱怀镜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抚弄她的胸口,替她顺气。玉琴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揩干了,再抱她去浴室洗了个澡。玉琴什么也不说,任他抱上抱下。
玉琴背对着他,弓成一团,朝里躺着。她那雪白的背脊便露着风。他怕她着凉,将胸口紧紧贴上去,搂着她,手仍在她的胸口抚弄。他猜想她的胸口一定堵着什么,需要他的爱抚。好大一会儿都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他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爱抚。手却没有收回来,仍搭在那个最温柔的地方。
玉琴却慢慢转动了身子,翻了过来,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说:“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
“什么?”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
玉琴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完这个良宵,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
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她了,也不激动了,头高高仰起,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一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但似乎这种情绪又很浪漫,他细细咀嚼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怅惘和哀伤,直教自己身子慢慢开始发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个情种。
“我们约好要去一个美丽的伊甸园。”朱怀镜琢磨自己的声音,很有些抒情,“我们手牵着手出发了。上帝仁慈的目光一直照耀着我们,我们走过的路只有鸟语花香。我们在森林里睡去了,进入了共同的梦境。可是,我一大早醒来,突然发现你不见了。你一个人走了,离开我走了。我四顾茫然,不知归路!”
玉琴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你快成诗人了。我没读你那么多书,说不了你那么好听。有天我去厨房,正好在蒸包子,热气冲天,香味四溢,就像进入了仙境。我便想,爱情就像这蒸包子一样,揭开锅子,等热气散尽了,香气也没了,就剩下慢慢凉下去的包子了。吃包子的人,选包子是选里面的馅,是肉馅?素馅?糖馅?我俩选的肉馅。”
朱怀镜没有想到如此怪诞而直露的比方,竟出自玉琴之口。他这回真的如大梦初醒,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内心说不出地惶惑和慌乱。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再也不见这个女人。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同他作最后的诀别。他想下床而去,可是玉琴的头仍枕在他的腿上,手在他的小腹处轻轻抚摸。他便有些不忍了,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自从我第一次拥抱你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同你融在一起了。我离不开你。玉琴,我们早已水乳交融,不是说分手就可以分手的。你刚才说的,我愿意当玩笑话来听。告诉我,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下如注,“怀镜,我知道你早就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你只是不忍心说出来,一定要我自己讲。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你说雷拂尘向皮杰伸手,不可能的。是皮杰用钱收买了他。雷拂尘也许可能向别人伸手,但不会向皮杰伸手的。”
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太爱这女人了,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而他要拼命地捧住她,不让她从手指缝里流走。
玉琴抽泣着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那天说皮杰出国了,我就预感到事情可能会发生了。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我想,我要是收了钱,做了这桩买卖,迟早会出事。我要是不收,雷拂尘也会把收的钱退回去。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个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凡人啊,不是圣人。我怕失去总经理位置,也心存侥幸。我想怎么别人受贿都没有事,偏偏我收了就出事呢?没办法,我只好收了,同意做成这笔买卖。我也本可以不收他的钱,仍同他成交的。可是,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再说,我想他皮杰一下子就白白多赚了一千万,我干吗要那么清高?皮杰这种人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害群之马呀!”
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想想,你平时在人们心目中,是个多么出色的女子!发生了这种事,人们会把你所有的好都忘记,只会说你为了自己得到二十万,不惜让国家赔进去一千万!唉,玉琴呀!你有什么打算?说说吧,我俩一起想办法!”
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说:“我想过了,没有办法救我。这种事一旦被发现,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等着检察院来人提我了。我想过自首,也没有用的。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想就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之间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暗示皮市长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皮市长并没有明说要他同玉琴和雷拂尘说些什么,一切都像是他自作主张。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害怕他这一提醒,玉琴真的就怪他了。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不停地吻着这张泪脸,爱抚她,劝慰她。
“怀镜,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咔嚓咔嚓割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玉琴抬起一张泪眼,可怜见地望着他。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是你的怀镜。你听我说,只要想简单些,痛苦也好,幸福也好,一切都会过去。玉琴,我要你向我保证,不论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玉琴在我眼里,永远是冰清玉洁。害你的是这个社会,应该对你的苦难负责的是那些有权支配这个社会的人。我们都是平凡人,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玉琴,请你一定向我保证,不论怎样,你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