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寻着失踪的哥哥的足迹,来到了耶森尼克。二十五年过去了,或者就是一天。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刚刚在学校里考完最后一次试。本来我会觉得一身轻松,因为在苦读了数个星期之后,这个夏日也该听我安排了。然而,我却心事重重地驱车离去了:在位于林肯山村的家里,有年迈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和那个精神错乱的姐姐。此外,在最后一年里,我摆脱了教会寄宿学校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克拉根福特班级的群体生活。这里女孩占多数。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当别人一起踏上前往希腊的汽车时,我却充当了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宁愿独自踏上去南斯拉夫的征程。(实际上,我只是没钱一起去旅行。)再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国外。虽然斯洛文尼亚语对克恩滕南部乡村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外语,可我几乎并不怎么精通。
那个耶森尼克边防士兵看了一眼我那本新近签发的奥地利护照,自然用他的语言跟我搭上了话。他一看我听不懂,便用德语说,Kobal(柯巴尔)不就是个斯拉夫名字吗。“Kobal”意味着两腿叉开之间的空间,意味着“步伐”,而且也意味着一个叉开两腿站立的人。照这样说,我的姓则更适合他,也就是这个士兵了。他身旁那个年长些的官员身着便衣,满头银发,架着一副圆形无框学者眼镜,面带微笑解释说,那个从属的动词则意味着“klettern”(攀登)或者“reiten”(骑马),所以,我的名字因为对马的热爱与Kobal很般配。我总归有一天要为自己这个名字而争光。(后来我又多次碰到,偏偏就是一个所谓进步国家的这些官员却显示出惊人的素养。这个国家曾经是昔日一个大帝国的部分。)突然间,他变得严肃起来,靠前挪了一步,神情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定要知道,二百五十年前左右,曾经有一个名叫Kobal(柯巴尔)的民族英雄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格里高尔·柯巴尔出生在托尔敏地区,在这条河上游,继续往下流到意大利就叫伊松佐河。1713年,柯巴尔是托尔敏农民大起义的一个首领,第二年就与同伙一起被处决了。如今在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依然因其“放肆”和“大胆”而著名的警句就出自他之口:皇帝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人们要自己来掌管一切事务!受到如此一番教诲——用我所知道的东西——之后,我才获准挎上海员背包,不用出示现金,走出那个黑乎乎的边境火车站,进入那个南斯拉夫的北方城市。当时,在教学地图上,在耶森尼克旁边,括弧里依照标示着“阿斯令”这个奥地利原名。
我久久地站在火车站前,连绵的卡拉万肯山脉就耸立在我身后。我有生以来,它始终展现在我眼前的远方。一走出隧道,便是一片城市,直穿过蜿蜒狭长的河谷。河谷两边的上方露出一线天空,向南延伸而去,又被笼罩在钢铁厂的烟雾之中。眼前一道长廊,一条马路,熙熙攘攘的,左右两边尽是岔开的陡峭小道。那是1960年6月末一个酷热的夜晚,路面上泛起一道直刺眼睛的亮光。我发现在那扇大弹簧门前,川流不息的小车一辆接一辆停靠后又驶去,让门后的大厅里充满了一片昏暗。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到处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汽车,与克恩滕城市的色彩缤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毗邻的斯洛文尼亚,克恩滕有“圣美”之称。这个美誉是从19世纪流传下来的。在那里,夜晚之光让我的眼睛无比惬意。我乘坐通往这里的奥地利短途客车即刻又会穿过隧道返回去。它就停在后面的轨道上,被夹在那些庞大的南斯拉夫老式火车中间,看上去干干净净,五彩缤纷,活像一个玩具火车。那些在站台上大声寒暄的乘务人员身着蓝色制服,为这灰蒙蒙的氛围点缀起他国异乡的色彩。再说让你注目的是,成群结队的人们忙碌在这座的确不算大的小城里,同家乡小城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们虽然时而会觉察到你的存在,可是从不会去注视你。我在这里站得越久,心里就越断定,自己身在一个大王国里。
这时几乎还没有过去几个钟头,可在菲拉赫度过的下午似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那里,我拜访了教我历史和地理的老师。我们一起商议了我这个秋天面临的各种可能:我是该马上去服兵役呢,还是往后推一推,先开始大学学业?再说学什么呢?然后,在一个公园里,老师给我朗诵了他自己创作的一篇童话,征询我的看法,并且带着极其认真的神情洗耳恭听。他是个单身汉,与母亲相依为命。当我在他家里时,母亲一再透过关闭的门,询问儿子是否安好,需要什么。他陪我到了车站,顺手塞给我一张纸币,那偷偷摸摸的样子,仿佛有人在监视着他似的。尽管我打心底里感激他,可我却没有能够表达出来,况且我此刻在边界的另一端想像着这个人的时候,只是看到一个苍白的额头上长着一颗痣。那张属于他的面孔成了那个边防士兵的面孔。虽说那个士兵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可是从他的举止、声音和目光看得出来,他显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地。除了在公园的树荫下对弈的两个领养老金的人和中心广场圣母头顶上那闪烁的光环外,那位老师,他的居所,以及这座城市都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图像。
与之相反,今天早上的一幕却萦绕在我的心头,不折不扣地历历在目。就是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五年之后,又会完完全全浮现在眼前。在那片叫做林肯的山丘上,告别了父亲。这个村子因此而得名林肯山村。这个老态龙钟的人,身板瘦削,比我瘦小得多,他弯曲着双膝,垂挂两臂,因痛风而变形的手指此刻攥成了愤怒的拳头。他站在十字路口,冲着我大声喊道:“你去见鬼吧!像你哥哥一样见了鬼就安心了!像我们这个家的所有人一样都见鬼去吧!谁都一事无成,而你也不会有任何出息的!你甚至都不会成为一个会玩的人,而我好赖也算是一个!”此时此刻,他正好搂抱住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而我掠过肩膀,望着他被露水打湿的裤腿,顿时觉得他搂抱的不是我,而更多是他自己。可是在回忆中,我后来被父亲的搂抱留住了,不仅在耶森尼克火车站前那个晚上,而且在过了这么些年后依然如此,我倾听着他的诅咒,就像祝福一样。实际上,他是完全当真的,而在想像中,我看见他抿着嘴微笑。但愿他的搂抱也承载着我走完这个叙述的历程。
我站在朦胧的夜色里,被包围在来来往往的火车的隆隆声中,简直感觉惬意。我心想着,在有生以来与女人的拥抱中,从来还没有过被吸引住的感觉。我没有过女朋友。我所认识的惟一姑娘,每每拥抱我时,我都把她不是当作戏弄就是看成打赌。然而,同她一起拉开距离走在街头上又是多么自豪呀。在那些迎面而来的人看来,显然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有一次,碰到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中有人喊道:“你的女朋友好美啊!”还有一次,一位老妇人停住步子,从这位姑娘打量到我,随之一本正经地说:“你好福气呀!”在这样的时刻,那种渴望似乎就已经满足了。要说幸福,那就是过去在电影院里不断变幻的灯光下看着身旁那闪烁的侧影,还有嘴巴、面颊、眼睛。最快乐的就是身体与身体时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靠拢。此时此刻,哪怕是偶尔的接触都会被看做是逾越雷池。照这样说来,我不就是没有女朋友吗?因为我所理解的女人不是贪欲或者要求,而仅仅是这个与我面对面的美人的理想图像——是的,这个面对面的人就应该漂亮!——我终于可以给这个人叙述了。叙述什么呢?干脆就开始吧。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像着相互拥抱、喜欢和爱慕犹如一种持久的叙述,既小心翼翼,又无所顾忌;既从容不迫,又石破天惊,犹如一种净化的叙述,一种澄澈的叙述。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只要他离家久了,不论是去城里,还是独自待在林子里或者田野上,她每次都会逼着他说:“你说吧!”可是一到这时候,尽管他事先还经常进行演练,却从来都没有顺顺当当地向她叙述过,至少在她患病前如此;你事先不用问他,他倒会娓娓道来——当然往后需要那些恰如其分的插问。
而我眼下在火车站前发现,从那个女朋友出现以来,我已经在默默地叙述着这一天了。可我给她叙述了什么呢?既没有意外变故,也没有不寻常的事件,而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过程,或者仅仅不过是一个景象,一片噪声,一种气味。街对面那个小喷泉的水柱,那个报亭红色的闪光,那些载重汽车喷出的尾气:在我默默无声的叙述中,它们都不再是独立的东西,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这个叙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它,是经历本身。在我内心深处,那个默默无声的叙述者是某种超越我的东西。这时,它的叙述所针对的那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永不衰老的年轻妇人,就像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他在自身发现了那个叙述者,也成了一个没有年龄的成人。我们面对面站着,恰好齐眉高。因为齐眉高是叙述的标尺!我打心底里感觉到那深深柔情的力量。而它对我来说则意味着:“跳跃吧!”
在耶森尼克泛黄的工厂天空上,闪烁着一颗星星,独自构成了一个星像。一只发红的甲虫飞过下面街道的烟雾。两节车厢砰的撞在一起。那家超市里,清洁女工已经接替了收银员。一个抽着烟的男子身着内衣站在一幢高楼的窗口前。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火车站的饭店里,就像经历了一次艰辛的劳顿,守着一瓶当时在南斯拉夫取代了可口可乐的深色甜饮料,几乎直到午夜时分。同时,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跟在家里的那些夜晚如此不同。那些时候,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寄宿学校里,或者在城里,我总是一再犯困,每每扫大家的兴。我惟有一次被带去参加舞会,居然也睁着眼睛睡着了。每到新年来临的最后时刻,父亲总是竭力拿玩牌来不让我睡觉,可也徒劳无用。我思量着什么东西会让我如此清醒呢,不仅仅是这个异乡他国的缘故,而且也少不了这个餐厅;要是在一间候车室里,我势必很快就要犯困的。
我坐在一个用栗色木板装饰的隔间里。那一个个隔间犹如一长排座位。我身前是一排排站台,一片灯火通明,向后远远依次排列;身后是那条同样灯火通明的长途干线,一片片住宅区里亮着灯火。这里满载的小车和那里满载的火车依然纵横交错,川流不息。我看不见那些旅游者的面孔,只是一个个影子。然而,这些影子是通过一张反射到玻璃墙上的面孔观察来的,那就是我的面孔。凭着这个使我显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映像——只有额头、眼窝、嘴唇——我便可以幻想着那些影子,不单是那些行人,而且还有那些高楼大厦的居住者,他们时而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时而又坐在凉台上。这是一个轻松、明亮和清晰的梦。在这个梦里,从所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中,我都在想像着友善的东西,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不友善。老人像老人,情侣像情侣,家庭像家庭,孩子像孩子,孤独者像孤独者,宠物像宠物,每个个体都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我连同自己的映像都属于这个人群,我在不停地、温和地、冒险而泰然地漫游过一个夜晚时想像着他们,连那些睡眠者、病人、弥留者,甚至故去的人都一起走进我的想像里。我站起身来,想认可这个梦。然而,它惟独被那个国家的总统的巨幅画像扰乱了。画像就挂在餐厅中央,柜台上方。铁托将军身着挂满勋章的镶边制服的形象显得十分清晰。他站在一张讲桌前,向前倾着身子,紧攥着的拳头立在桌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着我。我甚至听到他在说“我认识你”,而想要回答说:“可我却不认识自己啊。”
在柜台后,昏暗的灯光下,服务员出现了。一张影影绰绰的脸庞上,惟独能够看得清楚的是那径直看上去时几乎遮住眼睛的眼皮。这时,梦才继续做下去了。看着这眼皮,母亲的身影突然鬼使神差地浮动在我的眼前。她把酒杯放进水盆里,拿针别起一张付款单,冲洗铜餐具。她的目光瞬间击中了我,嘲笑我,让我不可捉摸。这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油然而起;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一种震撼,一种对更大的梦的神迷。在这个梦里,那个病怏怏的女人又恢复健康了。她装扮成服务员,蹦蹦跳跳地迈着大步走过这家分店,从后跟敞开的服务员高跟鞋里闪现出那丰满白晳的脚跟。母亲获得了多么壮实的两条腿,多么充满活力的圆臀,多么高高竖立的发式。她与村里的大多数女人不一样,虽然只会几个斯洛文尼亚词语,可她在这里就是说个不停,和旁屋一群看不见的男人寒暄着,完全无拘无束的样子,甚至有些盛气凌人。毕竟她不是弃儿,不是难民,也不是德国人,而始终声称自己是外国人。瞬间,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感到羞愧的是,这个女人连同确定的行为举止、哼唱、大笑声和敏捷的目光居然会成为自己的母亲。然后,我打量起这一个个人,打量起这个异乡女人,从来没有如此仔细:是的,直到不久前,母亲也是拖着这样的唱腔说话,而且每当她真的开始唱起来时,儿子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在每次那么大的合唱中,总会立刻听出母亲的声音来:一种颤抖,一种震动,一种热烈的声响,与那位听者相反,这位歌唱者则完全陶醉其中。她的笑声不只是高亢,简直就是疯狂,是呐喊,是爆发,有高兴,有愤怒,有苦衷,有蔑视,也有判决。还在患病最初的痛苦中,那与之相应的叫喊听起来就像是惊异的大笑,半是高兴半是愤怒的大笑,她竭力靠着自己那歌唱的颤音要驱走那大笑声,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无助了。我想像着回荡在我们家里的各种声音,父亲咒骂着,姐姐自言自语地嘟哝,又是傻笑又是哭泣,母亲从一个村口直笑到另一个——林肯山村是一个狭长的村子。(我在想像中看到自己总是默默无声。)于是,我发现母亲的举止不仅像眼下这个服务员一样盛气凌人,而且颇有统治欲。她始终打算经营一家巨大的旅店,让所有的雇员都成为她的仆人。我们的家底不大,可她的胃口却不小:在她的叙述中,我哥哥总是作为被骗去了王位的国王出现的。
在她眼里,我被看做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与此同时,她一开始就怀疑我能不能担此重任。有时候,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会凝固在一种没有一丝怜惜的同情里。至今,我已经一再被人所描述,有神父,有老师,有姑娘,也有同学:然而,从母亲那无声无息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如此的描述,我由此不仅认识了自己,而且也看到自己命该如此。我深信,她并不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那些外在的状况才如此凝视我,而是从我降生的瞬间就已经开始了。她将我高高托起,捧到光亮的地方,笑着弃之一边,从而宣判了我的命运。同样,为了证实自己,她后来又捡起了这个在草丛里手舞足蹈和出于生存的欲望而尖叫的小孩,将他捧到阳光下,笑着看他,从而又宣判了他的命运。我竭力想像着。此前哥哥和姐姐的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可我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惟独我使她的目光在通常情况下显得那样缺少怜悯,紧接着就爆发出惊叫:“天哪,我们两个人!”她时而面对一个被推上屠宰台的牲口也会发出这样的惊叫。虽然我很早就有被人看在眼里,被感知,被描述,被认识的需求——但却不是这个样!比如有一天,不是母亲,而是那个姑娘说了声“我们两个”时,我就感到自己被认识了。在教会寄宿学校度过的岁月里,姓就是陪伴着我们的称呼,谁也不例外。当我在普通学校里第一次被同桌的女生完全无意间直呼大名时,我感受到这就是一种使我如释重负的描述,甚至是让我松口气的爱抚。直到今天,这位同桌女生的秀发依然闪耀在我的眼前。不,自从我能够看懂母亲的目光以来,我就知道:这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与此同时,在这二十年里,她事实上已经两次挽救过我。我从布莱堡的普通中学转到高级中学,根本不是出于父母的什么厚望,儿子将来会更有出息。(我觉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都深信,我要么就是一事无成,要么就是“与众不同”。他们这么说,更多包含的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要说转学的主要原因吧,那是在我十二岁时,有了我的第一个敌人,而且立刻就成了死敌。
在村子里,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向来都司空见惯。大家都是邻居,而且由于近邻关系,各种不同的性格特点往往难以相容,就是成人也莫不如此,老人亦不例外。过后好一阵子,相互形同路人,谁跟谁都不打招呼;你装着在自家屋前的院子里忙碌,而就在你眼皮底下的邻居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忙碌的样子。突然间,尽管没有围栏,乡邻间却划起了不可逾越的分界。哪怕在自家屋里,假如一个孩子觉得受到了某个家庭成员不公正的对待,似乎就会按照古老的习俗,自己站到客厅一个划清界限的墙角去,面对墙壁,一声不吭。在我的想像里,一到这个时候,村子里的所有客厅就组合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多角形空间,其中每个角落都被那些孩子占去,他们相互背靠背,闹来闹去,别别扭扭,直到终于有一个人或者全部同时(事实上常常也就是这样)说出打破僵局的话或者笑出声来。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人会把别人称作朋友——要说起来,就是“好邻居”——可也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会导致持久的敌意。
还在我遇到自己第一个敌人之前,当然就经历过被人追踪的事。这样的经历多多少少地决定了我后来生活的走向。然而,在当时,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这个来自林肯山村的孩子受到来自另外一个村子一群孩子的追踪。那里的孩子们去学校的路程要比我们远,比我们艰难;他们要跨越过一条深沟,因此自视比我们强壮。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要共同走到一个岔道口,通常都是“胡姆查赫人”追赶“林肯山村人”。尽管那些人年龄并不比我们大,可在他们身上,我却从来都看不出一群孩子的面目。(如今面对墓碑上那些英年遇难者的肖像,我才恍然觉得他们一个个多么年轻,多么孩子气,就是成了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久久地奔跑在一条乡间马路上。恰好在这个时分,那里根本也没有车辆过往。我们的身后回荡着一群闹事者咄咄逼人的怒号,看不到脸面,两腿粗壮,两脚笨拙。他们挥舞着大猩猩一样的长臂,就像是棍棒;挎在背上的书包就像是冲锋时的背囊。有好些日子,等我知道已经穿越过原始森林的危险,经历了这样的时刻,我就觉得如此地饥饿,便留在布莱堡这座保护你的小城里。平日总是牵记离开这里回家,可到了这个时候,它在我心里是很可爱的。然而,事情后来可谓出现了转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转变,是骤变。又有一次,已经过了城界,我听到身后那正因为不可理解而显得如此咄咄逼人的怒号。于是,我让同村的孩子们快跑,自己却坐到那个岔道口的草丛里。这条马路和那条交汇道路的三岔口在这里围起了一块三角地。就在他们向我冲来的时刻,我很自信,我是不会出什么事的。我坐在这三角地里,伸开两腿,朝南望着拜岑山脉,南斯拉夫边境就绵延在那山峰的高处。我相信自己会安然无恙的。我所看到的,同时也是我所想到的,我仿佛感觉这就是心灵的标志。到后来,不仅我安然无恙,而且那帮追赶的人靠近时越来越放慢了步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追寻着我的目光。“那山顶上好美啊!”我听到有人说。“我曾经和父亲一起登上去过。”我挨个儿打量着他们,发现这群家伙瓦解得零零散散的。他们从身旁溜达过去时笑着看我,仿佛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他们自己也因此变得轻松了。谁也一声不吭,可显而易见,随着这个瞬间,一切追赶都停止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想着那一伸一屈的两腿和拖拖曳曳的步伐:比起我来,他们还要走好远啊。而在距离中,一种亲密的感觉油然而起——在自己村子里,对那些邻居的孩子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因此,后来接着在时间距离中,这群胡姆查赫孩子乱作一团跌跌撞撞,卷得尘土飞扬,声嘶力竭的吼叫让恐惧传向四方。这一切变成了一个舞蹈和跳跃的队列,而今依然在童年的乡间大道上扬长而去,犹如一群部落成员,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在这个图像中存在下去。(事后我自然浑身都打颤,久久地在草地上无法挪动身子。我靠在那儿的木头奶站上,默默地背诵着那些数字。)
相反,要对付我的第一个敌人,却什么招也没有了。他是邻居的儿子,白天挨母亲打,晚上挨父亲揍,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我在家里从来都不会挨打,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生我气时,常常就在我眼前自个儿不是捶胸,就是打脸。可更有甚者,他会握紧拳头,狠劲地捶打自己的额头,直打得他不是踉踉跄跄地向后摇晃,就是双膝跪倒在地。可是我哥哥就不同了,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据说他不光是挨打,而且常常整个下午被关在屋后的地下室里。在这个用来储藏土豆的地下室里,我哥哥只要一闭上那只独眼,无疑要比他睁着那只眼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我那个“小敌人”——相对那个后来的“大敌人”,我现在这样称呼他——可是不会动手的。尽管如此,他一下子就成了敌人,一眼就是了,好久什么都不用再说了,甚至连再看一眼都用不着。没有习以为常的吐舌头,吐唾沫,使绊腿。儿童敌人不用声明,仅仅就是怀有敌意。他的敌意会爆发为突然袭击。
有一天,教堂里在朗读新约四福音书,大家都站在那儿。这时,我觉得膝窝后面挨了轻轻的一击,几乎只是没有使劲地撞了一下,可是却足以让我支撑不住。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家伙在独自出神。从这个时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让我安宁过。他不打我,不扔石块,也不骂我——只是堵住我的去路。只要我一出门,他就跟在身旁。他甚至闯到家里来——在村子里,小孩去邻居家串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挤着我的身子,一点也不显眼,平常谁也发现不了。他从来都不会动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用肩膀轻轻地顶你(甚至连踢球时的冲撞都说不上),看上去,仿佛他要友好地向我说什么悄悄话似的。而事实上,他要把我挤到一个墙角去。然而,他通常压根儿都不会碰我一下,只是故意学着我的样子。比如说,不管我去哪儿,他就会冲出灌木丛,跟在我身旁,学着我的架势舞来弄去,同时迈起脚步,以同样的节奏甩起手臂。我一跑起来,他也跟着跑;我一停住步,他也跟着停下来;我眨一眨眼,他也跟着眨。此刻,他从来都不会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打量着它们,就像其他身体部位一样,目的是尽可能早地捕捉到每个动作的苗头来重复它。我常常试图使他对我的下一步行为产生错觉,故意朝着错误的方向接着又迅速掉头转向。然而,你永远都不会骗过他。他以这样的方式与其说是学着我的样子,倒不如说使我黯然失色,我成了自己影子的俘虏。
平心想一想,他或许只是讨厌。这种讨厌劲久而久之自然会变成一种敌意,搅得你永无宁日。那个家伙始终与你形影相随,即便他本人不在我身旁。每当我高兴的时候,立刻又会失去这种兴致,因为我在思想里看到它被我的敌人模仿,而且这样被否定了。其他生存感受——自豪、哀伤、愤怒、爱慕——同样如此:在影子游戏中,它们立刻就会失去其真实性。凡是我感觉自己最有生气的时候,在专心致志的时候,这个敌手就趁机而入,切断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哪怕是我与这个对象之间才出现一丝一毫的接近,不管它是一本书,一个水上广场,一座田间小屋,还是一只眼睛。在这种持久的、犹如在无声无息的鞭笞下进行的追逐中,没有仇恨能够表现得如此难以忍受。我无法理解会受到如此仇视,并竭力要求得到和解。可是他就是不买账,他压根儿就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学着我寻求和解的样子,完全不假思索。再也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个梦会过得没有我这个守护者。后来,我终于第一次朝他吼起来,可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洗耳恭听:这吼叫声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象征。可最终动起手的就是我。当时我十二岁,在和那个家伙扭打中,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谁;也就是说,我什么再也不是了;再就是说,我变得凶恶了。我的童年敌人告诉了我(我深信不疑,他明明事先就是这样预谋的),我凶恶了,我比他凶恶了,我是一个恶人。
起初,我不过是拉开挥来挥去的架势抵抗,更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四处抓来抓去的样子。尽管如此,这家伙也不向一旁躲闪,相反却把自己的脸伸过来挑衅。面孔贴得如此之近,也许就像在一个坠落的梦境里,接近撞点了。我顺手抓上去,这可不仅仅是抵抗的一种反射,而且也是态度的表现,承认,人人都期待已久的表白:我跟这家伙平分秋色。由于我动起手了,我终于承认是一个比自己的敌人还要更为凶恶得多的敌人。说实在的,在接触到别人的唾液和鼻涕时,我有一种双重感觉,既暴力,又冤屈,这种感觉我永远都不想再经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胜利的面具:“对你来说,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于是,我就一脚踹到他屁股上,用尽浑身的力量!他没有还手,只是忍受着,扮演出一副不可动摇的怪相。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这天起,在所有人眼里,可以说我成了“打他的人”。他现在就有理由和权利,永远不再让我安宁。我们迄今暗自较劲的敌意变成了一场战争,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斗出个名堂来,可是这样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只有我们俩共下地狱。后来有一次,他父亲发现我打他儿子,就直奔过来,把我们拉开,将我推倒在地上,用他在牛圈干活的鞋子(吼着尖细的嗓门,连连不断地诅咒我这,诅咒我那,而我父亲平常只是在诅咒滑坡、雷电大火、冰雹和破坏房屋和地板的害虫时才这样无以复加地一吐为快)在我身上踩来踩去。这事让我感到幸运——再说是我确实懂得的独一无二的幸运,不仅在当时,而且在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遭受了这次虐待后,我的话就多起来了,并且能够向母亲(是的,她)叙述那个敌人了。每次叙述都是用一个命令句开始:“你听着!”用另一个命令句结束:“你可要管一管啊!”母亲成为行动者,在家里向来如此:她说干就干起来了。她借口神父和老师劝说她,就领着这个十二岁的儿子去参加寄宿学校的招生考试了。
在考完试回来的路上,我们在克拉根福特误了开往布莱堡的最后一趟火车。我们走到城外,站在通往家乡的大街上,四面一片漆黑,天下着雨,我也顾不上被雨淋得湿透了。过了一阵子,有一辆车停下来,这车驶往南斯拉夫,去德拉瓦山谷,马里博尔或马堡1的司机让我们上了车。车里没有后座,我们就坐在车后面的厢板上。这时,母亲用斯洛文尼亚语向这男人说了我们的目的地,于是这男人就开始试图与她聊起天来。然而,他发现除了那些应付问候的套话和几首民歌歌词外,她对这门语言几乎一窍不通,便也一声不吭了。这次坐在汽车后面铁皮厢板上无声无息的夜间之行给我留下了一幅与母亲融为一体的画面,一再显现出作用和效果,至少在接下来寄宿学校的岁月里如此。为了这次行程,母亲专门让人理了波浪式发型,终于有一天不戴头巾了。尽管五十岁的身躯显得十分臃肿,可一道道的亮光时而掠过时,我觉得她的面目好年轻。她蜷曲着两腿坐在那里,手提包搁在身旁。雨点打在车窗玻璃外面,歪歪斜斜地流去。坐在遮雨的车厢里面,每到拐弯时,不知什么工具、装着钉子的包、空桶都朝着我们滑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心灵深处感受到某种不可遏制的东西,激情澎湃的东西——似乎就像信心一样。母亲的帮助使我上了道,对我来说是一条正道。之前和之后,我确实没有少否定过这个女人。在我的眼里,她是那样的陌生——就连一句合她心意的话,我几乎都难以张口。然而,在1952年这个夏日的雨夜,我突然觉得,有一个母亲,当她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在这个时刻,她也不再是那个农家女人,那个乡巴农妇,那个牛圈女仆,或者那个常去做礼拜的女信徒了;她常常打扮成这般样子穿梭在村子里。她露出了潜藏在深处的东西:她不是家庭妇女,而更是一个女管家;她不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人,而更是一个精通世故的人;她不是一个观望者,而更是一个行动者。
在去往林肯山村的岔路口,司机让我们下了车。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母亲挽着我的胳膊,直到她转了一圈。雨停了。月光下,拜岑山脉呈现在平川的边缘,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见,犹如一种图像文字:一条条峡谷,一道道岩壁,分明的树木线,一块块凹地,一座座山峰。“我们的山!”母亲接着说,早在战前,就在下边沿着山势的地方,像“我们的司机”现在一样,我哥哥朝着相同的方向驶去了,向着东南越过边界,去马里博尔上农业学校了。
在寄宿学校度过的这五年是不值得叙述的。乡愁、遭受压抑、冷酷、集体坐牢,这些词汇就足够了。我们大家所谓孜孜追求的僧侣精神却从来没有使我获得某种使命感。我也觉得几乎没有一个年轻人会有能力胜任。那些神秘的东西早就在乡村教堂举行的圣礼中传播过了,如今在这里从早到晚都失去了任何吸引力。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主管神职人员会充当神父的职责。他们要么关在那暖和的私有屋子里深居简出,一旦叫谁前去,那也仅仅是要警告你,威胁你,摸你的底——要么总是披着拖在地上的黑色教士长袍在楼里来回巡视,充当看守人和探子,形形色色,千差万别。就是在圣坛前,每天做礼拜时,他们也不会承担起曾经被授予的这个神父圣职,而是充当了秩序守护者的角色,履行着仪式的每个细节:当他们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手臂伸向苍天站在那里时,就好像在倾听着自己的背后发生了什么;然后当他们又回过头来,仿佛要为所有的人赐福时,于是他们心里就只有一个抓住我的念头。而乡村的神父则完全两样:他刚刚还在我眼前把装满苹果的箱子搬入地窖里,听着广播新闻,剪去耳边的头发——而现在就穿着庄重的礼服站在教堂里,不管膝盖怎样咔嚓作响,一心虔诚地屈膝在圣体前,完全忘却了我们其余人的存在。然而,我们正是因为如此才走到一起来了。
与此相反,在学习时,我独自感受了教会兵营里独一无二的美妙交往。在独自学习中,我掌握的每个字眼都先说出了我正确运用的每个简单明了的表达形式;我能够信手描绘的每个河道都先说出了当时催促着我要奔向的惟一目标:到外面去,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要是你问我想像的“王国”是什么,我要说出的不会是一个确定的国家,而是“自由的王国”。
然而,我觉得,恰恰是人成了那个当时只有在学习中才隐约意识到的王国的化身。接着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年里,人却成了我的大敌。这一次,不是我的同龄人,而是一个成年人;也不是一个神职人员,而是一个外来人,来自世俗世界,一个世俗的人,一个老师。他还很年轻,刚刚完成学业,住在那幢所谓的教师楼里。在方圆广阔的范围内,这幢楼连同寄宿学校的城堡和凿进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对所有人来说都不那么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后,遇到当年的相识时,我总是听到同样的描述:“好静,独来独往,专心致志。”这样一说,我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讲起课来,都是针对我来的,仿佛在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似的。此时此刻,他说起话来,没有一点教训人的口气,更好像是他每讲一句话,就要问问我,是否同意他这样划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样子,好像我早就对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着我点点头认可,他对其他人并没有叙述什么不对的东西。有一次,当我真的纠正了他时,他非但没有佯装不理,反而兴致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热忱,一个学生居然能够强过老师:这样的情形始终是他梦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没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觉得自己得到承认了。多年让人视而不见之后,我终于被人注意到了,这恰恰就是一种觉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觉醒了。有一阵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龄人,首先是那个年轻老师,我们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狱,走进了一个学习、研究和观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进了一个我当时觉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里。每天下课以后,我就不知不觉地陪着这位老师走到对面的教师楼前。当他周末驱车离去时,我的心就随着一起飞到城里。在那儿,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无非都是为上课的日子在养精蓄锐。一旦他留在这里,教师楼上那间惟一亮灯的窗户就在我的心底里点燃起一种永恒的光明,与昏暗的寄宿学校教堂圣坛旁那闪烁不定的小烛火迥然不同。
这期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成为一个老师——我永远就想着当一个学生,比如说当一个这样的老师的学生,他同时也是学生的学生。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保持距离才会有可能,可这多么必要的距离,我们却人为地丧失了,也许是我陶醉在觉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许是他沉浸在发现的无比热忱中。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于这样的发现也只有做做梦罢了。不过也许会是这样,时间久了,我无法忍受人家拿我当目标。这正好促使我要毁掉那个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图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灵最深处的东西。我要逃开他的视野。我渴望着重新过上默默无闻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样,躲在自己的书桌前,躲在那宽敞的蓝色棚屋里,谁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更何况如此高的评价——可事到如今,我如此亲密无间地被一个人了如指掌之后,甚至连那个当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双影人都望尘莫及。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默默无闻才是真实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过了一定的时刻,被当作楷模,甚至是奇迹,虽然面对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身,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着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问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于是一种兴高采烈,甚至激动不已的不寻常目光直冲我而来,我做出了一副极其难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对我的注意力,却刺伤了这位年轻老师。在这同一时刻,我感觉和他一样。他目瞪口呆,然后离开教室,这节课再也没有回来。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实的面孔;我真诚的想法,对学习对象的热爱,对他这个将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业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伪装起来的;我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是个背叛者。当其他人在热烈地谈论时,我却一声不吭地朝窗外望去。这位老师就站在下面楼前的场地上,背向楼。他一转过身来,正好对着我,我看见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强硬得就像是鸟喙。这既让我痛心,也使我惬意。我甚至在享受着,除了我自己以外,终于不用亲近任何人了。
接着,那鸟喙只是撅得越来越尖了。然而,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憎恨你的敌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执行者。他一旦作出了判决,那就不可挽回了。再说那个放着书桌的棚屋并没有表现为避难所。我再也学不下去了。这位老师每天向我表明,我要么一无所知,要么我所知道的,不是“所要求的”:我那所谓的知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不是那“材料”;它不过是出自于我而已,以这种形式,没有一个被大家共同认可的表达方式,对谁都没有什么用处。我凝视着那棚屋,独自与笼罩在心中的乌云为伍。在这棚屋里,那一个个符号、辨别、过渡、连接和组合的光明世界曾经呈现给我一片蔚蓝的天空,又让我兴趣盎然。不可想像,这乌云会一散而去;它越来越沉重,四处弥漫开来,涌到口腔里,钻进眼窝里,堵住了我的声音,遮挡住我的目光。这些都是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在教堂里,集体做礼拜时,我本来就只是动动嘴唇,而在学校里,因为这位老师同时是班主任,不久便不提问我了,更不用说关注我了。在这段日子里,我经历了可谓失去语言的感受——不仅在其他人面前默默无声了,而且面对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发不出一个音了,做不出一个动作了。这样的沉默在呼唤着力量;任何退让都是不可想像的。可与那个小敌人不同,这力量是无法向外发泄的。这个大敌人,他沉甸甸地压在你的心头上,你的腹腔里,你的横膈膜上,你的肺翼上,你的气管上,你的喉头上,你的软腭上,堵塞了你的鼻孔和听觉,那个被他包围在中间的心脏,不再跳动了,不再搏动了,不再嗡嗡地响了,也不再输送血液了,而是滴滴答答地响,刺耳,辛辣和凶恶。
这时候,有一天早上,我在上课前被叫到寄宿学校校长跟前。他呼着我的名字告诉我,我母亲马上会打电话来(当着她的面,他总是叫我“菲利普”,而平日里,人家只是呼我“柯巴尔”)。到那个时刻,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而直到今天,几乎所有她的其他表现,不管是说话、唱歌、大笑还是无休无止的抱怨,都逐渐消失了。可她当时的声音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低沉得就像一个刚从邮局的电话亭里传出来的声音,单调而清楚。她说,父亲和她商量好了,让我离开这个“男子学校”,转到一所普通学校里,而且立刻就转。两个钟头后,她会乘坐邻居的车到达,在楼下大门口等我。她已经给我在克拉根福特的高级中学报上名了。“明天一早,你就会进入你的新班级。你将坐在一个姑娘旁边。你天天要坐火车去。你可以在家里有一个自己的房间;餐厅不再需要了;父亲正在给你做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我想要反对,可突然又不再反对了。母亲的声音是一个判决者的声音。她对我能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为我负责,她作决定,而且由她来宣布释放我的决定,刻不容缓。那是一个从内心深处跃起的声音,一个毕生都在那儿积聚的沉默中迸发出来的声音,仅仅就这一次。这样的积聚也许正是为了在仅有的一个时刻,把握住合适的机会,令人折服和一劳永逸地来行使权力要求。这声音随之又会立刻回归到那沉默之中。在那里,它的臣民拥有了王位和帝国。那也是一个轻快的、让人振奋的、简直是舞蹈般的声音,几乎和老生常谈不分你我。我把母亲的这个决定告诉给校长。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转瞬间,一小队兴高采烈的人马,穿行在那广阔的原野上,带着这个被赦免的家伙和放在后座上的旅行箱,行进在一片高高的天空下。在灿烂的阳光里,仿佛汽车的顶盖被掀开了似的。每当我们前方的道路没有车辆时,手握方向盘的邻居就手舞足蹈,蜿蜒蛇行,并且放声歌唱游击队歌。不知道歌词的母亲随着一起哼唱,其间拖着一种越来越庄重的音调呼叫出点缀在我回家路上左右两边的地方名字。我感觉眩晕,紧紧地抓住旅行箱。假如我当时要说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的话,那也不会是“轻松”、“高兴”、或者“幸福”,而是“光明”,几乎是太多的光明。
尽管如此,我再也没有称心如意地回过家。这期间,恰好就在寄宿学校的这些年里,每次回家的行程都是在一种隆重喜庆的启程气氛中进行的。这不只是因为除了夏天外,我们只是每逢神圣的节日时才被允许离开。在圣诞节前夕,那些被释放的学生顾不上天空还一片漆黑,就冲下山去,首先抓住时机离开那条盘道,带着行李越过栅栏,仿佛走在一条直行线上,穿过那陡峭的、荒无人烟的、冻得实实在在的牲畜攀爬的坡地,继续跋涉过那片溪水释放着雾气的沼泽地,直奔向火车站。接着,在火车行驶中,我站在车厢外面的平台上,和其他人拥挤在一起,我的耳边回响着他们高兴的吼叫声。天依然还没有发亮,笼罩着一片把天地合拢起来的强劲的黑暗,上面是群星闪耀,下面是从火车头里飞出的火花。这种黑暗的力量空间被那自然力交织为一体,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会把它想像成某种神圣的东西。看样子,仿佛我根本就不用再特意去呼吸了。那流动的空气让我的内心热血沸腾,直涌向鼻腔。我听到了身旁的人从心底里发出的欢呼声,听到了自己只是默默地埋在心底里的欢呼声。这欢呼声来自那隆隆运转的车轮,那嗒嗒鸣叫的铁轨,那咔啦作响的道岔,那指引开道的信号灯,那确保道路畅通无阻的道口杆,那响彻在这整个呼啸而去的铁道系统里的噼啪声。
然后,大家一个个分手离去,深信眼前呈现的是最美好的一段路程,最有冒险经历和结束行程的步行路程,一个家。可是,这个同被隔离的人却从来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家。实际上,有一次,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这位成长中的年轻人抵达火车站后,穿过田野朝着村子走去。这时,有一样东西和他形影不离。这期间,他看见了那个被宗教历法所宣告的救世童。当然,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在路边那些干枯的玉米秸秆后面,一道道的间隙闪闪烁烁。它们动来动去,一步接一步,一排并一排,总是一个样子,空荡荡,白茫茫,飘来飞去。这时,他有一个幻影,那是一个小小的空间,而且是同样一个,它此刻不仅陪伴着他,而且又猛地一下飞到他前面;那是一丝微风,它总是在你的眼角呼呼地飞来飞去,像鸟儿一样,在等待着我,然后又先飞去。在一片平坦的耕地上,从一条犁沟里卷起一堆玉米叶飞向空中,灰黄色的叶子先是原地飘上一会儿,然后变成了圆柱形,又慢慢飘落到地上。在远处,有一列火车在行驶,它几乎隐没在雾气中,仿佛要突然停在轨道上,又突然远远地冲上前去,同样猛地一下,就像我身旁那轻轻飘动的东西一样。我朝着回家的方向奔去,心急如焚地要去叙述,可是我一跨进门槛就知道,那是不可直接叙述的,口头也叙述不了。一打开门,就只剩下这座房子了,暖融融的,闻着一股清爽的木头味,里面住着人,可是和在寄宿学校里不一样,那都是我的亲人。这一大早的火车行程集结在脸上的煤黑叙述着就够受欢迎的了。
寄宿学校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离开那儿,无论去东南西北,就只有一个方向:回家。你晚上躺在寝室里,听到火车在下面的平川上缓缓行驶时,你就会想像着坐在里面的人无非都是要赶着回家去。飞机飞行在那条国际航线上,正好从这村子上方越过,云彩也从这里飘去。那条林荫道指引着回家的路。在它的尽头,一片牲畜攀爬的坡地倾斜而下;在一条条长满草、空荡荡的羊肠小道上,你会觉得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就像在捉迷藏时一样,仿佛听到了声音:“太让人激动了!”每个星期来一次的面包车,然后继续驶向一个只是闻其名而熟悉的地方。然而在那里,大街上的灯光就是我家乡的灯光。恰恰那些最遥远的对象——山峦、月亮、灯标——好像就是通向那个地方的空中桥梁。你在那里才是“主人”,和出生证里写的一样。那些天天都要逃脱的想法从来都不会向着一个大城市,甚或是国外,而始终只是滞留在家乡的天地里:那儿的谷仓、某个田间小屋、林中小教堂,湖畔的芦苇风雨棚。几乎所有的教会学生都来自乡村。谁要是真的逃走了,他立刻就会被抓住的,不是在自己的村子周围,就是在通向那里最近的捷径上。
然而到了今天,一切变得来去自由了,每天往返于这个偏远的村子和城里的学校之间,我感受着自己不再有固定地点的滋味。那个专门给我准备的房间,无非用来睡觉而已。在我住寄宿学校的这些年里,林肯山村几乎就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座教堂,那些低矮的斯洛文尼亚式的农家房舍,那些不围篱笆的果园。我现在体会的林肯山村不再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而仅仅是一个零零散散的乡村居住区。虽然村子广场、谷仓坡道、保龄球道、养蜂场、草垫子、炸弹坑、圣坛塑像、林中的空旷地依然如故,但是它们不再显现出昔日那相互关联的统一。而我当年在其中的一举一动就是本地人中的一员,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现在看上去,仿佛连个挡风避雨的地方都荡然无存了,在那刺眼冷酷的光线下,似乎没有了聚会的地点,欢乐的地方,隐匿的角落,引人注目的东西,休息的场所——一言以蔽之,再也没有了相互转换的空间。起初我觉得,问题就出在这个村子上,因为机器代替了许多手工家具。然后我就认识到:这个格格不入的人,这个脱离了关联的人,那就是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跌跌撞撞,不是碰壁,就是抓空。我一迎面碰上什么人,就躲开人家的目光,哪怕我们是从小就认识也罢。这么久离家在外,没有在家里待过,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些就像罪孽一样刺痛了我。我错失了留在这里的权利。有一个同龄人,当年在村子里,我和他一起度过了小学的岁月。有一次,他想给我讲一讲邻居的这事和那事,然后中断叙述说:“你看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也走不进那些同龄人的圈子里了。我也是他们之中惟一还在上学的人。别的那些人,不管是农庄继承人还是手艺人,他们都成了有工作的人了。照法律说,他们还是青少年,可我觉得他们已经成人了。我看到他们不是在一心一意做事,就是正要去找事做。他们身着工作服和围裙,直挺着脑袋,睁着始终果断的眼睛,放开劲头十足的手脚,有点像军人的样子。与之相应,学校教室里那嘈杂的声音,不是变成了三言两语,就是点点头而已,或者骑在摩托上擦肩而过(挥一挥手就足够了),既不说上一句话,也不看上你一眼。他们的娱乐也是成人的娱乐。而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局外人。我目睹着一对对舞伴那样庄重,那样全神贯注地迈着矫健的步子旋转在舞池中,禁不住打起诧异的寒战,甚至肃然起敬的寒战,仿佛是在朝拜一个神秘的东西。这个庄重而翩翩舞动的少妇不就是那个曾经用一条腿跨越过粉笔划定的天堂与地狱之界的女子吗?而这个现在从容不迫,稍稍撩起衣服,迈着舞步跨上舞台的女子在不久前还向我们展示过她那未长阴毛的小孩生殖器呢!就在野外的牧场上。多快呀,他们一个个都脱离了童年的幼稚,长大成人了,确确实实看不起我了。每个小伙子也都经受过很大的不幸了;不是这个缺一根指头,就是那个少一只耳朵,或者失去整个手臂;至少有一个不幸丧生了。有些人已经当了父亲;又有不少人做了母亲。而这个他,却依然被关在那个地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认识到,随着在寄宿学校的岁月,我的青春逝去了,我似乎就没有感受过青春,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我把青春看成是一条河,自由自在地涌流在一起,共同向前奔流不息。随着踏进寄宿学校的大门,我和那里所有的人一起都被隔绝在世外了。那是一个一去不返的年代,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缺少某些东西,某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也许我会永远缺少下去。像村子里一些同龄人一样,我也有身体上的缺陷。然而,这种缺陷并没有脱离我,不像一只脚或者一只手,而且也根本不是现在才形成的。再说它不仅只是一种所谓的肢体现象,而更多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组织。我的缺陷则意味着我再也赶不上其他人了:既做不到一起,又说不到一起。看样子,我好像搁浅了,成了一个废物,而那条似乎惟独承载了我的水流好像永远从我身边流去了。我心里明白,为了未来的一切,我需要这青春。如今我无可挽回地错失了这青春,这才使得你进退维谷,甚至在你的内心深处时而会引起无比痛苦的抽搐,尤其是在与我不相上下的同龄人交往时更是如此。要想从中解脱出来,我发誓要与那些让我麻木不仁的人——本来就存在这样的人!——势不两立。
虽然我也一再对这种袖手旁观的日子感到满意,可是久而久之,我也不甘心这样孤独地过下去。于是,我就和村子里那些年龄小一些的孩子结伴。这些孩子乐意地接受了我,把我当作他们嬉闹的裁判,当作支持者,当作一个不跟他们说实话的人。在傍晚和黑夜降临的时刻,教堂前的空地就成了属于孩子们聚集的地方。他们要么坐在教堂墙壁的外台上,要么把身子撑在自己的自行车上,通常要让人呼叫好多次以后才回家去睡觉。他们几乎都不说话,无非就是在这儿凑到一起,蝙蝠围着飞来飞去,时间就这样流去,直到谁都几乎看不到谁。在这里,我就使尽浑身解数,试着充当起一个叙述者。我时而划起一根火柴,时而拿起两块石头相互敲击,时而向握成空心球似的双手里口气。这期间,我当然从始到终也就是玩玩把戏——畸形足走路,洪水猛涨,鬼火临近。这些听众压根儿也不想听什么情节,这些把戏就足够了。然而,这个快要成年的男子好像并不满足于这样围绕着别人转来转去,于是他就坐到这些孩子中间,犹如他们的一员。他们觉得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可是那些当年的伙伴却冷嘲热讽我。他们此间已经变成“大人”了。有一次,我和几个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到我肩膀的毛孩子在广场上赛跑。这时,那个我在寄宿学校的夜晚常常看见隐现在蓝色帷幕后的姑娘——从来没有过对一个女人如愿以偿的裸体想像——脚穿高跟鞋,昂着头挺着胸走过去了。她撅起嘴,几乎让你觉察不到,一副地地道道不屑一顾的神气:仿佛从眼角投来的一瞥已经吐露出了她的一切,也就是说我怎么看着都让人不是滋味。
突然间,我不仅被阻断了与那些孩子的交往,而且也无法去广场上了。我被驱赶到那个在当地语言运用中被称为“花园之后”的边缘地带。换句话说,这个表达也就意味着那个地方虽说也住着人,可不再那样合情合理地被当作村子的一部分:栖身在那儿的人都是孤寡人。比如那个护路人就住在那儿的一间窝棚里。窝棚墙壁很厚,涂成了深黄色,犹如一个无论哪儿都不会再有的(而且在那些村子周边也从来没有过的)城堡的门房。我没有进过这间屋子,也与这个人始终保持距离。在我的周围,他是惟一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人。只要一有秘密,他不但守不住,而且要一吐为快。他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养护这个地区的公路。然而,有些日子里,他也会起身离开那个放在乡间公路荒僻野外中的碎石箱,变个样儿站在一个梯子上,比如在村子中间的客栈门口上方,成为一个写写画画的人。看着他用极其缓慢的笔触给写好的字母再加上一道彩虹,看着他用几条细如发丝的笔线似乎要给那粗壮的字母透透气,并且从一片空白中变幻出下一个字来,仿佛它早就在那里存在似的,而他不过是描描而已。此时,我就在这显现的文字中看到了一个隐藏着的、不可名状的、因此愈显富丽堂皇的、并且首先无边无界的世界帝国的象征物。正是由于这个帝国的存在,这个村子似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出了无足轻重的境地,成为这个帝国圈子的核心。这个文字图像的形式和颜色此刻在这里浑然一体,构成中心,把这个圈子照得通亮。在这样的时刻,连这位写写画画的人站的梯子也变得非同一般了:它不是倚靠着,而是高高耸立着,两条腿旁的路缘石闪闪发光。一辆满载秸秆的马车从旁边驶过,一捆捆秸秆编织成了一个个花环。百叶窗上的挂钩不再是下垂着,而是指示着方向。客栈的门变成了庄重的大门,进入的人都听从这文字的召唤,一边注视着它,一边脱下帽子。从背景中,突显出一只在那儿扒食的鸡的爪子——是一只徽章动物的黄色爪子。这位写写画画的人站着的这条街,不是通往那个临近的小城,而是通向村外的旷野,并且同时径直指向他的笔尖。在别的一些日子里,秋天的狂风落叶,冬天的雪花飘舞,春天的繁花似锦,夏天的远方闪电,在我眼前这乡村广场上,那个大世界曾经作为不折不扣的现实而主宰过。然而,在这些写写画画的日子里,我却有了更多的感受:在现实中感受的时间,升华为时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