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礼拜二午睡时刻 > 周六后的一天

周六后的一天(2 / 2)

“别听她瞎说。”老板娘说。她弯下腰去,整理中间桌子上的一束纸花,手指头神经质地索索发抖。

“我瞎说,”姑娘说,“前天你自己还扫走两只鸟呢。”

老板娘气冲冲地又瞪了她一眼,随即带着满脸歉意,想把事情的原委好好解释一下,打消客人的一切疑虑。

“先生,是这么回事:前天有几个小孩把两只死鸟丢在走廊上,打算吓唬吓唬她。后来,又告诉她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她呢,就相信这些鬼话了。”

小伙子笑了笑,觉得这个解释有点儿滑稽。他搓了搓手,又扭过脸去看那个姑娘。她正在焦灼地望着他。留声机已经不响了。老板娘走进隔壁房间。小伙子朝走廊走去,这时候姑娘压低声音坚持道:

“我亲眼看见从天上掉小鸟的,相信我。这里人人都见过。”

小伙子相信自己弄明白了为什么姑娘恋着留声机不肯走开,以及刚才老板娘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是啊。”他同情地说。说完,朝走廊走去,又说:“我也看见过。”

外面,巴旦杏树荫下稍微凉爽一些。小伙子把方凳靠在门框上,头往后一仰,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坐在摇椅上的母亲精神不振,正用长把扫帚撵鸡。想到这儿,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

上个礼拜,他也许还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一根直溜溜的光滑的绳子。一头是最后一次内战中的一个下着雨的清晨,他出生在一所农村学校的茅屋里,四面都是泥墙;另一头是他满二十二周岁的六月的上午。那一天,妈妈走到吊床跟前,送给他一顶帽子,上面附有一张纸条:“送给我亲爱的孩子的生日礼物。”有时候,他闲得发慌,就爱回想那座学校、黑板和那张沾满苍蝇屎的国别地图以及挂在墙上的一长排罐子,罐子上方有每个孩子的名字。那里气候凉爽,是一个宁静的、绿茵茵的小镇。有几只腿又长又灰的母鸡时常穿过课堂,躲到水缸边去下蛋。那时,他母亲是个忧郁、沉默的女人。每天傍晚,她迎着从咖啡种植园吹来的微风,坐下来纳凉,说:“马瑙雷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然后扭过脸来,看着在吊床上不声不响逐渐长大的孩子。“等你长大,就懂了。”可是,他啥也不懂。长到十五岁了,还是啥也不懂。以他的年龄而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平日生活闲散,长得很结实,只是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二十岁上,他的生活还不外乎是躺在吊床上翻几个身。这时候,妈妈患了风湿病,不得不离开执教十八年的学校。母子俩搬到一幢房子里住,有两间屋子和一个宽敞的院子,还养了几只灰腿儿母鸡,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那几只一样。

养鸡是他第一次接触现实生活。直到今年七月,他就干过这么一样活计。七月里,妈妈打算退休。她想,办理退休的事孩子足以胜任了。小伙子麻利地准备好了文件,甚至还说服了堂区神父把妈妈的洗礼日改早了六年,因为她还没到退休的年龄。礼拜四,妈妈凭多年任教的经验,仔仔细细、不厌其详地叮嘱了他一番,他这才动身进城。随身带了十二个比索、一套换洗衣服和一包文件。至于什么叫“退休”,他的理解可以说是简单而又简单。照他想,无非就是政府应该付给他一笔钱,好用来养猪。

天气闷热,小伙子晕头涨脑地坐在旅店的走廊上打瞌睡。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有何不妙。他盘算着,明天火车一返回,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他一心想着礼拜天继续上路,而且再也不会光顾这个苦热难挨的小镇了。快到四点钟的时候,他做了一个不舒服的、黏黏糊糊的梦,边睡边想:真遗憾,没把吊床带来。猛然间,他想起衣服包和退休文件全部落在火车上了,这才倏地惊醒过来,想到妈妈,又是一阵惊悸。

小伙子往屋里搬凳子时,镇上的灯全亮了。他没见过电灯。看到旅店里寒酸、腌臜的小灯泡,觉得十分新奇。再一想,妈妈跟自己讲过这个玩意儿。他把小凳一直搬到饭厅里,竭力躲开那些像子弹一样撞击在镜子上的大麻蝇。自己面临的这显而易见的处境令他头脑发昏,天气又这么热,再加上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举目无亲的孤苦,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九点钟过后,他被带到旅店深处的一间糊着报纸和杂志内页的木板房。半夜里,他做了个噩梦,像得了热病似的。同一时刻,在离开旅店五个街区的地方,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仰面躺在帆布床上,心想:有了今天晚上的经历,可以充实一下那篇明早七点要用的布道辞了。先前,在一片蚊蚋的嗡嗡声中,神父穿着紧身哔叽长裤正在歇憩。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穿过小镇,给一位妇女行临终涂油礼。回来时,他有些激动,神经有些紧张,因此把圣器放在床边,躺下来温习布道辞。神父面朝屋顶,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时分听到远处一只石鸻鸟的报时声。神父打算起床,他费力地爬起来,一脚踩着了铃铛,砰的一声仆倒在屋里坚硬粗糙的石头地上。

肋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几乎不省人事。这时,他觉得身体的重量、罪孽的包袱、年龄的负担一股脑儿全压了过来。他感到脸颊碰在硬邦邦的石头地上。往常,在准备布道辞的时候,他脚踩着这块石头地,就能准确地设想出通往地狱的道路该是什么样子。神父十分惊恐,喃喃地说:“主啊。”随后,他想:“我再也起不来了。”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啥也没想,甚至没想为自己祈求一个善终。一刹那间,他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可是,醒转过来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和恐惧了。看见门下面透进一线灰蒙蒙的光亮,听见远处传来凄凉的鸡叫,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清楚地记得布道辞里的每一句话。

他抽下门闩,外面已是晨光熹微。他不仅不觉得疼,反而觉得这一跤把他摔年轻了。他深深地吸了第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鸡叫声的潮湿的蓝色空气。全镇的善善恶恶、人间苦难仿佛都被他吸进心田。他朝四下里扫视了一眼,仿佛要习惯一下周围凄清孤寂的气氛。在静悄悄的、朦胧的曙光中,他看到走廊上躺着一只、两只、三只死鸟。

神父两眼盯着三只死鸟,一连看了九分钟。在准备好的布道辞中,他提出要为小鸟成批死亡赎一次罪。他慢慢地踱到走廊的另一端,捡起三只死鸟,又回到水缸边,打开缸盖,下意识地把死鸟一只一只地扔进碧绿的静水之中。“三加三等于六,一个礼拜就碰到半打。”他想,心中突然一亮,意识到一生中伟大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七点钟,天已经热起来了。旅店里,那位唯一的顾客正等着吃早餐。管留声机的姑娘还没起床。老板娘走过来,好像在她那鼓鼓囊囊的肚皮里也有时钟敲了七下。

“唉。真倒霉,误了车了。”她用同情的口吻说,只是这份同情来得晚了一些。随后,她端来一份早餐:牛奶咖啡、煎鸡蛋和几片青香蕉。

小伙子想吃几口,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恐怕天气会越来越热,他可真有些发怵。身上热汗淋淋,憋得喘不过气来。夜间,他没脱衣服,睡得很不安稳。现在头有点儿发烫。老板娘过来收拾盘子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妈妈,又是一阵发悸。老板娘身穿一件大绿花的新衣服,容光焕发。看见她的新衣服,小伙子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天。

“有弥撒吗?”他问。

“有啊。”老板娘说,“不过,跟没有也差不多,几乎没人去。上面一直不肯另派一位神父来。”

“现在这位怎么啦?”

“大概有一百岁了吧。是个半疯儿。”老板娘说。她一只手托着盘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一副忧虑的样子。

随后,又接着说:

“有一回,他在讲坛上赌咒发誓地说他看见了魔鬼。打那以后,几乎谁也不再去望弥撒了。”

小伙子一来心境不佳,二来受好奇心驱使想见识见识这位百岁老人,便朝教堂走去。他注意到小镇上死气沉沉,没有尽头的大街上尘土飞扬,锌板屋顶的木头房子阴森森的,似乎无人居住。小镇的礼拜天原来是这个样子:街上看不见如茵的绿草,房子纱窗紧闭,暑气蒸人,天空显得深邃、神奇。他想:这个小镇的礼拜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他在阒寂无人的街上走着,记起了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所有小镇的所有街道不是通往教堂,就是通往公墓。”他步入一个石块墁地的小广场,那里有一座带尖塔的石灰建筑物,尖顶上立着一只木鸡,塔上的时钟指针停在四点十分上。

他从容不迫地穿过广场,登上教堂门口的三级台阶,登时嗅到一股陈年的汗臭,夹杂着焚香的气味。他跨步走进幽暗的、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堂。

这当儿,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刚刚登上讲坛,正要开始布道,看见走进一个年轻人,头上戴着帽子。只见他用一双明澈、镇定的大眼睛端详着空荡荡的教堂。随后,又见他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歪着脑袋,两手搁在膝盖上。神父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外乡人。在镇上住了二十多年,只要是镇上的居民,单凭身上的气味,神父也能说出他是谁。因此,他断定刚刚进来的小伙子是个外乡人。他朝小伙子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得出他不爱说话,有点儿忧愁,衣衫龌龊,皱皱巴巴的。神父心里想:“他大概穿着这身衣服睡了好多天了。”一股又讨厌又怜悯的感情掠过他的心头。可是,后来看到他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股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他要为小伙子做一次最美好的祈祷。“主啊。让他别忘了摘掉帽子,我不想把他撵出教堂去。”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布道。

一开始,神父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连他本人都没有听。他几乎听不见那从开天辟地就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的泉水发出的时断时续的说不清的旋律。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讲得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切合时宜,顺序和时机一如预期。他觉得腹内一阵阵发热。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灵魂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虚荣心。麻痹他感觉的这种愉悦既不是傲慢,也不是叛逆或虚荣心,而是对主纯真的爱戴。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感到一阵阵发昏。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天气又要热得人没法活下去。可是,她不想离开这里,因为一切新鲜事物都会引起她莫名的恐惧。否则,她早就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放樟脑球的大箱子里,动身到世界各处游逛去了。听人说,她的曾祖父就是这样。然而,她心里明白自己注定要在这个小镇上了此一生,早晚会死在这几条无尽头的走廊和九间卧室之间。她想,天气一凉快下来,立刻就把卧室的窗纱换成毛玻璃。于是,她下决心永远留在这里(每收拾一次柜子里的衣服,就下一次决心)。她还决定给“我最最尊敬的表兄”写一封信,请他委派一位年轻的神父来。这样,她又可以戴上那顶饰有小巧玲珑的天鹅绒花的帽子到教堂去,参加秩序井然的弥撒,听一听条理分明、富有教益的布道辞。她想,明天是礼拜一,现在她要琢磨一下给主教的信怎样开头(布恩迪亚上校说过,她的信开头总是写得不够庄重,缺乏敬意)。这时候,阿赫妮达风风火火地拉开纱门,大声喊道:

“太太,听说神父在讲坛上发疯了。”

寡妇哭丧着脸,把头扭向门口,露出一副特有的苦相。

“他起码疯了五年了。”她说,一边继续收拾衣服,“大概又看见魔鬼了吧。”

“这回不是魔鬼。”阿赫妮达说。

“那是谁呀?”雷薇卡太太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这回说是看见了流浪的犹太人。”

雷薇卡太太一听,立即觉得很不舒服,一阵纷乱的思绪掠过她的脑海,什么破纱窗啊,热天气啊,死鸟啊,瘟疫啊,不一而足。“流浪的犹太人”,她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下午听人讲过这个。她面如死灰,浑身冰凉,一步步朝阿赫妮达走过去,阿赫妮达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对啊,”她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这下子,我可明白为什么小鸟会遭这么大的劫了。”

她感到一阵恐惧,当即蒙上一块绣花的黑头巾,飞快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堆满摆设的客厅,直奔临街的大门,走过两个街区,来到教堂。在教堂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正在变颜变色地说:“……我发誓我看见了他。我向你们发誓:今天清晨,我给木匠霍纳斯的女人行完临终涂油礼后往回走时,在路上碰见了他。我向你们发誓:由于主的诅咒,他面色乌黑,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撮热灰。”

布道到此戛然中断,余音在空中回荡。神父觉得他控制不住两手的颤抖,全身不住战栗,一道冰冷的汗水顺着脊梁骨慢慢地流下来。他觉得很不舒服,浑身打战,口干舌燥,肚肠剧烈地绞痛,腹内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风琴的低音。这时,他又回到现实中来。

他看见教堂里的人群。愁眉苦脸的雷薇卡太太正装模作样地从中间的通道走过来。她张开两臂,阴冷忧愁的面孔仰向高空。神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清醒地知道,要是他自以为在创造奇迹,那不过是虚荣心在作怪。他用哆哆嗦嗦的手谦卑地扶定木台的边沿,又继续讲下去:

“他朝我走过来。”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充满说服力的、热情激荡的声音,“他朝我走过来,绿宝石般的眼睛,一身粗毛,散发着一股公羊的气味。我举起手来,以主的名义指斥他说:‘站住,礼拜天从来不是用羊羔做牺牲的好日子。’”

布完道,天气越发热了。在那个难忘的八月,天气炽热,盛暑逼人。然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一点儿也不觉得热。他知道镇上的居民震慑于他的布道辞,又都匍匐在他身后了。不过,这并不能使他感到高兴。他马上就要走下讲坛,喝上两口葡萄酒,润润嗓子,但这也不能使他感到惬意。他觉得很不舒服,很不得劲儿,心烦意乱,在献身的终极时刻,都不能集中精神。诚然,这种精神状态由来已久,只是现在又有所不同,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扰得他心神不安。神父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傲慢。正如他在布道辞中想象和定义的那样,他觉得傲慢就像口渴,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最后,他用力关上了圣体柜,说:

“毕达哥拉斯。”

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侍童是个脑袋剃得锃亮的小孩。他是神父的教子,连名字都是神父起的。孩子朝圣坛走过来。

“快去敛布施吧。”神父说。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转了个圈,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盘子撂在哪儿了。”

可不是,已经几个月没有敛布施了。

“你去圣器室找一个大布包来,尽量多敛点儿。”神父说。

“我怎么说呢?”孩子问。

神父两眼盯住他的助手那光秃秃、棱角分明的青头皮,沉吟片刻。现在倒是他在眨巴眼睛了。

“你就说为了驱逐流浪的犹太人。”他说,觉得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时间,在寂静无声的教堂里,他只能听见大蜡烛的淌蜡声和自己激动、艰难的呼吸声。之后,他把手放在侍童的肩上。孩子用吃惊的圆眼睛望着他。神父说:

“敛完钱,把钱交给那个最早到这儿来的小伙子。就说神父叫他去买一顶新帽子。”

<hr/> <ol><li>

原文为法文。​

</li><li>

传说一个犹太人因嘲弄即将受刑的耶稣,被上帝惩罚不停地流浪,直到基督再临。​

</li> </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