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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违背道德的人 > 导读:作为个人,我们能走多 远?

导读:作为个人,我们能走多 远?(2 / 2)

我很少了解妻子,想来妻子不见得更多了解我……

他还说:

他(上帝)帮助后有权利要求我谢恩。这样我有了义务;我不愿意承担……

他更进一步地阐述道:

可是我还是说不清我说的“生活”是什么,也说不清我向往一个更广阔、更自由、不那么受别人牵制、不那么顾忌别人的生活,不就是我感到约束的一个非常简单的秘密么;这个秘密我觉得要神秘得多:我想这是一种重生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依然是个陌生人,像个从阴界回来的人。

最后,当生活经历了它或迟或早都会呈现出的变化——婚姻、疾病、死亡、孤独——之后,他彻底地迷失了,再三要求自己的朋友“带走”他,他说: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

如果我们真的将米歇尔视作纪德本人,他们的相似性可能在这里:纪德也是一个从传统意义而言违背“文学道德”的人。他相信小说有其应该遵从的真实。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想象和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向已有的任何既定“道德”的边界提出疑问,以真实的态度和方式。米歇尔这么做了,他不粉饰自己的任何行为,不试图解释,也不试图走上某种轨道,更不试图以“革命”的名义,建立某种新的道德边界——这是纪德与萨特的区别。

米歇尔因而使我们想到后来的、能够成为“现代传统”的典型人物。不仅仅是纪德笔下的其他人物(例如拉弗卡迪奥)。读完纪德,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加缪在《局外人》的序言中,谈到默而索的“真实”时所说的,“一种具有否定性的真实,存在和感受的真实”,并且,倘若“没有这样的真实,任何关于自我的征服都是不可能的”。

纪德认为,过于强调《违背道德的人》中的米歇尔就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其作品的误解,但是这样令其恼火的误解在《窄门》出版的时候又重演了一次。只是这一次,人们不再局限于性别的区分,将阿丽莎归在他的身上。这种归类大约一直到《伪币制造者》才算平息,因为《伪币制造者》突破了纪德一贯偏爱的小长篇篇幅,出现了多个人物以及还算复杂的情节,令归类无法进行。

在纪德自己的设计中,《违背道德的人》是《窄门》的对称作品,“精神上是同步进行的”,虽然《窄门》的出版比《违背道德的人》要晚上几年。在纪德的创作年表上,时间顺序倒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方面。

如果我们仔细思量其中的关系,我们可以发现,纪德否认的并非米歇尔与他的相似性——我们从来都不应该怀疑,任何一个小说家的早期作品都有从对自己的想象开始的倾向。米歇尔的确是纪德,但更为重要的事实是,他只是众多纪德当中的一个。或者说,是纪德的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后来的阿丽莎也是,甚至《伪币制造者》中的贝尔纳,《梵蒂冈地窖》中的拉夫卡迪奥都是,并不因为这些人物的“恶毒”,或是在行为上走得更远、更加惊世骇俗而有所分别。

小说是对于一个人存在的可能性的探索,而小说家也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否则,他就是不道德的。这番在八十年后由小说领域的著名斗士昆德拉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提出的言论早在《违背道德的人》中就已经被表述得清清楚楚。米歇尔不是对已有的纪德的描述、总结(颂扬或者批判),而是对包括纪德在内的人的存在境遇的追问。“活着”究竟是什么?通过米歇尔这个人物,纪德告诉我们,在我们与“死神的翅翼”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会陡然间对生命有最真实、最激烈,同时又是最不可能描述的索求。那么,人类已然存在的文明所设置的那些“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米歇尔的思考是:

首先我从某些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里,可以希望获得对生活较为直接的理解。但是即使他们对生活有这种理解,必须承认他们并不表示出来。我觉得他们大部分人不是在生活,只是装得在生活就满足了,甚至还有点儿要把生活看作不利于写作的障碍。我不能以此责备他们,我不敢肯定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从这个意义上说,《违背道德的人》的确可以被看作纪德小说创作的一个起点。从此之后,纪德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出走,甚至人为地将自己真实的生活与小说对于个人存在的探索混在一起。除了《窄门》、《恶伪币制造者》和《梵蒂冈地窖》之外,第一次公开为同性恋辩护的《田园牧人》以及自传作品《假如种子不死》更为纪德没有清晰表述过的文学使命做出了补充性说明:如果说文学是对真实的探索,是对存在的可能性的探索,与真实生活的有限性相反,这种探索却是永无止境的。

使命或许太沉重。在一个世纪之后我们仍然喜欢纪德,完全可以出于别的原因。

原因可以是纪德对于生命温和的嘲讽——我现在不怀疑,这可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存活的、唯一健康的方式。

有一个小故事愉悦过很多人,即使在今天的这个“后”时代也仍然不失其愉悦性:在纪德去世后不久,因为《梵蒂冈地窖》中对教会的冒犯而与之交恶的莫里亚克收到了纪德的一封电报,上面写着:<b>没有地狱。你可以开溜了。通知克洛岱尔。署名——安德烈·纪德。</b>

的确,没有地狱。因此,所有的选择在最真实的生命面前,或许都是不重要的,撇开道德,仅仅是一种真实的态度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因为“介入”生活而历尽幻灭的纪德在三十年代末期又开始重新回到文学的领域,对于他来说,文学与真实生活是等义的。都是可以触摸的、肉质的生命。从当时的苏联回来之后,他后悔自己“忘记了生活”,而他曾经“非常擅长”。

然而没有边界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其实纪德并不知道。至少在写作《违背道德的人》时他不知道。小说最后,米歇尔对“漫无目的的自由”是忧惧的。他再三恳求朋友们把他带走。因为他不知道,作为个人,我们究竟能走多远?纪德提出了这个文学才能提出的“问题”——倘若我们同意作者的说法,暂且称之为“问题”。他知道的只是,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想,他应该为身后的世界也留下了一份电报,上面写着:

<b>没有边界,这才是真正的地狱。你们无处躲藏,我在同一个世界等着你们。</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