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漓城此病横行,为何还要去城中采办?”沈流昔打算一口气将事情问个清楚。
因为他早在见到叶子衿时就知道,孟长河不是妖怪,否则叶子衿也不会亲切地叫他“孟兄”。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孟长河烦躁道,“要不是有村长祖传的结界法器,妖族像这样的突然袭击三天两头都有,我们水河村早就血流成河了。”
“离我们最近的边城只有漓城,我们采办队肉体凡胎往返一趟,要么平安无事,要么在路上被妖兽抓走,要么在城中不小心染上疫病,但不去也不行,这一村子的人总要过日子。”
孟长河声音粗犷,讲述这些话时并无半分伤感,好似对这些苦难都不甚在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去年阿玲殉了白家小子,我就教他们办喜丧;今年有人染了病瞒着不说,回了村子被我发现,我将他绑了丢进林子自生自灭,他家老母说我心狠,要拿刀砍我,我就严令禁止兄弟们向父母乡亲说出实情,自去林中等死。”
“有些事烂在自己肚子里就算了,人比任何东西都脆弱,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方设法瞒着他们,就想瞧着他们好好活。”
沈流昔沉默一瞬,缓声道:“你不必做圣人,也不必将自己变成铜墙铁壁。”
若真是不在意,孟长河又怎会事事一马当先;若真是不在意,孟长河又怎会三番两次去黑木林看望叶子衿。
“承蒙村长救下一条命,我孟长河此生当为水河村生,死亦为水河村死。”
他盯着沈流昔,讽刺道:“我不是圣人,也不是铜墙铁壁,只是见得多了,心就硬了,不像你们,见得再多还是一样。”
“最后一个问题,”沈流昔抬眸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孟长河不说话了。
他几乎称得上审视,要将沈流昔眼中的眸光寸寸看透。
“因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们这种心狠手辣的修仙人。”
“你如何得知背后真相?”沈流昔丝毫没有退让,“你又如何得知,这世上所有修仙之人皆是蛇蝎心肠。”
孟长河咬牙道:“因为我亲眼所见……”
话还未说完,孟长河面色一白,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飞快伸出一只手将沈流昔猛地推开,弯腰捂住了嘴唇。
“小希!”格温眼疾手快地将沈流昔扶住。
“我没事。”沈流昔站稳脚跟,抬手将结界撤掉了。
王泽一看孟长河咳嗽起来,顿时心急如焚,结界一消便冲过来把人扶住了。
“长河你没事吧!”
“我没事……咳咳!咳咳咳!”
孟长河猛咳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哑,像是要将心肺也一并咳出来。
“咳咳咳咳——”
突然,孟长河放下了手,闭上眼睛昏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覆着黑色鳞片的手臂一动不动,齿间满是鲜血,咳在手心里的碎肉混着浓艳的血,顺着指缝流进泥里,红白一片。
格温惊了一瞬,下意识同其他人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只有沈流昔迈步走向前,蹲下来为孟长河诊了诊脉。
于是格温又上前了两步,守在沈流昔身后。
“怎么会这么严重……怎么变得这么严重……”
王泽抱着孟长河,眼睛里盛着面前的一片猩红,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沈流昔细探了孟长河的脉,却发现他的身体气血枯竭,经脉尽断,脏肉糜烂,仿若被什么东西搅碎了塞在肚里一般,简直就是一副活死人之相。
“王泽!孟长河究竟怎么了?为何脉象如此虚弱?”沈流昔刹时把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王泽身上,语气森冷,“你若是不说,他便活不过今夜了!”
沉浸在恍惚中的王泽像是突然惊醒,慌乱道:“长河他……他之前在回村路上为了救我,被一只黑蛇咬伤了手,此后身上就长出了鳞片,应该是中了毒……但我不知道他竟然已经咳血了!明明我也被咬了,但我只是长出了鳞片,并没有咳血啊!”
“什么样的黑蛇?”
“我记得它全身乌黑,身长大约三尺,红眼睛,还有……它没有蛇信子!”王泽头一回自己长出鳞片,对那条蛇自然也印象深刻。
“是幽冥妖蛇,毒性因人而异,遇强则强,”沈流昔语速飞快道,“笨笨,你用爪子将他的手臂划开一道口子。”
格温点头,点了一半又不点了,懵圈道:“啊?”
“照做就是了,我来给他驱毒。”沈流昔一边说一边结印。
格温对沈流昔自然是无理由信任,他当即便蹲了下来,伸出一根龙爪将孟长河的手臂划开了一道拇指长的口子。
孟长河手臂上的黑色鳞片已经逐渐发硬,但格温的龙爪在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那就能变得比它更硬,难怪沈流昔要他来动手。
待血液从新的伤口流出,沈流昔便将结好的法印一掌拍在孟长河胸口。
自他入梵山宗成为第一任仙尊首徒开始,便有无数人不停地告诫他,凡人生死有命,九州存亡有分,既入了仙门,成了首徒,便要一心向道,断却红尘,方能静心持守,成仙成神。
可如今,他修为尽失,从清冷山巅一步步走进喧嚣凡尘,看着水河白丧终成喜事,看着天之骄子陨落成泥,看着忠洁义士性命垂危,又如何能再守着这清清白白的因果无动于衷。
若是生死有命,那我便助他逆了这天命。
孟长河亦然,水河村亦然。
他沈流昔,向来不惧因果轮回,只问于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