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得还不错吗?”
在赛斯面前,毕司沃斯先生觉得自己很渺小。赛斯的一切都很有魄力:稳重的举止,光滑的灰色头发,象牙色的烟嘴,隆起的结实前臂。他说完,抚摸着它们,看着汗毛弹回原来的位置。
“吃得不错?”毕司沃斯先生想到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想到他那因营养不良隆起的腹部,还有他那很少得到满足的胃口。但是他说:“是的,我吃得不错。”
“你知道是谁给你饭吃吗?”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回答。
赛斯笑起来,把烟嘴从嘴里拿出来,用力咳嗽着。“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当一个男人成家之后就不应该再期望别人给他饭吃。事实上,他应该供他的妻子吃喝。当我结婚之后,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家的母亲给我饭吃吗?”
图尔斯太太在油松木桌子上抚弄着她戴着手镯的手臂,摇了摇头。
两个神神色肃穆。
“但是我听说你还不高兴待在这里。”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说我在这里不高兴。”
“我是大老板,嗯?妈妈是老皇后和老母鸡。这两个男孩是两个神,嗯?”
两个神表情严厉起来。
毕司沃斯先生从赛斯身上移开目光,朝别处看过去,十几张或更多张面孔立刻回避了他的视线。他看见格温德在较远的桌子一端和大家一起吃饭,笑眯眯地乞怜似的吃着,对于这样的审问显然无动于衷。琴弓着身子,遮着面纱,恭敬地站在他的旁边。
“嗯?”赛斯的语气里第一次显出了不耐烦,同时为了表达他的不高兴,他开始讲印地语:“这就是你的感恩。你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我们接受了你,让你娶了我们的一个女儿,我们给你东西吃,给你地方住。你拒绝在店里帮忙,你也拒绝在田里干活。这也就算了。但是你反过来侮辱我们!”
毕司沃斯先生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说:“我很抱歉。”
图尔斯太太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因为自己心里的想法真正感到抱歉呢?”
赛斯指着桌子一端吃饭的人说:“你又给他们取了什么名字,嗯?”吃饭的人没有抬头,越发全神贯注地吃着。
毕司沃斯先生沉默着。
“哦,你没有给他们取名字。你只是给我、妈妈和两个男孩取了名字?”
“对不起。”
图尔斯太太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因为……”
赛斯打断了她。“我们需要人手在地里工作,最好是找自家的人帮忙。但是你说什么?你要保持独立自主。看看他!”赛斯冲着大厅说,“独立自主的毕司沃斯。”
孩子们窃笑着,姐妹们把面纱拉到前额上,她们的丈夫一边吃饭,一边皱起眉头;小神坐在吊床上,脚对着地板缓缓地摇晃着,他们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楼梯平台。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赛斯说,“他们告诉我,你父亲是个好水手。但是你那独立自主的念头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毕司沃斯先生说:“只不过是我对地里的工作根本不在行。”
“噢!只不过因为你能读书写字,就不愿意让泥土脏了你的手,嗯?看看我的手。”他展开的手指指甲并不平整,弯曲上翘,而且惊人的短。他长满汗毛的手背被擦伤了,颜色污浊;他的手掌坚硬,有些地方被磨得很光滑,有些地方被磨破了。
“你以为我就不能读书写字吗?我一个人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强。”他挥动一只手,指着那些姐妹们,以及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们;他冲着吊床上的神们张开另一只手掌,以示把他们排除在外。他的眼睛里露出调侃的神态,不时地松开咬着的烟嘴大笑起来。
“这里的男孩子们怎么样,穆罕?这些神。”
那个年轻的神皱起眉头,一边把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直到眼神空洞茫然,一边想要抿住他那小小的圆胖的嘴唇。
“你以为他们也不会读书写字吗?”
“他看见他们在商店里,”图尔斯太太说,“一边读书一边卖东西。一边读书吃饭一边卖东西。一边读书吃饭一边数着钱。他们不担心会把自己的手弄脏。”
他们可不担心钱会脏了手的。毕司沃斯先生在心里对她说。
年轻的神从吊床上下来说:“如果他不愿意在田里干活,那是他的事情。这就是你的报应,妈妈。你挑选自己的女婿,他们对你的态度是你自找的。”
“坐下,奥华德。”图尔斯太太说。她转向赛斯说:“这孩子就是脾气暴躁。”
“我不怪他,”赛斯说,“这些寻求自主的人会走开的,寻求独立自主,是不是那么回事,嗯,毕司沃斯?一旦麻烦来了,他们就会逃回这里来。赛斯就是在这里给人家侮辱的,给同样的人侮辱,比如你,他想帮助的人。我不介意。但是那不代表我就觉得那孩子他也应该不介意。”
年轻的神眉头越皱越紧。“不要以为我父亲去世了,那些吸榨我母亲血汗的人就可以叫她是母鸡。我要毕司沃斯向妈妈道歉。”
“道歉是空话,”图尔斯太太说,“什么也不能改变。我看不出为什么一个人会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抱歉。”
一些懦弱的人能感知自己的懦弱并憎恨这样的懦弱,他们身上往往有某种特质,会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突然爆发,使自己免于受到最后的侮辱。毕司沃斯先生刚才还认为自己对别人的辱骂是最没人性的忘恩负义,现在他突然暴跳如雷。
“你们所有的人都见鬼去吧!”他喊道,“我对你们这群该死的谁也不道歉!”
震惊甚至恐惧爬上了他们的脸。他意识到这是他应该清醒的时候了,于是转身跑上楼梯回到那间长屋,开始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
“你一点也不关心你给别人留下什么样的烂摊子,嗯?”
那是莎玛,她光着脚站在门口,面纱低垂在前额上,看上去就像那天早晨在商店里那样惊恐不安。
“家!家!”毕司沃斯先生嚷着。朝一个纸箱里装着自己的衣服和书——《自助自立》、《贝尔的杰出演说家》、七大卷《霍金斯电学导论》,纸箱盖上印着炼乳罐的圆形印迹。
“我一分钟也不会在这里待。让那个该死的男孩那样和我说话!你对你其他的姐夫妹夫们也这样说话吗?”
他以惊人的速度收拾着东西,很快就弄好了。但是他的怒火逐渐消退,他认为这样快就离开这所房子未免显得他过于荒唐,就像一个刚出嫁而使性子的姑娘。他等着莎玛说点什么来重新点燃他的怒火,但是她一语不发。
“在我离开之前,”他说,打开那个以前装炼乳的纸箱重新收拾,“我要你去告诉大老板,他是这家里掌权的公牛,我要你去告诉他,他还欠着我给店里画广告的工钱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对他说?”莎玛开始愤懑了,含泪欲滴。
他试图想象自己和赛斯要工钱的情形,但是他做不到。“你和所有的人,”他说,“别再招惹我。你以为我愿意和那人说话吗?你认识他很久了,他就像你的第二个父亲一样。你必须去和他说。”
“如果他问你要你欠他的呢?”
“我这就把你还给他。”
“你欠他的比他欠你的多。”
“他欠我的比我欠他的多。”
他们开始把这变成一场简单的斗嘴,这不但使他尚存的怒火一点不剩,甚至让他感到很兴奋,虽然还掺杂着一些不知接下去怎么办的迷茫。
在他还没有决定之前,琴和赛斯的妻子派德玛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琴哭哭啼啼的。派德玛祈求毕司沃斯先生看在家庭团结和家族名声的分上不要一时意气用事。
这尤其使他觉得受了冒犯,他背对着琴和派德玛,在狭小的屋子里重重地踱着步子。
女人们的到来让莎玛转变了态度。她不再愤怒也不再哀求,相反显出一副殉难般的悲壮神情来。她僵直地坐在一张矮凳上,大拇指抵在下巴上,肘支在膝盖上,大睁着眼睛,直到眼睛睁到最大,眼神变得空洞,就像几分钟之前大厅里那个年轻的神一样。
“不要走,兄弟,”琴抽泣着说,“你的姐姐求你了。”她试图去抓他的脚踝。
他闪到一边,看上去茫然不解。
注意到他的困惑,她又解释说:“琴塔求你了。”她用自己的名字来表示自己的悲伤程度和乞求的真诚。她开始号啕大哭。
琴塔到楼上来乞求,表明正是她丈夫格温德去向赛斯汇报了毕司沃斯先生背后的咒骂,同时她也宣告了格温德取得胜利。毕司沃斯先生知道当丈夫之间有了冲突之后,安抚失败的丈夫往往是获胜的那个的妻子的职责,失败一方的妻子的责任就是不显露任何愤怒,但要巧妙地暗示出她对双方的丈夫是同样感到不快的。莎玛在琴塔来了之后,就已经扮演了一个失败一方的妻子,开始了扮演这个艰难角色的值得赞扬的第一步。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反抗这样微妙的蒙羞。在那个时候之前,毕司沃斯先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敌人。人们只是对他很冷漠。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已经公开宣战,他觉得不能退缩。
下决心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于是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慈悲地看着琴塔和派德玛。琴塔自顾自地抽泣着,用面纱轻拭着眼睛。他温和地对她说:“你丈夫怎么不到《八卦周刊》去上班?他天生就是一个打小报告的人。”但是这丝毫不起作用,泪水依然从琴塔那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泉涌而出。莎玛仍然殉教似的僵直着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叉开两条腿,裙子耷拉在膝盖上。“你究竟在那里装什么深沉呢,嗯?”毕司沃斯先生说。但是她没有听见。派德玛继续摆出一副疲惫但仍不失尊严的样子。他没有和她说话。她和图尔斯太太长得很像,只是更肥胖更苍老一些。她那菜色的病态肌肤油腻腻的,她一直在不停地扇着风,好像被体内的燥热折磨着。在她表述完第一次恳求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毕司沃斯先生一眼,也没再搭理他。她看上去神态如常,也没有哭泣。她没有像琴塔那样激动,她已经完成过太多次这样的使命了,以至于对此无动于衷:在这座房子里没有哪个男人没有在此时或者彼时和赛斯争吵过。这时派德玛只是过来说完她的请求,然后就坐在那里,摆出一副病快怏的样子来。她从来没有在大厅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表示她是站在赛斯一边,或者显出对她那些外甥女的丈夫们的不满来,这使得她颇受尊敬,也让她成为一个不错的和事佬。
毕司沃斯先生不耐烦地厉声说:“好啦好啦。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不走了。”
琴塔发出一声短促的高声的啜泣,算是结束了她的眼泪。
“但是告诉他们别招惹我。就这样。”
派德玛一面叹息着,一面费力地病歪歪地站起来。她和琴塔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莎玛变得灵活起来。她的眼睛不再睁得那么大,手指也从下巴那儿放下来。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身体松懈柔软起来,这使得毕司沃斯先生感到有趣,但同时也激怒了他。她的手臂变得滚圆,她的肩膀也没有那么紧张了,而是低垂下来,她弓起脊背,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柔顺起来,直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的手腕像折断似的耷拉在膝盖上;她的双手松散地下垂着;而她细长的手指没有生气地摆动着,仿佛关节处被折断了。
“真是冤家,”毕司沃斯先生说,“真是冤家!”
出于对格温德的失望,毕司沃斯先生开始在他以前所不齿的那些姐夫妹夫们身上看到一些长处。其中一个叫哈瑞的,个子高大,脸色苍白,沉默寡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长桌子边待着,动作慢吞吞地,然而机械又利落地扒着那一堆米饭,他怀孕的妻子在一边照看着他。他在厕所里磨蹭的时间更长,这使得人人都害怕他。“当哈瑞上厕所时,他们应该摇铃示警,”毕司沃斯先生对莎玛说,“就像他们要断水的时候摇铃一样。”哈瑞是病人,这在哈奴曼大宅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他的妻子带着悲痛和自豪讲述着不同的医生对他做出的可怕诊断。他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不适合于地里劳作。很难想象以他这样细柔的声音可以支唤劳工,可以责备他们偷懒,或者呵斥劳工之间的争吵。他实际上是一个梵学家,受过专门的训练,他也爱好这个。当他换下在地里劳作的衣服,扎上腰布,然后坐在楼上的阳台上阅读一本巨大而笨重的印地语书的时候,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舒心。那本书搁在一个漂亮的克什米尔阅书架上。当两个神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做礼拜,还不时地给一些亲朋好友举办宗教仪式。他谁也不得罪,谁也不讨好,只沉迷于他的疾病、食物和宗教书籍当中。
在他不劳作的空闲时间里,他不是在阳台上阅读就是待在厕所里。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剩余时间,而只有在长桌子跟前吃饭的时候别人才能打搅他。但交谈还是很困难。因为哈瑞相信每一口饭应该咀嚼四十次,他吃饭的时候动静很大,而且非常专心致志。
有一天晚上,毕司沃斯先生坐到哈瑞旁边,哈瑞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他的妻子则狐疑地盯着毕司沃斯先生。毕司沃斯先生耐心地等着哈瑞把满嘴的食物嚼得稀烂,然后迅速地问:
“你怎么看待雅利安教徒?”
他指的是从印度来传教的印度教新教的传教士,他们宣扬说种姓无关紧要,印度教应该接受皈依者,神像崇拜应该被取缔,妇女应该受教育,他们宣扬的教义和图尔斯家族所虔诚信奉的传统教义格格不入。
“你怎么看待雅利安教徒?”毕司沃斯先生问道。
“雅利安教徒?”哈瑞说,又开始吃另一口饭。他的语气显示出这是一个恶作剧的人问的愚蠢问题。
哈瑞的妻子显出愤怒的神色。
“是的,”毕司沃斯先生说,绝望地打破停顿,“雅利安人。”
“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哈瑞咬了一口辣椒,露出尖细的老鼠牙一样的小白牙齿,那在他这样一个高大而行动迟缓的人身上形成惊人的反差。“我听说,”他继续说,语气里完全是戏谑和责备,“你一直在努力研究他们。”
毕司沃斯先生几乎皈依了雅利安人宣扬的新教。
那个叫米瑟的闲散的记者怂恿他去听番克耶·瑞的演讲。“你知道,他和任何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特立尼达的梵学家都不一样。”米瑟说,“番克耶取得了学士学位,而且是个法学学士。这人是一个真正的雄辩家。一个纯化论者,伙计。”毕司沃斯先生没有问什么是纯化论者,但是听见米瑟满怀敬意地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它对他来说充满了魅力,不但蕴含着纯粹和尽善尽美,而且带着高雅和教养的含义。
还有一个让他动心的理由是:集会的地点是耐斯家族的家里。耐斯家族拥有土地和一家肥皂厂,是图尔斯家族在阿佤克斯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在耐斯家族和图尔斯家族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敌意,就像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之间毋庸置疑的敌意一样。当耐斯家新建了一栋具有西班牙港现代风格的新房子之后,两家的敌意越发尖锐起来。
当毕司沃斯先生看见番克耶的时候,他想:纯化论者。这人是个纯化论者。番克耶穿一件紧身的黑色长印度外套,风度优雅;当他和毕司沃斯先生握手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立刻被他的亲切征服了,同时得意地发现番克耶·瑞不但和他一样矮小,还有一个同样丑陋的鼻子。他还有极为沉重的松弛的眼皮,使得他看上去既可能滑稽又可能凶狠,既可能仁慈和蔼又可能傲慢不可一世。他们寒暄了几句,针砭时政,这使得番克耶在开始抨击宣扬传统的印度教教义之前,尤其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缓缓地说着,并不张扬,似乎在说每个词之前都预先品味一遍,正如一个优秀的纯化论者。更让毕司沃斯先生耳目一新的是原来平平常常的词语在连成句子之后会有那样的均衡和美感。他发现自己同意番克耶·瑞说的一切:在几千年来的宗教中,神像是对人类智慧和对上帝的侮辱;一个人的出身不是很重要;一个人的种姓应该只以他的行为来决定。
在演讲完之后,番克耶·瑞发放了一些他写的书,《改革的唯一途径》,毕司沃斯先生请求给他的书签名。番克耶·瑞不但签了名,还写了更多的东西。他写上了毕司沃斯先生的名字,称呼他为“亲爱的朋友”。在题名下面,毕司沃斯先生写道:“赠予穆罕·毕司沃斯,他亲爱的朋友番克耶·瑞,学士兼法学双学士。”
他回到哈奴曼大宅的时候给莎玛看了这本书和上面的题名。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莎玛说。
“让我听听你们怎么反对他。你们这些人声称自己出身于高贵的种姓。但是你以为番克耶·瑞会这样认为吗?让我瞧瞧。我寻思着番克耶·瑞会把那头大牛放在什么位置,哈!和母牛们在一起。让他当一个牧牛人。不行,那可是个不错的工作。”他想起来他自己的放牛生活,“最好让他当一个制皮革的人,整天剥死畜生的皮。没错,就是这个。大牛是和制皮革的人一个种姓的。那两个神呢?你觉得番克耶·瑞会把他们归在哪一类?”
“和你把你哥哥归的类一样。”
“清道夫?小洗衣工人?理发师?对,小理发师。番克耶只要一看见他们就会觉得他应该理发了。还有你妈妈呢?”他停顿了一下,“莎——玛!我想到了。番克耶会说你妈妈根本就不是印度教徒!我的意思是,看看事实吧。让她最心爱的女儿在婚姻登记处结婚。送她的两个小理发师到罗马天主教教会中学读书。只要番克耶看见你妈妈他就马上会画十字。罗马天主教徒,那就是她!”
“你干吗不闭嘴。”莎玛试图显得轻松一些,但是他看出她生气了。
“罗-马-天-主-教-徒!罗马猫,巫婆。你以为她能蒙骗番克耶?番克耶给你们这些妇女带来希望的信息,他说印度教徒应该接受皈依的人,并且对她们一视同仁,他还说不必因为出身高贵才能是高贵的种姓。希望的信息,伙计。怎么样?你妈妈控制着男人,什么时候她才能露出该死的感恩的样子来,拜倒在男人的脚下。感恩戴德,嗯?”
“我只希望这个叫什么番克耶·瑞的人立刻来把你从这个黏胶锅里弄出去,这可是你自己跳进来的。去吧。”
“莎玛。”
“你干吗不卷起你那小尾巴睡觉去。”
“莎玛,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姑娘。你以为任何一个好的印度教徒都会和一个信罗马天主教的姑娘结婚吗,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好印度教徒的话?莎玛,你猜怎么着?在我看来你们整个一大家子只不过是一群出身卑贱的人。”
“你早就该知道的。你自己入赘进来的。”
“入赘进来的?哈!你以为那样我会高兴吗?我看起来是高兴吗?”
“你干吗要看起来高兴呢?你应该愁眉苦脸才对。你一生里第一次每天有三顿饱饭吃。依我说,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看你的意思是说我饿得慌吧。我在这所房子里吃得最多的就是苏打粉和水。”
他把一只脚抵在墙上,用大脚趾沿着墙上一朵褪色的莲花图案画着圆圈。
他本来想和哈瑞较为严肃地讨论一下雅利安教徒的事情。他以为哈瑞和梵学家杰拉姆以及其他一些梵学家一样喜欢辩论。但是在长桌子处的哈瑞始终阴沉着脸,他的妻子则是一副惊骇的样子,于是毕司沃斯先生撇下他和那堆食物走了。
当哈瑞换了衣服,坐在楼上的阳台上,阴郁地哼着圣书上的经文的时候,自尊心受伤的毕司沃斯先生急于挑起点事端,便把那本《改革的唯一途径》拿出来显摆,指给哈瑞看上面的题词。哈瑞迅速地瞟了一眼那本书,然后说:“哼。”
受了哈瑞的打击之后,毕司沃斯先生决定还是不同其他连襟们说这自由的信息,因为他们还不及哈瑞聪明,脾气也暴躁得多。
一个礼拜之后,赛斯在大厅里遇见毕司沃斯先生,他大笑着说:“你那个亲爱的朋友番克耶·瑞怎么样了?”
“你问我干什么?”毕司沃斯先生几乎总是在哈奴曼大宅里说英语,即使对方说印地语。这已经成为他的原则之一。“你怎么不去问问哈瑞,那个空想家?”
“你知道最近瑞被关进监狱了吗?”
“有的人什么话都乱说。”但毕司沃斯先生还是被有关这个纯化论者的消息弄得心烦意乱。
“这些雅利安人总是在谈论女人的一切,”赛斯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不过就是想抬高她们,然后好玩弄她们。你知道瑞骚扰耐斯家的一个媳妇吗?于是他们叫他离开。但是他离开之后他们发现丢了很多东西。”
“但是这人是个学士。”
“还是法学学士呢。我知道。就是让我的曾祖母和一个雅利安人在一起我也不放心。”
“那是圈套。那人是个很好的朋友。一个纯化论者。番克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你没有听过他演讲,所以你不放心。”
“但是耐斯的儿媳妇听过。她可不喜欢她听到的东西。”
“丑闻,丑闻。你们这些泥坑里的萨纳坦主义者就是喜欢挖掘丑闻。”
“要是按照我的办法,非把所有这些雅利安人给阉了不可。他们让你皈依了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听说他们叫一些克里奥尔人皈依了。做你的兄弟们,穆罕!”
在阳台上,毕司沃斯先生看见哈瑞穿着背心,缠着腰布,挂着念珠,正在读书。
“你好啊,书呆子!”毕司沃斯先生说。
哈瑞面无表情地盯了毕司沃斯先生一会儿,继续读他的书。
毕司沃斯先生经过一扇上面装着五彩长方形窗格玻璃的门,来到书房。在这里,靠着一面墙,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挤满了哈瑞研究的宗教文学的书。只有少数书是装订好的,大部分书只不过是一摞摞松散的大书页,书页四周镶着棕色的边,看上去不像是印上去的,倒像是污迹晕染的。每一页上都有上面一页和下面一页留下的部分印痕;墨迹已经变成黄褐色;每个字母周围都有一圈油迹。
毕司沃斯先生转身回到阳台上。他头顶在一块明亮的蓝色玻璃那儿,冲着下面阳台上的哈瑞压低声音说:“你好,上帝先生。”
哈瑞哼唱着,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给你的一个姐夫也起了个名字。”那天傍晚的时候他告诉莎玛。他躺在毯子上,右脚搁在左腿上,用手撕扯着大脚趾上一片断裂的指甲。“便秘的圣人。”
“哈瑞吗?”她说,挺起身子来,意识到她也已经加入了这样的游戏。
他拍打着自己黄色的松弛的小腿,然后用手指按压着皮肉。小腿像海绵一样凹陷下去。
她把他的手推开。“别这样。我就见不得你做这个动作。你应该感到害臊,像你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皮肉这样松软。”
“这就是我在这个地方整天吃那些糟糕的食物的结果。”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嗯,实际上,我给他起了不少名字呢。圣灵。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
“两个神怎么办?你有没有发现他们长得像两只猴子?这样,屋外有一个水泥的猴子神,还有两个住在家里的猴子。他们就叫这个地方猴子窝得了。嗯,猴子,牛,母牛,母鸡。这个地方就像一个该死的动物园,伙计。”
“那么你呢?一条只会汪汪乱叫自鸣得意的狗?”
“人类最好的朋友。”他朝上踢腿,他那细瘦松弛的小腿颤动着。他一面继续踢着小腿,一面用手在上面按压着。
“别再做这个动作!”
这时候莎玛的头已经枕在他松软的胳膊上,他们并排躺在一起。
因为放弃了和所有连襟的交往,毕司沃斯先生只有去耐斯家和那里的雅利安教徒为伍。番克耶·瑞已经不和他们在一起了,也没有人愿意谈起他。另一个人替代了他的位置,他自称是一个学士(还是个教授),名叫施乌乐乾。他不是一个纯化论者。他讲华而不实的印地语和极少的英语,而且他对于米瑟的欺凌始终逆来顺受。米瑟热衷于讨论和决议。在他的引导下,他们通过了一些决议,比如教育是重要的,比如娃娃亲应该取缔,还有年轻人应该婚姻自主。
米瑟一向以自己父母的婚姻为耻,他说:“现在都是父母包办婚姻。”
毕司沃斯先生很欣赏米瑟用的这些词语。那天傍晚他对莎玛说:“这就是你们家给你的一切。让你们所有的人都包办结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继续说呀。”
“看看我,”米瑟说,“我就没有包办结婚。你怎么样,穆罕?你对你那包办婚姻感到高兴吗?”
“事实上,”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可不是包办婚姻。我先看中那姑娘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让你先见了那姑娘吗?”只要是和米瑟所不齿的正统概念沾边的无疑就是可耻的。
“嗯,她就在那里,你知道,在商店里,卖布卖袜子卖缎带。我看见她了,然后……”
“然后就神魂颠倒?”
“嗯,不完全是这样。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我不知道,”米瑟说,“不过,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们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反对包办婚姻。”
“我们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现在,我们怎样才能让大家知道我们的观点呢?”米瑟说,毕司沃斯先生注意到米瑟的举止越来越像番克耶·瑞了。“我建议用说服的办法。”
“和平的说服。”施乌乐乾说。
“和平的说服。就像穆罕默德一样。从小处开始。从你自己的家庭开始,先从你的妻子开始。然后继续前进。我要这里的每个人今天晚上回家去,决心把这些话传达给他的邻居。我向你们保证,我的朋友们,过不了多久,阿佤克斯就会成为雅利安教的大本营。”
“等一等,”毕司沃斯先生说,“从你自己的家庭开始?你可不知道我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我看还是最好把他们排除在外。”
“你是个成年人了,”米瑟说,“你想要说服三亿印度人皈依雅利安教,但却被一个小小的落后的只会拘泥于书本的土包子家庭吓破了胆。”
“我告诉你,伙计。你不了解我的家庭。”
“好吧,”米瑟说,他没有那么兴致勃勃了,“比方说和平的说服不能奏效。只是打个比方。你们有什么建议,我的朋友们?我们要通过什么手段才能得到我们如此渴望的皈依呢?”最后这两句是番克耶·瑞在演讲的时候说过的。
“用武力解决,”毕司沃斯先生说,“解决改变信仰的唯一办法是武力。”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米瑟说。
“等一下,先生们,”教授施乌乐乾说,一面站起来,“你们摒弃了非暴力的教义。你们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只是短期的摒弃,”米瑟不耐烦地说,“极短极短的时间。”
施乌乐乾坐下了。
“那么我认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决议,即和平的说服之后是用武力改变信仰。怎么样?”
“我同意。”毕司沃斯先生说。
“我看这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报道,”米瑟说,“我要马上给《特立尼达卫报》打电话报道这件事情。”
第二天,在《特立尼达卫报》的本地版上,有一则大约两英寸长的消息,报道了阿佤克斯的雅利安社团(简称为AAA)的活动。消息上提及了毕司沃斯先生的名字和住址。
他在大厅的长桌子上留了一份打开的并做了标记的报纸。于是那个傍晚,当他阅读《改革的唯一途径》时,莎玛上楼来告诉他赛斯想要见他。毕司沃斯先生也没有争辩,他一面无声地吹着他的口哨,一面穿上裤子跑下楼去面对家庭审判。
“我看见你的名字登报了。”赛斯说。
毕司沃斯先生耸耸肩膀。
两个神坐在吊床上缓缓地摇晃着,皱着眉头。
“你想要干什么?想要家族蒙羞吗?这两个孩子还在上天主教教会中学。你以为这种事情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两个神露出受伤的样子。
“忌妒,”毕司沃斯先生说,“每个人都只是忌妒我。”
“你有什么值得他们忌妒的?”图尔斯太太问道。
年龄大一点的神站起来,泪流满面地说:“我不会坐在吊床上眼看着这个家里的某个人或者是任何人来侮辱我。这都是你不好,妈妈。这是你女婿。你把他们带到这个家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吃光我父亲的钱财,然后侮辱你的儿子们。”
这是一个严肃的控诉,图尔斯太太把男孩抱在怀里拥着他,用面纱替他拭干眼泪。
“这没什么,孩子。”赛斯说,“有我在这里照看你呢。”他转向毕司沃斯先生。“好了,”他用英语说,“你也看见你都惹出什么事情了。你就是想给这个家族招惹麻烦,你想让他们都进监狱。他们养着你,你却想让我和妈妈进监狱。你想看着这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一辈子不能受教育。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这个房子已经是一个共和国了。”
姐妹们和姐妹夫们陷入沉痛的忏悔之中。赛斯无缘无故地提及共和国是对他们所有人的指责;那意味着毕司沃斯先生的行为牵连了其他女婿,他们一起不被信任了。
“就是说,”赛斯继续说,“你想让女孩子们都受到教育,再自己选丈夫,嗯?就像你姐姐那样?”
姐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们松了一口气。
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姐姐比这里的哪个人都好,而且她最好离这儿远远的。还要说明的是,她住的房子比这个不知道要干净多少倍。”
赛斯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带着悲哀的神情抽着烟,一面低头看着他的半筒靴。“黑暗的时代,”他用印地语说,“黑暗的时代终于来了。姐姐,我们接收了一条毒蛇。这是我的错。你怪罪我好了。”
“我没有要求留在这里,你知道,”毕司沃斯先生说,“我也相信传统。是你让我和你的女儿结婚的,你保证说要做这个做那个。但是目前为止,我什么也没有得到。等到你哪天把你答应给我的给了我,我就走。”
“就是说你想要女孩子们学习读书写字然后自己找男朋友?你想看见她们穿短袍子?”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短袍子。我说的是你答应我的事情。”
“短袍子。还有情书。情书!你还记得你给莎玛写的情书吗?”
莎玛咯咯地笑起来。姐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们没有那么紧张了,也咯咯地笑起来。图尔斯太太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大笑。只有两个神仍然神情严峻;但是图尔斯太太仍然抱着较大的那个神,哄着他露出了一丝笑容。
就这样,这场遭遇战输了。毕司沃斯先生不但没有丝毫沮丧,相反,他相当愉快。他毫不怀疑在他和图尔斯一家的斗争中——他认为这是斗争——他赢了。
雅利安社团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支持。
社团引起了维尔太太的注意,她是一个小甘蔗园主的妻子。她给劳工的工钱并不多,但却因为她对宗教的热爱和她对劳工精神信仰的关注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她的大部分劳工都是印度人,而她尤其热衷于印度教。谣传说她的目标是最后让所有的印度人皈依,但是米瑟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是他完全让她改变了信仰。她的确到雅利安教徒的集会上去过。她还邀请一些雅利安教徒到她家里喝茶。毕司沃斯先生、米瑟、施乌乐乾,还有另外两个人去了。米瑟滔滔不绝。维尔太太聆听着,从来没有发表过异议。米瑟送给她一些书和小册子。维尔太太说她盼望能早日阅读这样的书。就在他们告辞之前,维尔太太赠送给每个人一本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爱比克泰德的《论说集》和许多其他小册子。
在此之后的许多天里,哈奴曼大宅到处充斥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基督教派的宣传品。维尔太太的书出现在长桌子上、图尔斯商店里、厨房里,以及卧室里。一张宗教画被钉在一个厕所的门内侧。当一个小册子被放在祷告厅的神龛上的时候,赛斯把毕司沃斯先生叫来,对他说:“你下一步就要给孩子们教赞美诗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曾经想要让你成为一个梵学家。”
毕司沃斯先生说:“是这样的,自从我到这个家之后,我发现要想成为一个好的印度教徒,必须先成为一个好的罗马天主教徒。”
年长的神感到自己受到了攻击,从吊床上下来,已经做出要哭的样子来。
“看看他,”毕司沃斯先生说,“不可一世的小孩子。我敢说当他把手伸进衬衣的时候,他就能拽出一个十字架来。”
年长的神的确戴了一个十字架。在这个家里它被认为是超凡的理想的护身符。年长的神还带了很多其他的护身符,据说这是因为贵人应该受到好好地保护。在考试周来临前的那个星期天,图尔斯太太用哈瑞贡献的圣水给他洗澡,然后把他的脚泡在薰衣草水里,还要给他喝一杯英国产的浓烈的吉尼斯黑啤酒,这样当他离开哈奴曼大宅时,他就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人,身上挂满十字架、圣环和珠子,一个神秘的熏香小袋,还有一些古怪的臂环与圣币,每个裤子口袋里都装有一个酸橙。
“你声称自己是印度教徒吗?”毕司沃斯先生说。
莎玛试图制止他。
年幼的神从吊床上站起来,重重地跺脚。
“我不会坐在这个吊床上眼睁睁看着我的哥哥受到侮辱。妈,你不介意吗?”
“什么?”毕司沃斯先生说,“我侮辱谁了?在天主教中学里他们让他闭着眼睛,然后张开嘴巴说圣母马利亚。那又算什么?”
“男人!”莎玛说。
年长的神哭起来。
年幼的神说:“你不介意,妈妈。”
“毕司沃斯!”赛斯说,“你想尝尝我的拳头吗?”
莎玛拽着毕司沃斯先生的衬衣,他挣扎着,仿佛是他打架打赢了还要继续打时被拉走似的。但是他意识到赛斯的恐吓,于是就由着自己被慢慢地朝楼梯推搡过去。
刚上了一半楼梯,他们听见赛斯叫着他的妻子:“派德玛!赶快过来照顾你姐姐,她就要晕倒了。”
有人冲上楼梯。是琴塔。她没有理睬毕司沃斯先生,而带着斥责的口吻对莎玛说:“妈妈晕倒了。”
莎玛狠狠地瞪着毕司沃斯先生。
“晕倒了,嗯?”毕司沃斯先生说。
琴塔没有再说下去。她冲到水泥房子里,去收拾图尔斯太太的卧室,那间卧室叫玫瑰房间。
等到莎玛把毕司沃斯先生安全地弄回房间,她马上就离开了他,他听见她匆匆地穿过书房跑到楼下去。
图尔斯太太经常晕倒。无论她什么时候晕倒,接下来马上是一系列复杂的安排。一个女儿被派去准备卧房,其他的女儿听从赛斯的妻子派德玛的指挥,把图尔斯太太弄到卧房去。如果——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派德玛自己也病了,她的位置就由苏诗拉替代。苏诗拉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尤为特别:她是一个寡妇,唯一的孩子也夭折了。她因为她所遭受的痛苦而受到尊重,但是即使她自己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来,她的地位还是模棱两可的,有时候她和图尔斯太太的身份一样重要,有时候甚至不如布莱吉小姐。只有在图尔斯太太生病时,所有的人才会认可苏诗拉的重要性。
随后,在玫瑰房间里,在图尔斯太太晕倒之后,一个女儿给她扇着风,另外两个按摩着她光滑闪亮且结实得惊人的腿,还有一个用头发香水浸湿她松散下来的头发,再给她按摩前额。剩下的那个女儿站在一边,随时听从派德玛或苏诗拉的吩咐行事。两个神通常也在那里,绷着脸。当按摩和用香水浸湿头发的流程完成以后,图尔斯太太就会俯身趴下,让年幼的神从她的脚底踩到肩膀。年长的神以前也做过这个,但是他现在已经长得太重了。
女婿们和孩子们一起待在木头房子里,孩子们不用嘱咐就知道,除非得到许可,否则必须保持安静。所有的事情都被搁置一边,整座房子就像死了一样。总有一个女婿是让图尔斯太太晕倒的罪魁祸首。这个人马上就会陷入静谧和敌意之中。如果他试图说点什么别的,立刻就会因为这一轻率举动而招来许多责备的目光。如果他缩在一个角落闷声不响或者回到自己房间去,他就会因为冷漠无情或者忘恩负义受到谴责。他应该待在大厅里显示懊悔和不安。他要等着从玫瑰房间里传来脚步声,然后和一个忙碌的气呼呼的姐妹搭讪,不介意所受到的冷落,悄声询问图尔斯太太的状况。第二天他下楼时,要做出一副腼腆羞怯的样子。于是图尔斯太太就会好转很多。她会根本不理睬他,但是到了傍晚,就会传来她谅解他的消息。这样,别人才开始和他说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而他也要热烈地回应。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到大厅去。他一直待在长屋里,躺在他的毯子上打发时间,或者构思他许诺为《新雅利安》写的文章。那是米瑟准备办的一份杂志。他无法集中精神,纸上很快就写满了不同式样的“RES”。这是自从他给一个商店写完广告之后发现的颇为难写然而也是非常优美的字母组合。
屋子里有一种鹿角精的味道。
“你高兴了,嗯?现在你让妈妈晕倒了。”
是莎玛,她的双手仍然沾满了油膏。
“你碰了哪只脚?”毕司沃斯先生问,“你应该为她们让你按摩一只脚而感到高兴。你知道,我的确不明白为什么你所有的姐妹们都急于照顾那只老母鸡。你以为她照顾你们了吗?她不过就是随随便便地把你们嫁给了一个卖椰子的或者是捉螃蟹的。而每个人还要冲上去给她按摩脚,按摩头,递嗅盐。”
“你知道,没有谁听见你这样说话,还会相信你到这个家时所有的东西还不够挂满一根一英寸长的钉子。”
这是她通常的攻击。他没有搭理。
第二天早晨他下楼来到大厅,精神抖擞地喊:“早安,早安。早安,各位。”没有人理他。他又喊道:“莎玛,莎玛。吃的呢,姑娘。吃的。”她给他端来一大杯茶。早餐是茶和饼干。饼干装在一个巨大的圆形鼓桶里,可以退回给饼干商:最大的经济装,一般咖啡馆的老板们才会买这种。他探身到鼓桶拿饼干,一边拨开稻草,一边摸索着饼干。这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因为稻草和饼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香,甚至比饭菜的味道都好闻。就在他摸索的时候,图尔斯太太来到了大厅,她神态疲惫、行动迟缓,看上去几乎和派德玛一样苍老。她的面纱低垂在额头上,她不时地把一块浸满古龙水的手帕按在鼻子上。不戴假牙使得她显得衰老不堪,但也正是她的老迈使得她显得永恒。
“你感觉好点了吗,妈妈?”毕司沃斯先生问道,把一堆饼干放到一个有缺口的珐琅盘子上。他语气轻松。
大厅里一片肃静。
“是的,孩子,”图尔斯太太说,“我感觉好多了。”
这回轮到毕司沃斯先生感到吃惊了。
(“我对你妈妈的看法是错的,”那天早晨他离开的时候告诉莎玛,“她根本不是一只老母鸡。也不是一头老母牛。”
“我很高兴你终于学会感恩了。”
“她是一只雌狐狸。一只老雌狐狸。他们怎么称呼那个来着?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伙计。你还记得你那本《麦可杜卡尔语法》吗?男修道院院长,女修道院院长。牡鹿,牝鹿。雄赤鹿,雌马鹿。雄狐狸,下面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自己会找到的。同时,记住我把她的名字改了。她是一只老雌狐狸。”)
他一直待在楼梯平台处,在一把藤编的破烂椅子里越陷越深,椅子摆在那架废弃不用的钢琴前面,钢琴上沾满污渍,已经磨损不堪而毫无用处。他一面嘬着茶,一面嚼着饼干,同时朝茶里扔着饼干渣。他看着饼干渣膨胀变软,然后在它们开始下沉的时候及时用勺子捞起来。再往后,在勺子上的泡软的饼干掉下来之前,他晃晃悠悠地一口把饼干吞进嘴里。他周围的孩子们如法炮制。
年幼的神也下楼到大厅里。他一直在做早晨的礼拜。穿着他小小的汗衫,扎着小小的腰布,挂着珠子,戴着小小的标记种姓的小画像,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圣人。他捧着一个铜盘子,里面是燃烧的方形的樟脑。先前樟脑是用来给祷告厅里的神像熏香的,现在则被用来献给家里的每个人。
那个神先端给图尔斯太太。她把手帕放在胸前,用指尖触摸了一下樟脑的火焰,然后又在额头上触摸了一下。“罗摩,罗摩。”她说着。随后她补充说:“把这拿给你的姐夫穆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