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凯蒂与康斯坦斯并没有相处很长时间，
但她还是习惯着有她的存在。而现在，人逝去了，感觉也与从前大不
一样。每一天、每一秒钟，凯蒂都觉得身边缺少了什么。以前，凯蒂
每产生一个疑问，就会立刻想要给康斯坦斯打电话寻求答案。现在也
是，她会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构思，想要和康斯坦斯分享；或者
她会想要继续某个上次没有聊完的话题；又或是想要解决某个上次没
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真让人沮丧。康斯坦斯不在了，凯蒂却比从前
更加想念她。凯蒂一直在自责，怪自己没有多去医院探望，也没有多
给她打打电话——不只是在她生病的时候。在以前的生活里，凯蒂有
很多次可以邀请康斯坦斯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度过周末，可是她却浪
费了机会，没有多和康斯坦斯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明白，
即使一切重来，她们还是会像从前的相处模式一样。比起凯蒂对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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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斯的依赖，这位导师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她的陪伴。
没有一份让她全力投入的工作，没有一个能帮助她转移注意力、看
到美好与光明的男朋友，更没有一个住在附近或是能对她表示理解与同
情的家人，凯蒂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她唯一想去的地方是《其
他》杂志社的办公室。康斯坦斯曾是杂志的灵魂人物，或许待在那里，
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康斯坦斯一手创建《其他》，并赋予了它思想和
灵魂。手上捧着一本杂志，会让凯蒂产生错觉，仿佛康斯坦斯依然以某种
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般。就好像是看到某些人的遗孤，逝去之人的表
情、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的小小癖好都能在孩子身上完整地传承下来。
没等进门，凯蒂心底那种失去挚友的沉痛感又卷土重来。这种痛
楚，好像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好像一个耳光扇在脸上，让她无法呼
吸。忍不住的，泪水又蒙上了双眼。
“噢，亲爱的。”丽贝卡，杂志社的艺术总监，头一个瞧见僵立在
门口的凯蒂，“不只你一个这样难过。”丽贝卡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了
下凯蒂，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把她牵进屋子里，“进去吧，他们都在
皮特的会议室里进行头脑风暴。”
“皮特的会议室”，这种叫法瞬间惹怒了凯蒂。尽管皮特没有做错
任何事，她却忽然开始瞧不起他，好像是他和上帝串谋害死了她的好朋
友一样。作为责任编辑，皮特在康斯坦斯生病的时候接管了杂志社。而
谢丽尔·杜恩——一个野心勃勃和凯蒂同龄的女人——在鲍伯全心全意
陪康斯坦斯走完最后一程的那段日子里，担任了代理副编辑。由于这两
个人的存在，杂志社给人的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了。皮特和谢丽尔已经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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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灵感
到自己的风格和节奏，其他人好像也习惯了跟随他们的步调，但凯蒂却
一直在抗拒。
过去的半年里，凯蒂写出来的故事并没有发挥她的最佳水平，这是
显而易见的事实。但那些故事也没有低于正常标准，否则不仅皮特不会
同意发表，对任何事情都始终保持密切关注的康斯坦斯也早就会把她拖
到医院里暴打一顿，威胁着要给她降职——她一直很擅长做这种事。康
斯坦斯希望自己的杂志保持在行业顶尖位置，她最受不了的，便是有作
者不将自己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对她来说，这算是最严重的失误了。
凯蒂深知康斯坦斯的性格。葬礼后，她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没有
默默舔舐伤口，而是揭开伤疤，往伤口上层层撒盐。她一遍又一遍地读
着自己写出来的故事，试图想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未来要往哪个方向
努力、自己的强项和弱项究竟在哪里。她读着自己过去六个月里写出来
的故事，瞬间意识到它们全部缺乏闪光点。尽管她羞于承认，也不愿告
诉任何人，但她的文章就像是在进行机械的填字游戏一样。看起来，这
些故事信息丰富、独具特色而且品质优秀，同时相当符合杂志的标准，
从不同的角度报道了相同的主题——对月刊杂志来说，寻找独特的角度
去报道一个老故事，是首要的任务——但是，再重读这些故事时，凯蒂
却觉得喉咙发苦。经历《30分钟》的灾难后，她意识到，自己从前写
过的、以后也可能会继续写的那些故事，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让她满意
了。她刻意挑剔着自己的毛病，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她质疑自己说过的
话、做过的事。除此之外，她必须承认，自己的写作水平的的确确是退
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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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斯坦斯用头脑风暴激发灵感的方式，其实并不完全适用于其他
人。凯蒂曾经很习惯这种方式，但她知道，尽管皮特和谢丽尔和她一样
欣赏康斯坦斯的主意，却一直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办公室，用他们自己
的方式去寻找灵感，他们喜欢从其他的杂志、报纸、网站和24小时新
闻中寻找最热门最一手的资讯。相反的，康斯坦斯一直不提倡通过外部
媒介来寻找灵感，她要求员工通过自我审视来挖掘故事，要求员工自我
发问——某一刻让自己感动的是什么，让自己反对的是什么，有哪些事
情缺乏社会关注但自己发自内心想知道的……在康斯坦斯心里，她始终
相信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挖掘出的话题，才能发展成为真正引人入胜的故
事。她希望作者们不只是迎合市场需求，而是能够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写作，唯有如此，读者才会在阅读中产生共鸣。她希望记者们不仅能做
出资料详实的时髦报道，更能够在文章中体现真正的自我。在康斯坦斯
的管理下，故事主题的决策流程不拘泥于形式。有时候，她会指定一些
人去写她认为适合他们或是能够帮助他们成长的故事；另外一些时候，
她会停下来，专门倾听作者们的想法，她十分擅长并且十分鼓励人们将
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
问题就在这里，凯蒂终于想明白了。她意识到，过去六个月里她为
《其他》写的故事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创意。每个故事都是皮特、谢丽尔
或其他人提议让她写的，因为他们自己没时间或者没能力去写。对此，
凯蒂之前可没意识到，她根本没有上心。前段时间，她同时在为《30分
钟》节目写稿，那档节目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别人拿给她写的。可以说，
她为《30分钟》写稿的方式，已经不知不觉融入她的写作风格，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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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灵感
响了她在《其他》的创作。坦白说，为那电视节目写出的故事，对凯蒂
没有任何意义，也根本无法打动她。由于缺乏准备时间，凯蒂从未试图
理解故事的内涵。节目的拍摄计划瞬息万变，有时栏目组能约到访谈，
有时则不能，凯蒂觉得自己十分被动，像个水龙头一样被人反复地开开
关关。这样的工作没什么创意，十分机械化，她多数时间甚至在用脚趾
头来代替大脑思考。原来，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凯蒂完全没有自己的创
意。发现这一点让凯蒂觉得十分恐慌，她发现无论现在如何尝试，自己
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回想起来，原来康斯坦斯在医院里和她说的那番
话别具意义。当时，康斯坦斯指责凯蒂循着别人意愿而非自己的想法去
写作，她还以为所指的是自己为《30分钟》做的报道，现在想来，她说
的也可能是自己在《其他》上发表的那些故事。不过，康斯坦斯到底是
什么意思，凯蒂也弄不明白。
凯蒂向会议室走去。失去鲍伯和康斯坦斯的支持，又想到脑海里连
一个创意都没有，她感到无比的脆弱与无助。康斯坦斯入院后，每个月
都会督促大家进行一次头脑风暴。但现在皮特当权，鲍伯又不在，这次
头脑风暴的来由有点让人意外。凯蒂推开门，顿时满屋子人的目光聚拢
过来。
“嗨。”
“凯蒂！”皮特显然有些吃惊，语气也不太友善，“没想到这周就
能看见你。鲍伯说他给你放了一星期的假。”听起来，似乎皮特很不愿
意在这周见到她一样，凯蒂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是啊，他给我放了假。”凯蒂解释着。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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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凯蒂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姿势有些别扭。“但是除了这里，我想不
到自己还能去哪儿。”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目光里充满悲伤和同情。
“这样啊……好，我们正在讨论下一期杂志内容，准备用它来向康
斯坦斯致敬。”
凯蒂双眼亮了一下：“好点子！”
“所以……”皮特拍拍手，凯蒂集中了注意力，“我需要创意。
我的个人意见，用八到十二页的版面来回顾康斯坦斯的记者生涯，盘点
她曾为《其他》写的故事和她一生中公开发表的其他文章。此外，我们
要回顾一下她最伟大的成就——她培养了众多优秀的记者。方式可以多
样，比如做一篇对汤姆·苏利文的专访，讲一讲康斯坦斯如何帮助他发
现自我和提升自我。达拉，我需要你去采访一下汤姆，我在葬礼上跟他
说了这事儿，他已经同意了。妮亚姆，你去了解一下其他在世或已经过
世的记者，看看康斯坦斯都培养了哪些人，包括如何发现他们的、他们
曾经写过什么、现在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内容。”
达拉和妮亚姆一边点着头，一边做着笔记。
皮特继续说着，为会议室里的其他同事分配任务。凯蒂有种直觉，
这样是不对的。康斯坦斯会讨厌这期杂志，不仅因为上面漫天都是关于
她的文章，更因为这些文章只是在旧事重提。凯蒂看着其他人，希望他
们有所行动，提出些反对的意见。但大家只是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皮特的
指令，机械地在笔记本电脑上记下要做的事项。皮特就是这样的风格，
他一直兀自下着命令，没有礼貌，缺乏创意，也不会探寻和激发其他人
Chapter 4 43
最后的灵感
的灵感。对于要纪念康斯坦斯这样一个深受尊敬的女人的事，他没有试
图去激发大家对她的回忆，也没有对她的人生故事进行回顾，而是仅仅
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大家。不过，老实说，皮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
容易了，凯蒂对此非常感激。另外，自己现下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想
法，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好，那就这样决定了。接下来，我们讨论下杂志的其他内容。科
纳，关于中国和南非的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们开始讨论杂志的其他内容，向康斯坦斯致敬的专题内容似乎到
此为止。凯蒂坐不住了。
“等等。皮特，请等一下。”
他停下来，看着她。
“我不知道怎么说，皮特。但是，你刚刚说的内容好像有点……过
时了？”在别人讨论工作时，插嘴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合适。果然，有人
已经在座位上窃窃私语起来。“我的意思是，向康斯坦斯致敬的专题。
据我所知，她很反感重复发表旧文章。”
“我们不只是在发表旧文章，凯蒂。如果你仔细听了，你会明白不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进行回顾，致敬专题就是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