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土地缺乏艺术作品。我瞧不起那些不识美、只会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人。阿拉伯人这点非常可贵:他们生活艺术,歌唱艺术,过一天消费一天艺术;他们不把它固定和珍藏在任何作品中。这是缺乏大艺术家的原因与结果……我总是相信这样的人才是大艺术家,他们敢于把某些自然的东西点化成美的东西,使后来看到的人说:“我以前怎么没明白这竟是这样的美……”
凯鲁万的夜色很美。这个城市我还不认识,我没有带上玛塞琳去。正当回旅馆睡觉时,记起一群阿拉伯人露天躺在一家小咖啡馆提供的席子上。我走去挨着他们睡。回来时带了一身虱子。
海边的湿热空气大大损害玛塞琳的健康,我说服她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比斯克拉。那时已四月初。
这次旅程走了很久。第一天我们直抵君士坦丁;第二天,玛塞琳很累,我们只到达埃尔唐塔拉。在那里我们到处寻找,到了傍晚找到一片暗影,在黑夜里比月光更加幽美清凉。它像一股永不干涸的山泉,蜿蜒流到我们跟前。从我们坐的斜坡可以看到平原像着了火似的。这一夜玛塞琳没法睡着;出奇的静和细微的声音都使她不安。我怕她有寒热,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发现她更苍白了。我们又出发了。
比斯克拉。我要来的就是这里……是的;这里是公园,凳子……我认出那条凳子,我康复初期在上面坐过。我那时看一部什么书?……荷马;后来我没有再翻过。这里是那棵树,我要拍拍树皮。我那时多么虚弱!……咦!那里是孩子……不,我一个也不认识。玛塞琳神色庄重!她跟我一样变了。天气这么好她为什么还咳嗽?那里是旅馆。那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平台。玛塞琳在想什么?她没有跟我说一个字。她一走进房间,就躺在床上;她累了,说愿意睡一会儿。我走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了,但是孩子认出了我。听说我到了,他们个个都跑了过来。这是他们吗?真令人丧气!发生什么啦?他们都长大了不少。才过了两年,这怎么可能呢……那几张脸原来充满青春朝气,现在都给疲劳、罪恶、懒惰弄得丑陋不堪。什么样的卑贱工作会那么早摧残了这些美丽的身体?像一种崩溃……我向他们提问题。巴希尔在咖啡馆洗盘子,阿苏尔给养路队砸石头,一天才挣几个苏;哈马塔瞎了一只眼睛。谁会相信呢?萨德规规矩矩了,他帮助哥哥在市场卖面包;他好像变傻了。阿吉卜跟着父亲开了一家肉店;他长胖了;他丑;他有钱;他不愿意跟他的穷伙伴说话……体面的职业却教出多少笨蛋!我会在他们中间发现我在同辈中憎恨的东西吗?布巴克尔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可笑。也不尽然;当晚我见到他了。他解释说:他的婚姻只是一个幌子。我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淫棍。他喝酒,变形了……这就是生命留下的东西吗?这就是生命要他们这样的吗!我来了看到他们都是这样,觉得悲痛难忍。梅纳尔克说得不错:回忆是个不幸的编造。
莫克蒂尔呢?啊!他出狱了。他躲了起来。其他人不再跟他来往。我要见他。他是他们中间最英俊的人;他也会让我失望吗?有人把他找到了,带了来见我。不!这个人没有萎靡不振,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这样出色。他的力量与美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他认出我笑了一笑。
“你坐牢前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
“你偷东西了?”
他不承认。
“你现在做什么?”
他笑了。
“嗨!莫克蒂尔!你要是没事干,你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心血来潮要去图古尔特了。
玛塞琳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当我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一句话不说靠在我身上,眼睛紧闭。她的衣袖宽大,卷起来露出瘦削的手臂。我抚摸她,轻轻摇她摇了很久,就像让孩子睡着。这是爱,还是焦虑,还是寒热使她这样发抖?啊!可能还有时间……我就不会停下来吗?我寻找,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所在:十足的顽固不化。但是我怎么跟玛塞琳说我们明天动身去图古尔特呢?
现在她睡在隔壁房间。月亮早已升起多时,光洒满平台。这种光有点吓人。叫人无法躲开。我的房间铺的是白色石板,反光尤其明显。光通过洞开的窗户流进来。我认出了房间里的月光以及月光里的门影子。两年前月光更往里照……是的,它现在正是在那里往前移动——这时我放弃睡眠走下床。我把肩膀靠在门框上。我认出棕榈树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了哪句话?啊!是的,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自己束上带子,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我到哪儿去?我要到哪儿去……我没有跟你们说的是最后一次我从那不勒斯到了波塞道尼亚,有一天,一个人……啊!我真会在这些石头遗迹前哭一场!古希腊的美显得单纯、完美、带着微笑——被人遗弃了。艺术离我而去,我感到这点。那么给其他什么东西让位了呢?这已不像以前是一种带着微笑的和谐……我也不再知道我服侍的神秘的神。新上帝啊!赐我见识新的种族,新类型的美。
第二天早上,驿车把我们带走。莫克蒂尔跟我们同行。莫克蒂尔快活得像个国王。
恰加、克弗多、姆莱亚……一站站都很沉闷。旅途还要沉闷,走不完似的。我承认,我原来以为这些绿洲会更有生趣。不料满目是一片沙子和石头;然后才有几处矮灌木丛,奇怪地开着花;有时几株试种的棕榈树,由一道暗流灌溉……现在我爱沙漠胜过爱绿洲了……沙漠充满死亡的光荣和排斥一切的壮丽的国度。人的力量在这里显得丑和可怜巴巴。现在其他一切土地都使我厌倦。
“您爱好非人性的东西。”玛塞琳说。但是她自己目不转睛,贪婪地看个不厌!
第二天天气变坏了一点。也就是说刮起了风,地平线暗了下来。玛塞琳不舒服,呼吸进去的沙子使她的咽喉发毛发痒;过于强烈的光线使她的眼睛疲劳;她看了这个严酷的景色伤神。但是现在走回头路已经太迟。几小时后我们到了图古尔特。
这最后一段旅程,虽然是最近发生的事,我记得的却最少。现在回想不起第二天的景色和我刚到图古尔特做的事。但是我还能记忆的是我多么缺乏耐心和做事仓促。
早晨天气特别冷。到了傍晚刮起强烈的西蒙风。玛塞琳旅途中累坏了,一到就上了床。我希望找到一家舒适一点的旅馆;我们的房间糟透了:沙子、阳光和苍蝇把一切弄得灰扑扑,脏兮兮,黯然无光。从清晨以来几乎没有吃过东西,我要人立刻送食品来;但是玛塞琳觉得什么都难吃,我不能勉强她咽下。我们带来了烹茶的茶具。我干起了这些可笑的家务。晚餐时我们就吃了几块干点和这样做的茶,当地的咸水使茶有一种怪味。
为了在最后装得有点美德,我在她身边留到傍晚。突然我觉得自己像脱了力似的。尘土的味道啊!劳累啊!非人力所能克服的悲哀啊!我几乎不敢看她;我知道我的目光不在寻找她的目光,而是可恶地盯住她的黑鼻孔。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令人可怕。她也没有在看我。我好像接触到她,感到她的焦虑。她咳得厉害,然后睡着了。不时会突然有个颤抖,颠动她的身子。
夜里天气会变坏,趁不太晚时我要知道可以求谁帮忙。我走出去。在旅馆的门前,图古尔特广场、马路甚至气氛,都是怪里怪气的,以致使我相信看到这些的东西不是我。过了片刻我回到旅馆。玛塞琳静静睡着。我刚才怕得没有道理。大家以为在这块异样的土地上危机四伏,这荒谬可笑。我安下心来又走了出去。
广场上的夜生活奇异生动,人来人往都是静悄悄的,白色长袍避人耳目似的溜过去。不知从哪里传过来怪异的乐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个人向我走来……这是莫克蒂尔。他说他等着我,想我会重新出来的。他笑了。他熟悉图古尔特,经常来,知道可以带我上哪儿去。我就由他领着我走。
我们在黑夜中走着;我们进了一家摩尔人咖啡馆。乐声是从那儿来的。有几个阿拉伯女人在里面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摆动也可以说舞蹈的话——其中一个握住我的手;我跟她走;这是莫克蒂尔的情妇。他陪着……我们三个人走进那间窄而深的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一张很矮的床,我们在床上坐下。一只白兔关在房间里,当莫克蒂尔跟兔子玩时,这个女人拉我过去,我也让她拉过去,像给人拉进了睡眠……
啊!我可以在这里装假或者避而不谈——但是既然这个故事已再不是真实的了,我谈谈又怎么样呢……
我一人回旅馆,莫克蒂尔留在那里过夜。时间晚了。天空刮起干燥的西洛哥风;这种风夹着大量沙子,尽管是黑夜还很烤人。我走了几步就全身淌汗了;但是我突然急于要回去,几乎跑着回到那里。她可能已经醒了……她可能需要我……不:窗口是黑的。我等待风稍歇的一刻才开门;进入黑暗,很轻很轻。这是什么声音?我认不出她的咳嗽……我打开灯。
玛塞琳半卧半坐在床上;她的一条瘦胳膊勾住床栏,身子仰起;她的床单、她的手、她的衬衣上面流淌着一长条鲜血;脸上也血污斑斑;两只眼睛瞪着,样子极丑。她一声不响,我比听到任何临终的哀叫更加惊吓。我在她渗汗珠的面孔上寻找一个小部位,难堪地亲上一亲;汗的味道留在我的嘴唇上散不去。我把她的额头和面颊洗干净,清凉一下。我的脚踩到床边的一件硬物。我弯下身,捡起一串念珠,这是她在巴黎讨了去的,她让它掉到了地上;我把念珠放到她张开的手里,但是她的手立刻下垂,又让它掉在地上。我不知怎么办:我要呼救……她的手死命勾住我,把我拽住不放;啊!她以为我要离开她?她对我说:
“喔!你还可以再等。”她看到我要说话又说:“什么都别跟我说,一切都很好。”我又捡起念珠,把它放到她手里,但是她又让它掉下——我怎么说呢?她是有意让它跌落的。我跪在她旁边,拿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
她毫不理会,半个身子靠在长枕上,半个身子靠着我的肩膀,好像有点睡着了,但是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一小时后她又挺起身;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拘挛在衬衣上,撕上面的花边。她透不过气。将近天亮,又是一阵吐血……
我的故事已向你们讲完了。我有什么要补充的呢?图古尔特的法国公墓丑陋破败,一半已被沙子淹没……我依靠仅留下的一点毅力,把她从这块凄凉的坟地迁走。现在她葬在埃尔唐塔拉,她喜爱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这一切仅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三个月却使事情恍如十年前那么久远。
米歇尔长时间沉默不言。我们也一声不出,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我们怎么会觉得米歇尔把他的行为向我们说了以后,也就无可厚非了呢;他向我们慢慢解释,我们不知道在哪一点不赞成,使我们几乎成了他的同谋。我们好像也参与其事了。他说完这件事,声音一点不颤,也没有任何音调改变或者动作表明他有过什么激动与惶惑,或许是他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高傲,不在我们面前流露感情,或许是他出于羞愧,害怕用眼泪打动我们的感情,或许是他这人就是没有感情。即使在现在,我也区别不出他身上有多少高傲、力量、冷漠或羞愧。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承认,使我害怕的是我还很年轻。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请你们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告诉我生活的理由。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可能是我已经解脱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受不了这种漫无目的的自由。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厌倦了我的罪恶——你们要这样称呼也行,而是我必须向自己证明我没有逾越我的权利。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但是我相信是这种天气引起的。这里常年一片蔚蓝,比什么都叫人思想消沉。在这里做任何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的,欲望后面紧跟着肉欲。我受到美好人生与死亡的包围,觉得幸福太现实了,沉浸于幸福又太乏味了。我大白天躺在床上,为了混过漫长沉闷的日子和难熬的空闲。
你们看一看那里,我把一些石子放在阴影里,然后我长时间抓在手心,直到石子表面安神养心的凉意完全消失。于是,我又开始了,换上其他石子,把那些不再凉快的石子再放在阴影里。时间过去了,然后晚上来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我愿意重新开始。我愿意抛弃余留的财富;你们看这几面墙上还挂了一些……这里我几乎不靠什么在过日子。一个半法国血统的旅馆老板给我准备一点食物。看见你们进门就跑掉的那个男孩早晚给我送来,换取我给的几个苏和几下爱抚。这个孩子一见外人胆怯怕生,跟我像一条狗那么温和忠诚。他的姐姐是乌尔特—那依尔山区人,她每年冬天上君士坦丁,向旅客出卖肉体。她非常美,头几个星期,我容许她有时在我身边过夜,但是有一天早晨,她的弟弟小阿里撞见我们睡在一起。他显得非常不高兴,五天不愿意回来。可是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姐姐是怎样谋生的。他以前谈到这件事,语调里没有半点为难……他嫉妒了吗?不管怎样,这个捣蛋鬼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半是厌了,一半也是害怕失去阿里,闹了那件事以后,我不再留那个姑娘过夜。她并不介意。但是我每次遇见她时,她笑笑,开玩笑说我要男孩不要她。她认为我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他。可能她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1]本书根据译者十七年前的译本修订出版,那时是纪德逝世五十周年。——编者按
[2]《田园交响曲》原文为<i>la symphonie pastorale</i>。主角是一名牧师,“牧师”在法语中为pasteur, pasteur的形容词为pastoral(e),因而有的批评家指出纪德使用这个书名,另有一层含义是暗指“牧师的心曲”。
[3]莫里哀《嫉世者》中的两个人物。
[4]莎士比亚《汉姆莱特》中的两个人物。
[5]哥德《浮士德》中的两个人物。
[6]《圣经》中造物主和造物主创造的第一个人。
[7]《圣经》中的人物,困难时曾受挚友帮助。
[8]十六至十八世纪时,法国天主教徒对加尔文派教徒,也即新教徒的称呼。
[9]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二十一章。后半句该是:“别人要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10]西奥克里特斯(Théocrite,公元前315—前250年),希腊牧歌诗人,生于锡拉库萨。
[11]西奥多里克大帝(455—526),东哥特国王。卡西奥多勒斯(480—575),拉丁作家,西奥多里克王朝的大臣。阿马拉松特(?—535),西奥多里克大帝的女儿,阿撒拉里克的母亲。
[12]阿撒拉里克(516—534),东哥特国王,西奥多里克大帝的外孙。
[13]哈菲兹(1320—1389),伊朗抒情诗人,生于设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