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探究它面对不能拥有这种美好的感受，你想知道它看着其他

毛毛虫破茧化蝶却明白自己永无这种机会时的心情。记得面试那天刚好

是美国总统大选的日子，同天还发生了载有四千五百名乘客的邮轮沉没的

惨剧。那天面试的十二个人里，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谈论政治、邮轮或是纳

尔逊·曼德拉的人。最让你关心的，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可怜的毛毛虫。”

凯蒂笑了：“是啊。那会儿才刚毕业。不过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

不入流。”

“不，”康斯坦斯再次抓住凯蒂的手。她轻轻地说，“在那天的面

试者中，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明白你真实想法的人。你不怕飞翔，而是怕

自己没法飞翔。”

凯蒂又使劲咽了下口水，她几乎要哭了。十年了，她不但没飞起

来，反而觉得自己距离可以飞翔越来越远了。

Chapter 1 9

探望

“有人说恐惧让人寸步难行，但没了恐惧，哪里来的挑战和动力？

通常我们认为最出色的事，是战胜恐惧和自己。你知道吗？那天，看到

你这个害怕自己不会飞的小女孩……呵呵，我觉得，就是她了！这就是

《其他》想要的。当然，我们都关心政治选举，但我们更关注政治背后

的人。我们需要了解他们的情感历程。我们不仅希望听到他们讲述自己

的执政理念，更希望知道他们执政思路背后的原因和出发点，希望知道

是什么坚定了他们的想法。再举个例子，有时候我们谈论饮食，但谈论

内容并不只是有机食品或者全麦食品，我们谈论‘为什么’和‘谁’。

我们关注人，关注感受，关注情感。在我看来，或许我们赚得少，但我

们工作的意义深远，当然，这只是个人观点。凯蒂，《其他》会继续出

版你做的报道、你写的故事。只要你相信自己写的内容是正确的，并且

绝不是别人灌输给你的，那么它就会是个好的报道。没人知道人们究竟想

读、想听或者想看什么样的内容，甚至连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往往是在事

实发生后，人们才会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创新’。我们要去寻找新

东西，而不是重复过去和追逐市场。”说完，康斯坦斯挑了挑眉毛。

“那是我做的报道，”凯蒂轻轻地说，“不能怪别人。”

“你应该明白，这个事件中涉及的远不只是记者一人。如果你把这故

事拿给我，我不会轻易报道它。假设，即便我报道了，我也会在发现事态

变差时及时制止它。那些会出事的蛛丝马迹，上层的人是会最先看到的。不

过，如果你想为这事儿负全责，那就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报道这个故

事。”

凯蒂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康斯坦斯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One Hundred Names 10 百人名单

“我采访过一个人，他对我提出问题的回应热情度越来越高。我问他原

因，他说这些问题更多地反映出采访者的心理活动，而不是他的，这一

点让他觉得有趣。通过采访他，他对我的了解会远远多于我对他的。他

是对的。所以，我认为，比其本身内容更多的是一个报道对记者的侧面

揭示。我们在记者课程上学过，一个人必须尽可能地排除个人色彩才能

使报道毫无偏见。但事实往往是，记者要让自己参与到报道内容里，才

能更好地去理解、去联系、去帮助受众做出判断。如果考虑到所有人的感

受，那无异于机器人讲故事。嗯，这并不是说要植入‘观点’。凯蒂，这

点也让我困扰。我不喜欢记者通过讲故事说出他的想法。谁在乎他一个

人的想法？甚至，谁在乎一个民族、一个种族的想法？我感兴趣的是，

植入‘感受’、植入‘理解’，让听众感觉到文字表述背后的内容。”

凯蒂不想再去费劲琢磨这个报道揭示出了她的什么，她甚至不想再

想起或谈起这件事。但事实是不可能的，她的团队被起诉了，一天后她

将因为诽谤罪的罪名出庭。凯蒂的脑袋都要炸了，翻来覆去地回放整个

事件，分析哪里出了问题，这让她疲惫至极。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

去忏悔，为那些她曾做错的事，也为让自己再次振作起来。

“我要去忏悔。”

“好。”

“知道吗？当初你给了我这份工作，我好兴奋。我想为你做的第一

个报道就是毛毛虫的故事。”

“真的？”

“虽然我没办法去采访毛毛虫，但是我想从那些想‘飞’却不能‘飞’

Chapter 1 11

探望

的人群的角度出发，去看看是什么阻碍了他们，斩断了他们的翅膀。”

康斯坦斯慢慢滑进被窝，一双大眼睛在削瘦的脸颊上格外显眼。凯

蒂觉得自己要哭了，她确定康斯坦斯明白她说的意思。“我已经开始写

了……对不起……”凯蒂抬起胳膊，用手背掩住嘴巴，试图让自己平静

下来。但是晚了，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事实证明我错了。那只毛毛

虫，最后飞起来了。它……变成了一只飞蛾。”凯蒂觉得自己哭得很不

理智，但她控制不住。她并不是因为毛毛虫的故事难过，而是因为她目

前面临的可怕困境，她陷入了麻烦。“整个团队都在怀疑我。”

“他们会帮你的。等事情平息了，你可以继续写你的故事。”

“我不知道还能报道什么故事。我害怕再次出错。”

“你不会出错了。凯蒂，你要明白，做报道——或如我所说——寻求真

相，并不是要集中所有火力去完成任务，也不一定非要去揭穿一个谎言，或

是非要特别具有独创性。它仅仅是要尽可能地去接近事情的真相。”

凯蒂使劲点着头，又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是来看望你的，我的事

却变成了主题。对不起……”凯蒂俯下腰，身子向前探去，头埋进床单里。

被康斯坦斯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她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让她更尴尬的

是，她的朋友在重病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担心，她自己却这样失态。

“嘘……”康斯坦斯温柔地说，她用手轻轻拂着凯蒂的头发，“这

个结局比我们期待的要好。毕竟，可怜的小毛毛虫飞起来了。”

凯蒂抬起头，看到康斯坦斯似乎出现了衰竭症状。

“你怎么了？我去叫护士！”

“不用……不需要。经常这样。”她说着，眼皮沉重地耷下来，

One Hundred Names 12 百人名单

“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你别走，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比如格伦。”床

上的康斯坦斯嘴角动动，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凯蒂也牵强地笑了笑。“好，你睡吧。”她低声喃喃，“我不走。”

康斯坦斯总是能读懂凯蒂的表情，也总能瞬间就戳中她的心事：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

几秒钟后，康斯坦斯的眼睛重重合上了。



凯蒂坐在病房的窗台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盘算着等下走

哪条路回家可以遇到最少的人。突然，身后传来一串法语，凯蒂惊讶地

转过头，看着睡在床上的康斯坦斯。相识十年来，除了宣誓时，凯蒂从

未听到过康斯坦斯讲法语。

“你说什么？”

康斯坦斯睡得迷迷糊糊。她清清嗓子，顿顿神：“你坐那么高干吗？”

“我在想事情。”

“我差点喊保安。”

“嘿，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凯蒂跳下窗台，在康斯坦斯床

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什么？是想问我和鲍伯为什么没有孩子吗？”康斯坦斯欠欠身

子，头歪向床边桌上的水杯，然后从吸管里吮了一小口。

“不是。你从不给种子发芽的机会，天知道你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

子。我是想问，有没有什么报道是你一直想做却从未写成的？”

康斯坦斯眼睛亮了一下。“哦，这是个好问题。或许这就是个好

Chapter 1 13

探望

题材。”她看着凯蒂，挑了挑眉毛，“比如采访退休的记者们。你觉得

怎么样？哈，我应该找皮特谈一谈。或许咱们可以联络那些已退休的记

者，邀请他们把从未写过的故事写出来，然后在杂志上发表。人们喜欢

乌辛·奥凯利和奥利弗·劳伦斯，就把第一个机会给这两个人。哈，我

们可以做个专刊了。”

凯蒂笑嗔道：“喂，你就不能停下来休息一下吗？”

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康斯坦斯的丈夫鲍伯走进屋来。他看起

来有些疲惫，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康斯坦斯身上时，眼神里瞬间溢满温柔。

“亲爱的，感觉如何？凯蒂，你好啊，终于见到你了！”

“呃，交通……不便……”凯蒂吞吞吐吐的，有些脸红。

“哈哈，我懂。”鲍伯大笑着，转过身亲了亲康斯坦斯的额头，

“交通也总是让我拖延，不过迟总胜于无，对吧？”他看着康斯坦斯，

发现爱人的脸有些扭曲。“你是想大便吗，宝贝？”

凯蒂扑哧笑出声来。

“凯蒂刚刚问我，有什么报道是我一直想做却从来没写成的。”

“呃，你不该让她动脑子思考的，医生叮嘱过。”鲍伯半开玩笑地

说，“不过这是个好问题。让我猜猜，是不是油轮漏油事件时，你原本

有独家采访权去采访事件唯一见证者企鹅的那次？”

“胡说，我没有获权去采访企鹅。”康斯坦斯笑了下，不过表情瞬

间又变为痛苦。

凯蒂有些紧张。不过鲍伯似乎习惯了，他继续说着：“啊，那就是

鲸鱼。鲸鱼经历了事故发生的一切，它会跟人讲述它看到的事情。”

One Hundred Names 14 百人名单

“是船长啦！”康斯坦斯白了鲍伯一眼，语气可爱。

“你为什么没去采访他？”凯蒂问着，假装没被这对夫妇间浓浓的

爱意烤焦掉。

“航班推迟……”康斯坦斯回答道，双手捶了下床单。

“她找不到护照了，”鲍伯拆穿她，“护照最后被发现在家里的烤箱

里，但是之前我们都不记得了。所以她没能赶上飞机。最终，船长接受了

一个不知名的人的采访。”他靠近凯蒂，悄悄的说：“是丹·卡明斯。”

“啊，你还是说了。你杀了我算了！”康斯坦斯夸张地说着，扭过

头去装死。

凯蒂用手捂住脸，想笑又不敢笑。

“看你那小样儿。”鲍伯取笑自己的妻子，“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呢，亲爱的？我很感兴趣。”

“你也不知道？”凯蒂问鲍伯。他摇摇头，转头看着康斯坦斯。

“啊！”她突然叫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想起来了！这是最近才

有的一个想法……实际上有些东西去年已经在构思……好吧，某种程度

上，自从我来这儿就有这个念头了……”

凯蒂凑近了些，仔细听着。

康斯坦斯似乎很享受卖关子的感觉：“或许这会是我最大的成就。”

凯蒂不耐烦地应着声。

“我跟你说，文件夹在我家里，在书房里。特蕾莎会带你去找。文

件索引号在N字下面，名字是‘姓名（Names）’。你把它带来给我，

我告诉你关于它的一些想法。”

Chapter 1 15

探望

“不要啊！”凯蒂笑了，“你知道我的耐性，现在就告诉我吧，

求你。”

“不行，要是我现在告诉你，你肯定就不回来了。”

“我保证我会。”

康斯坦斯笑了：“好了。你去拿文件夹，我告诉你那个故事。”

“成交。”

凯蒂抬起手，握了握康斯坦斯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