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吃了一个医生为他治胆汁病的催吐剂,委顿不堪,写了辞呈。一月二十日,制宪议会开幕,他在告别演说中赞扬了议会主席苏克雷元帅,称他为最杰出的将军。赞扬引起会场一片欢呼,但是乌达内塔身旁一个议员附在他耳畔悄悄说:“那就是说还有一个将军比您更杰出。”将军的话和那个议员的挑拨像两枚火红的钉子刺进了乌达内塔将军的心。
乌达内塔的不快可以理解。即使他的战功不及苏克雷显赫,他的魅力也不如苏克雷,但没有理由说他不同等杰出。将军本人曾称赞他的镇静坚定,他对将军的忠诚和爱戴也久经考验,将军不敢面对现实时,他是少数敢直言不讳的人之一。将军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在排印出来的讲话校样上亲笔把“最杰出的将军”改成“最杰出的将军之一”。这个补救措施并没有消除乌达内塔的怨气。
几天后,在将军同友好议员的一次会议上,乌达内塔指责他伪称准备出国,其实是在秘密活动,企图重新获选。三年前,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在委内瑞拉省武装夺权,首次尝试把它从哥伦比亚分裂出来。于是将军前去加拉加斯,在欢歌和钟声中当众同派斯拥抱表示和解,并且投其所好,为他制定了一个特例制度,允许他随心所欲支配一切。“灾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乌达内塔说。那次纵容不仅毒化了同新格拉纳达人之间的关系,而且传播了分裂的细菌。如今,乌达内塔总结说,将军能对国家做出的最好贡献就是立即改掉发号施令的恶习,离开这个国家。将军激烈地反驳。乌达内塔心直口快,说得慷慨激昂,在场的人都认为他们看到了一场伟大的老交情的破灭。
将军重申他辞职的决心,指定在议会选出新总统前由堂多明戈·凯塞多担任临时总统。三月一日,他从侧门离开政府大楼,避开应邀前来喝杯香槟酒祝贺他的继任者的宾客。他乘别人的马车前往临时总统借给他暂住的风光旖旎的富恰庄园。他意识到自己成了普通居民,仅仅这一点足以加重催吐剂的损害。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奥斯准备文具,在半梦半醒间开始写回忆录。何塞·帕拉西奥斯拿来了足够写四十年回忆的墨水和文具,将军通知他的侄子、书记员费尔南多从下星期一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将军每天那时候头脑最清醒,可以痛思往事。他多次同侄子谈过,要从他记忆所及的最早一件事开头,那是他刚满三岁不久在委内瑞拉圣马特奥庄园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一头长着金牙齿的黑母骡闯进家里,从正厅跑到贮藏室,家里人和奴隶们都在午睡,母骡不慌不忙,见什么就吃什么,把窗帘、地毯、灯具、花瓶、餐厅刀叉和器皿、祭坛上的神像、衣橱箱子连同里面的衣物,厨房里的坛坛罐罐、门窗连同铰链和插销,以及从门厅到卧室的所有家具统统吃了下去,唯一没有碰的东西是飘浮在空中的他母亲梳妆台的一面椭圆形镜子。
富恰庄园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他自我感觉良好,不再提回忆录的事,而是利用清晨的时光在草原芳菲的小径上散步。他到后几天,来看望的人得出他已恢复的印象。忠于他的军人朋友们尤其如此,他们要求将军继续担任总统,即使发动政变也在所不惜。将军劝阻他们,理由是使用武力有损他的荣誉,但似乎并不排除议会做出合法决议确认他重任总统的希望。何塞·帕拉西奥斯还是那句老话:“将军的心思只有将军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仍旧住在离圣卡洛斯宫总统府不远的地方,密切注意着街谈巷议。她每星期到富恰去两三次,如有紧急情况去得更勤,每次都带着修道院做的杏仁糖、热甜点和桂皮巧克力,以供下午四点钟的茶点之用。她难得带报纸,因为将军近来对批评十分敏感,一些微不足道的指责都会使他大动肝火。但是她讲述政界的卑鄙、沙龙里的背信弃义和聚会场所的风向征兆,即使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也得耐住性子听她说完,因为她是唯一获得准许说真话的人。无话可说时,他们便处理信件,或者由她念书给他听,再不然就同副官们玩纸牌,不过他们俩总是单独进餐。
他们是八年前在基多庆祝解放的豪华舞会上相识的,当时她已是詹姆斯·索恩医生的妻子,索恩是总督统治末期跻身于利马贵族圈子里的英国医生。她是将军丧偶二十七年来长期保持爱情关系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是将军的心腹、文件保管员和最富激情的朗读者,并且是他的参谋部成员,有上校军衔。她曾醋意大发,争吵得凶时差点咬下他一只耳朵,这已成遥远的往事;可是他们一些最平常的交谈仍旧会导致憎恨的爆发和绸缪缱绻的和解。曼努埃拉并不留下过夜。这一季节傍晚转瞬即逝,她总是赶在天黑之前到家。
在利马的马格达莱纳庄园时,他找出种种借口让她离得远远的,而自己则同出身高贵或者不怎么高贵的夫人们寻欢作乐;在富恰庄园情况完全相反,没有她,将军似乎活不下去。他眺望着她来时的必经之路,不停地问何塞·帕拉西奥斯时间,要帕拉西奥斯挪动椅子的位置,一会儿要把炉火拨旺,一会儿又要灭掉,过一会儿又要重新生火,将军自己闷闷不乐,焦灼烦躁,把何塞·帕拉西奥斯也搞得六神无主,看到马车从山冈后面出现,将军才重新有了生气。但是当来访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他显得同样焦躁。午睡时分,他们两人躺在床上,不关门,不脱衣服,也不睡着,不止一次犯了想再做最后一次爱的错误,因为他力不从心,却又不肯认输。
那些天中,他顽固的失眠症显出了紊乱的迹象。他口授信件说了半句话,或者玩牌一局未终时会突然睡着,自己也说不清是睡意的突然侵袭还是短时的昏厥,但他该睡觉时,头脑又特别清晰,十分痛苦。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入睡,但随即又被林间的飒飒风声惊醒。他只好把口授回忆录的计划再推迟一个上午,独自出去散步,有几次到午餐时间才回来。
他出去时不带警卫,不带那两条曾随他上过战场的忠心耿耿的狗,也不骑马,因为他几匹名噪一时的战马都卖给了轻骑兵营,补充旅行的经费。他身披羊驼毛斗篷,脚蹬羊毛衬里的长靴,头戴绿绸睡帽以抵挡草原的寒风,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杨树林中踩着厚软的腐叶一直走到附近的河畔。他在凄怆的柳树下面对着一座木板松动的小桥久久地坐着,凝视着潺潺流水,想当初他曾引用青年时代的老师堂西蒙·罗德里格斯的修辞譬喻,把流水比作世人的命运。一个警卫始终尾随着他,不让他发觉,他回来时浑身被露水沾湿,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几乎连登上大门台阶的气力都没有了,但眼睛却闪出狂喜的光芒。他形单影只散步的时候心情十分舒畅,暗中跟随的警卫们甚至听到他在树林里像当年获得传奇般的胜利或遭到悲壮的失败时那样唱起士兵的歌曲。最了解他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因为连曼努埃拉也不信制宪议会会再次确认他为共和国总统,尽管将军本人曾说它值得赞扬。
选举总统的那天早晨,将军散步时看到一条无主的猎犬在篱笆间同鹌鹑嬉戏。他吹了一声口哨,那条狗霍地站住,竖起耳朵寻找,只见他披着几乎拖到地上的长斗篷,戴着佛罗伦萨主教式的软帽,孑然一身站在疾驰的浮云和无垠的平原之间。猎犬在将军身上嗅来嗅去,将军抚弄它的皮毛,它突然闪开,金黄色的眼睛直瞅着将军,疑虑地哼了一声,吓得逃跑了。将军顺着一条小路追赶,跑进一个陌生的郊区,只见一些土路小街,红瓦土砖的房屋,院子里升腾着挤奶的热气。他突然听到一声呵斥:
“独夫!”
牛圈里扔出一捧牛粪,他躲避不及,前胸被打个正着,溅了一脸。他离开总统府以后一直昏昏沉沉,这下才猛然惊醒,原因不是打中他的牛粪,而是那一声大喝。他知道新格拉纳达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与一个流浪街头、由于穿着一身军制服而出名的疯子同名。那些自诩为自由派的议员之一曾背着将军在议会上这么称呼他,当时只有另外两个议员站起来抗议。但他从没有听人当他面叫这个绰号。他刚拉起斗篷一角擦脸,偷偷尾随他的警卫就从树林里出来,拔剑要惩罚侮辱他的人。将军忽然火冒三丈。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军官赶忙立正。
“听从您吩咐,阁下。”
“我不是你的阁下。”将军回答说。
将军一怒之下剥夺了他的职务和军衔。军官认为亏得将军没有权力给他更重的处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深深了解将军脾气的何塞·帕拉西奥斯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严厉。
那天很不好过。整个上午他像等候曼努埃拉那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但对谁都不隐瞒这次不是盼她,而是盼望议会的消息。他随时随刻估计会议进行到了什么地步。何塞·帕拉西奥斯回答已是十点钟时,他说:“那些蛊惑家再怎么聒噪,现在也应该投票表决了。”他沉思好久之后又高声自问:“谁了解乌达内塔那样的人在盘算什么?”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将军心里明白,因为乌达内塔一直逢人便讲他不满的理由和程度。何塞·帕拉西奥斯走过时,将军像不经意地问他:“你认为苏克雷会投票选谁?”何塞·帕拉西奥斯同将军一样清楚,苏克雷元帅不可能投票,前几天他受议会委派和圣玛尔塔主教何塞·马利亚·埃斯特维斯一起去了委内瑞拉,协商分裂的条件。何塞·帕拉西奥斯立即回答:“将军,您比谁都清楚。”早晨不愉快的散步之后,将军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将军不论胃口好坏,十一点之前总是坐下来吃一个煮得温热的鸡蛋,喝一杯葡萄酒,或者吃少许干酪,那天别人进餐时,他一直在平台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大路,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敢打扰他,下午三点敲过,他一跃而起,原来早在曼努埃拉的马车从山冈后面出现之前他已听到了马蹄声。他跑去迎接,打开车门扶她下来,一看到她脸色就知道带来了什么消息。堂华金·莫斯克拉,波帕扬一个显赫家族的长子,全票当选为共和国总统。
他的反应不是愤怒、失望,而是惊讶,因为他本人曾向议会推荐过堂华金·莫斯克拉,自信肯定不会被接受。他陷入沉思,直到吃茶点时才开口:“难道我一票都没有?”他问道。一票都没有。后来,一个由拥护他的议员们组成的官方代表团来访时向他解释说,他的支持者商量好让新总统全票当选,免得他像是一场激烈竞争中的败方。他懊丧之余似乎并不欣赏这种给他保留面子的做法。他想到的是,在他首次提出辞职时就接受反而使他面子上好看。
“总而言之,”他叹息说,“那些蛊惑家又赢了,并且一举两得。”
他把代表团送到大门口之前,竭力不流露出自己的愤懑。马车还没有走远,他就发作一阵剧咳,直到傍晚,整个庄园都十分惊慌。官方代表团一个成员说议会的决定非常审慎,挽救了共和国。当时他没有评论。那天晚上,曼努埃拉硬要他喝下一杯肉汤时,他说:“任何议会都救不了共和国。”临睡前,他召集了副官和勤杂人员,像前几次半真半假辞职时那样郑重宣告:
“我明天就离开这个国家。”
他不是在第二天,而是四天之后才成行。与此同时,他恢复了平静,口授了一个告别宣言,丝毫没有流露内心的创伤,又回城准备行装。新政府的陆海军部长佩德罗·阿尔坎塔拉·埃兰将军把他接到自己在教育街的邸宅,不单是尽地主之谊,更是为了保护他免受日益嚣张的暗杀他的威胁。
他离开圣菲之前,变卖了剩下的一些值钱东西充实行囊。除了马匹之外,他还卖了一套在波托西富裕时期用的银餐具,造币厂不考虑精细的手工和文物价值,单凭银子的重量作价两千五百比索。结算下来,他一共带走一万七千六百比索六十生太伏,一张由卡塔赫纳国库见票即付八千比索的汇票,议会同意的终身年金,以及分散放在几个箱子里的六百盎司黄金。他出生时以名下的财产而论算得上是美洲豪富,如今只剩这点可怜的余额。
出发的那天早晨,将军已穿好衣服,何塞·帕拉西奥斯归在一起的行李只有两套很旧的内衣,两件替换衬衣,一件双排纽扣的军上衣,据说纽扣是印加帝国末代皇帝阿塔瓦尔帕的藏金打造的,还有一顶绸睡帽和苏克雷元帅从玻利维亚给他带来的红色尖顶帽。他只有几双屋里穿的便鞋和脚上一双漆皮长靴。何塞·帕拉西奥斯的行李中除了药箱和少许值钱物品之外,还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意大利将军拉伊蒙多·蒙特库科利的《军事艺术》,那是副官威尔逊的父亲罗伯特·威尔逊爵士送给将军的、原属拿破仑·波拿巴的珍本藏书。其余的东西寥寥无几,一个士兵用的背囊就足以装下。随从们已在大厅等候,将军正要出去时,见到这些东西,说道:
“亲爱的何塞,真难以相信,我们多少荣誉就塞在了一只鞋子里。”
但是七头母骡驮着另外几只装有勋章、黄金餐具和值钱杂物的箱子、十箱私人文件、两箱旧书、至少五箱衣料,还有几箱谁都没有耐心清点的各式各样有用无用的杂物。三年前将军从利马回来时的行李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当时他身兼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秘鲁独裁者三重职位,马队驮着七十二个大箱子和四百多个小箱子,装的东西不计其数,价值也无从估计。那次留下六百多本书在基多,再没设法取回。
快六点了。连绵不断的小雨暂时停息,但空气仍旧迷蒙阴冷,士兵们驻扎的屋子开始散发军营的气息。轻骑兵和投弹手见到将军从回廊尽头走来便纷纷起立。阴郁的将军由副官们簇拥着,在熹微晨光中呈现绿色,披着斗篷,大檐的帽子使他脸色更灰暗。他把一条浸透古龙水的手帕捂在嘴上,按照安第斯山区古老的迷信,这能防止猛地走到户外时瘴气的侵袭。他身上没有任何军衔绶章,也没有什么表明他当年无上权力的标志,但在嘈杂的侍从军官中间,一种异样威严的光辉使他与众不同。他在内宅花园铺着席子的回廊里缓步朝客厅走去,没有搭理向他立正敬礼的岗哨。进入客厅之前,他把手帕塞在袖管里,如今只有教士们才保存这种习惯,然后脱下帽子交给一个副官。
除了在邸宅通宵等待的人之外,军民宾客一早便络绎来到。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喝咖啡,深色的服装和压低声音的谈话使客厅的气氛阴郁严肃。突然间,低沉的喃喃声中响起一个外交官的尖嗓门:
“这简直像是葬礼。”
话音未落,他忽然闻到背后飘来一阵充斥客厅的古龙水的气味。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转过身,心想那个刚进来的幽灵般的人或许听到了他大不敬的话,感到忐忑不安。但是没有:虽然将军最后一次访欧是二十四年前青年时代的事,但欧洲给他的美好印象远比不快为深。因此,他首先朝外交官走去,对那个受宠若惊的英国人说:
“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园的雾气不太浓重。”
外交官愣了片刻,因为近几天来他听说将军要去的三个不同的地方并没有伦敦。但他随即定下神。
“我们尽量设法让阁下白天黑夜都有阳光。”他说。
当选总统不在场,因为议会是缺席选举的,他从波帕扬前来至少要一个月。代表他的是当选副总统多明戈·凯塞多将军,人们说共和国的任何职务对他都嫌太小,因为他的仪表风度像是国王。将军十分尊敬地招呼他,玩笑地说:
“您可知道我没有出国的许可吗?”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玩笑,但还是引起一阵大笑。凯塞多将军答应在下一个邮班给他送一份正式护照到翁达。
官方送行的有总统代表的弟弟、本城的大主教,一些知名人士和高级官员,以及他们的夫人。文官穿骑马套裤,军人穿长靴,他们准备把这位被逐的大人物送出几里路。将军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们的手,文质彬彬地同男士们握手,他是礼仪的绝对行家,不过在这个城市没有用武之地,他不止一次说过:“这里不是我显身手的地方。”他绕场一周,走到每个人面前时都招呼致意,说一句从礼宾手册里精心学来的客套话,但对谁都没有正视。他声音尖锐,因发烧而有些嘶哑,多年旅行和战争风云没能改变的加勒比口音在安第斯山区的土腔中间显得分外突出。
招呼完毕,他接过代理总统递给他的一封信,上面有许多新格拉纳达知名人士的签名,感谢他多年来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大家默不作声,他虚应当地的形式主义,假装看了一遍,事实上他没戴眼镜,字写得再大也看不清。他装模作样看完后,向送行的人简单说了几句表示感激的话,措辞得体,谁都不能说他根本没有看过信。最后他环视四周,急切地问道:
“乌达内塔没有来?”
代理总统告诉他说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为了支持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军的防范任务,率军跟在哗变部队后面走了。这时有人插嘴说:
“苏克雷也没有来。”
这句别有用心、不问自答的话不能不引起将军注意。他垂眉回避的眼睛这时闪发出灼热的光芒,不针对谁地回答说:
“为了不打扰阿亚库乔的大元帅,没有通知他出发时间。”
将军似乎还不知道苏克雷元帅并未完成委内瑞拉之行的使命,他的祖国没有准许他入境,两天前已经回来。没有人告诉他将军要走,也许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会首先知道。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这事的时候正忙忙颠颠地做旅行的最后准备,一晃竟然忘了。当然,苏克雷元帅由于没有接到通知,心中不快的可能也不能排除。
隔壁的餐厅里,桌上已摆好丰盛的早餐:蕉叶玉米粽子、大米灌肠、炒鸡蛋、放在花边布巾上的花式甜面包、芳香扑鼻的又热又稠的巧克力。邸宅的男女主人虽然知道将军早上只喝一杯罂粟果壳和阿拉伯树胶的煎剂,还是推迟了开早饭的时间,希望将军能出席主持。堂娜阿玛莉亚留出上座的扶手椅,请他入席,但他婉言推辞了,客气地朝大家一笑说:
“我要赶长路,祝各位胃口好。”
他站直准备向代理总统告别,代理总统热烈拥抱了他,相形之下将军的身躯显得多么瘦小,临别时刻又是多么孤单和无能为力。然后他再次同所有的男人握手,吻了夫人们的手。堂娜阿玛莉亚试图挽留他,等到雨过天晴再走,尽管她跟将军自己一样清楚地知道这场雨简直会下到世纪末。再说,将军想尽早离开的心情显而易见,要拖住他简直是对他的冒犯。男主人在花园的蒙蒙细雨下陪他走到马厩。男主人伸出手指像是触摸玻璃器皿似的想搀扶他的胳臂,但吃惊地感觉到将军皮肤下面仿佛有一股同他荏弱的身体毫不相称的力量的潜流。等候他的政府、外交使团和军队的代表们大氅已被雨淋透,污泥直到脚踝,准备陪他赶第一天的路程。然而很难分清陪伴他的人中间哪些是出于友情,哪些是为了保护他,哪些只是想亲眼看到他确实离去。
有个西班牙商人被指控盗马,捐献了一百头牲口给政府,作为撤销对他起诉的交换条件,其中最好的一头母骡被挑选出来充当将军的坐骑。将军一只靴子已伸进马夫扶着的马镫,陆海军部长突然招呼说:“阁下。”他一脚踏在马镫上,两手抓住座鞍,停了下来。
“留下来吧,”部长说,“为了祖国的安危,您最后牺牲一次吧。”
“不,埃兰,”将军回答说,“我已经没有可以为之牺牲的祖国了。”
一切就此结束。西蒙·何塞·安东尼奥·德拉桑蒂西马·特立尼达·玻利瓦尔–帕拉西奥斯将军一去不返了。他从西班牙统治下解放了五倍于欧洲面积的广大土地,为了维护它的自由和团结辗转奋战了二十个春秋,直到上星期还牢牢地掌握着治理权力,但在临行时刻,人们甚至不信他会走,使他耿耿于怀。唯一清醒地知道他确实将离去,并且知道他去向的是那个英国外交官,他在给政府的正式报告中写道:“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连到坟墓都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