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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2 / 2)

“现在正要说呢。哦!请你摆回原来的姿势。对了!手肘再往前面一点。我说小川先生,你觉得我画的眼睛,是否把真实的眼神画出来了?”

“这我也不太懂。不过像这样每天反复不停地画下去,模特儿的眼神永远都不会变吗?”

“那当然是会变的。不只是模特儿会变,画家每天的心情也会。不瞒你说,画肖像画其实应该连续画好几张才行呢,但又总是做不到。而且很奇怪,有时只画一张,也能画得很不错。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跟你说啊……”

原口先生说了这一大段,手里的画笔却始终没停下来,眼睛也一直看着美祢子。三四郎目睹他如此一心多用,心中实在非常佩服。

“像这样每天连续地画下去,每天的功夫累积起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对自己正在进行的作品生出某种特定的感觉。所以呢,假设刚从外面回来,我只要一走进画室,站在画布前面,心底就会升起这种特定的感觉。换句话说,画中的气氛会对我造成某种影响。而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如果任其自然地坐在那儿,肯定会受到各种刺激而露出不同表情。但实际上,她却没受到什么影响,主要因为她现在的姿势,还有周围乱七八糟的鼓啦,盔甲啦,虎皮啦,这些因素会促使她自然地露出某种表情,而这种习惯性表情的力量还会逐渐增强,最后甚至强到排除其他表情。嗯,所以说,像她现在这种眼神,我只要如实地画出来就行了。至于说她的表情……”

说到这儿,原口先生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看来似乎画到了难度较高的部分。他向后退两步,来回打量着美祢子和画布。

“里见小姐,怎么了?”原口先生问。

“没什么。”美祢子依旧保持静止的姿势,全身一动也不动,这句回答简直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

“至于说她的表情……”原口先生又继续说下去,“其实画家所描绘的,并不是内心,而是从内心表现出来的外在形象。画家只要巨细靡遗地观察模特儿的外在表现,自然就能了解她内心的变化。嗯,大致就是这样。至于那些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部分,也不属于画家的能力范围,就只好放弃了。所以说,我们画的是肉体,但不论什么样的肉体,如果内部没有灵魂的话,也只是一团死肉,这种画是不能令人感动的。现在我画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并没打算画出她的内心,而只是在画这双眼睛。因为我非常欣赏她的双眼,不论是眼睛的形状、双眼皮的轮廓,还是眸子的深邃度……其实我只是想把自己看到的,一丝不漏地全部画出来。画出现在这种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偶然的结果吧。如果我画出来的不是这种表情,那就表示我的画技不行,或取景的角度不对。总之,就是这两种原因之一。而事实上,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色调和形象本身已经变成一种表情,我也没什么办法。”

说到这儿,原口先生退后两步,来回打量美祢子和画布上的她。

“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不画了吧。累了吗?”

“没有。”

说着,原口先生又走回画布前面。

“再来说说我为什么看中里见小姐的眼睛。我告诉你啊,我们看西洋画的女人的面孔,不论谁画的美女,肯定都有一双大眼睛。每个女人都有大得可笑的眼睛。反观日本绘画,从观世音像开始,另外譬如像多福[141] 、能乐面具,还有最明显的,浮世绘里的美女,全都是细细小小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大象眼睛似的。为什么东方和西方的审美标准相差这么远呢?你也会觉得奇怪吧?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西洋人的眼睛都很大,所以就用大眼作为审美标准。而日本人都跟鲸鱼同类……有个叫作皮埃尔·洛蒂[142] 的男人就讥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长了那种眼睛,怎么睁得开啊?……你看,我们就是这种国家,难得看到一双大眼,就发展不出大眼的审美标准。而小眼到处都有,随时可供选择,所以歌麿、佑信[143] 等画家都把小眼当成理想,他们的作品也深受大众欢迎。我现在虽想画得符合日本的标准,但若是把西洋画里的眼睛画得像个盲人似的,总还是不太像话。而像拉斐尔[144] 笔下的圣母那样的眼睛,在日本又根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肯定也不是日本人的眼睛,所以我只好来麻烦里见小姐了。里见小姐,再忍耐一下就好咯。”

美祢子没有回答,因为她全身一动也不动地摆着姿势呢。

三四郎觉得这位画家讲话很有趣。今天若是专门来跟他聊天,说不定会更有意思吧。但是三四郎现在关心的,不是原口先生的谈话内容,也非原口先生的绘画,他的全副精神当然都放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他的耳朵虽然听着画家讲话,眼睛却没离开过美祢子。映在他眼中的那个身影,似乎自然而然地抓到最美的瞬间,并且凝结不动。这种不动的姿势蕴含着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转头向美祢子问道:“你不舒服吗?”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三四郎心底升起一丝恐惧,好像听到画家提醒自己:“美”是易变的,现在已经无法让“美”维持原状了。

没错,他说得很对!三四郎转眼望向美祢子,她似乎真的不太舒服,脸上的气色非常糟,眼角露出难耐的疲惫。三四郎顿时打消从这幅活人画[145] 上获得慰藉的念头,同时又开始暗自琢磨,她出现这种变化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这儿,一种属于性格上的激烈震撼顿时袭上心头。

三四郎原本正为了“美”发生变化而感到惋惜,现在,这种属于多数人共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原来我在这女人的心里竟能产生如此影响。”三四郎据此开始幻想自己的重要性。但是这种影响力对自己来说,究竟是有利还是不利,却很难得出结论。

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画笔。

“就到这儿吧。今天反正也画不成了。”他说。美祢子站在原处,扔掉了手里的团扇,然后抓起挂在椅子上的和服外套,一面穿一面走上前来。

“今天太累了吧。”

“我吗?”说着,她将外套的两片前襟对正,系上代替纽扣的衣带。

“不,其实我也很累了。等明天有精神的时候再画吧。来,喝杯茶,休息一下吧。”这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美祢子却推说有事,要先行离去。三四郎也被原口先生挽留,却也特意婉拒了好意,紧随美祢子一起走出玄关。对三四郎来说,在目前日本社会这种环境里,想要随口编个理由制造跟美祢子约会的机会,还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他必须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尽量延长他们共处的时间。他特意选一条行人较少的路线,向女人提议道:“我们到那环境清幽的曙町周围散散步怎么样?”不料女人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穿过两边树墙之间后,直接走上大路。三四郎连忙赶上去,跟她并肩向前。

“原口先生刚才也问了,你是真的不舒服吗?”三四郎问。

“我吗?”美祢子又说了一遍,跟刚才回答原口先生时一样。自从认识美祢子以来,很少听她说出较长的句子,她通常只用一两句话打发过去,而且都是极简单的句子。这些话语听在三四郎耳里,却令他体会到某些深层的含义。除了三四郎之外的其他人,几乎听不出那些特殊的意味。三四郎因此对美祢子非常钦佩,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吗?”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半边脸转向三四郎,双眼皮下的眸子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笼着一层烟雾,令人感到一种异于平日的温暖。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苍白。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

两人沉默着走了五六步。三四郎突然很想扯掉那块垂在他们之间的薄幕般的东西。但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那块薄幕消失,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像小说那样,说些甜言蜜语?三四郎可不愿意这么做。不论从他的个人喜好还是从男女的社交习惯,他都不愿做这种事。三四郎正在期待的,是一种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他不只是期待,还一面走一面思考如何下手。

半晌,女人先开口问道:“今天到原口先生家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重要的事。”

“那你只是去玩的?”

“不,不是去玩。”

“那你究竟为什么到那儿去呢?”

三四郎立即抓住这瞬间的时机。

“我是去看你的。”说出这句话,三四郎觉得自己能说的已全部说完了。不料女人却毫无反应,依然用平时那种迷惑男人的语调说:“那笔钱,在那儿我没法收下呀。”三四郎听了这话觉得很沮丧。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十几米,三四郎突然说:“其实我不是去还你钱的。”

美祢子没有说话,静默半晌,她才低声说:“那笔钱,我不要了。你拿着吧。”

三四郎再也无法忍耐,突然脱口而出:“我只是想看见你,才到那儿去的。”说着,他转眼偷窥身边女人的脸。女人没有看他。就在这时,三四郎听到女人嘴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

“那笔钱……”

“钱什么的……”

两人的话都没说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中断了。接着,又走了五十多米,女人开口问道:“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什么感想吗?”

这个问题可以用各种方式回答,所以三四郎暂时没说话,继续向前走了一段。

“那么快就画好,你吓了一跳吧?”

“是啊。”三四郎说。其实他听见这句话时才注意到这一点。上次原口在广田老师家说他想帮美祢子画一幅肖像,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左右。而原口在展览会会场向美祢子直接表达这个想法,也是在他去广田老师家之后。三四郎对绘画一窍不通,像这么大的一张画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他也毫无概念,现在经美祢子一提醒,才发觉这幅画真的进行得太快了。

“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正式动手是在最近,不过以前就已零零星星画过一些。”

“以前是什么时候?”

“看我那身打扮,就知道了吧?”三四郎突然想起那个炎热的日子,那天他第一次在池边看到美祢子。

“哎呀!那时你蹲在椎树下面,不是吗?”

“你站在很高的地方,举着团扇遮住脸蛋。”

“就跟那幅画一样吧?”

“嗯,是的。”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又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开始登上白山的山坡。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从远处飞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男人,头戴黑帽,脸上挂着金边眼镜,老远就能看出那是个脸色光鲜的英俊男子。人力车刚进入三四郎的视线时,他就觉得车上的年轻绅士似乎一直凝视着美祢子。待人力车跑到前方五六米之后,突然停了下来,车上的男人便动作利落地掀掉车子的帷幕,从踏板上一跃而下,三四郎这才发现他长得很高,白净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英俊,脸上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却极富男人魅力。

“我一直等着你呢。因为等得太久,就过来接你了。”男人走到美祢子的正前方俯视着她,脸上露出笑容。

“是吗?多谢啦。”美祢子也笑着望向男人,接着,她的视线又转向三四郎。

“这位是?”男人问。

“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

男人轻轻掀起帽子,向三四郎打个招呼。

“快点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呢。”

三四郎这时刚好站在一条小巷的转角处,这条小巷是他拐向追分的必经之路。结果这天也没把钱还给美祢子,三四郎就跟她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