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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接下去的日记便是对她“今日食粮”的记录,还标记了日期。从7月1日开始,她每天都记录一句话。除了她作评论的那些之外,我在这里就不抄录其他了。

<blockquote>

7月20日

“变卖你所有的家当,献给穷人吧。”——我是这样理解的:我应当把交给杰罗姆的心,也分给穷人。这也是教导他去做和我一样的事。主啊,给我这份勇气吧。

7月24日

我不读《永远的安慰》了。这古语让我深深着迷,却也令我分心。我从中体会到近乎异教徒般的欢乐,然而其间并没有看到任何我想追寻的启示。

我重读了《效法基督》。拉丁文的版本太难理解,所以我没看这个版本。我喜欢读的译本甚至没有署名,当然这是新教出的,书名上还写着“适用于所有基督教团体”。

“啊!你若知道在朝美德行进时,自己会获得多大的平静,又能给他人带来多大的欢乐,我确信你会更用心投入的。”

8月10日

上帝啊,我朝您呼喊时,怀着孩童般的激动信仰,是用圣灵般的非凡声音……

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并非来自杰罗姆,而是来自您。可为何,您要在我们之间,填满杰罗姆的形象呢?

8月14日

为了完成这个活儿,我花了两个多月……主啊,帮帮我吧!

8月20日

我清醒地感受到了牺牲,在忧愁里感受到它。我感到内心深处,牺牲并未完成。上帝啊,点醒我吧——那种唯有他能带给我的快乐,其实是您赋予的。

8月28日

我拥有的是多么平庸、悲哀的德行!我对自己过于苛求了吗?别再痛苦了。

我的意志该有多薄弱,才一直乞求上帝赐予力量啊!如今,我的祷告里都是愁云惨雾。

8月29日

“看看田野里的百合吧……”

这话如此简单,却让我整个早上陷入忧愁中,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我来到田野,心里和眼里都盈满泪水,情不自禁地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我凝神望着辽阔的平原空地——农民弯着腰,忙忙碌碌地犁地……“田野里的百合……”主啊,它们在哪里呢?

9月16日 晚上十点

我再次见到他了。他就在这里,在这房子里。我望见他房间的光透过窗户映在草坪上。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还迟迟未睡,也许正在想我。他说他没变,我也这么觉得。为了打消他爱我的念头,我能按照自己决定的那样,向他展现我的模样吗?

……

9月24日

多么残酷的对话啊!即便我心潮澎湃,也要装作冷酷无情、无动于衷。在此之前,我只是安于逃避他,但今天早上,我觉得上帝给了我抵御他的力量。况且,无尽地逃避交锋是软弱的表现。我获胜了吗?杰罗姆对我减少了爱意吗?唉!我期盼的事,也是我恐惧的事……我从未这么深地爱过他。

主啊,如果从我手里拯救出他,必须牺牲我,那便动手吧!

“主啊,请进入我的心中和灵魂中来,替我背负些痛苦,就在我身上继续经受余下的劫难吧。”

我们说起帕斯卡尔……我能跟他说什么呢?多么可耻愚蠢的言论!我说的时候便觉得百般折磨,今晚更是懊悔不已,如同亵渎圣灵一般。我再次拿起厚重的《思想录》,翻开时恰好停在致罗阿奈兹小姐的信这一段。

“若自愿追随拖拽我们的人,便感觉不到绳索。若我们开始反抗,越走越远,便会觉得痛苦万分。”

这些话直截了当地戳中了我,让我无力再读下去,只能把书翻到另一处。在此处,我发现一段从未看到过的美妙段落,于是将它抄录了下来。

</blockquote>

第一本日记到这里结束,第二本肯定被她销毁了。因为阿莉莎留下的那些文字,再记录时已是三年后的九月,那是在芬格斯玛尔的日记。也就是说,这些日记写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前不久。

最后这本日记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blockquote>

9月17日

上帝啊,您清楚地了解,必须有他在,我才能爱您。

9月20日

上帝啊,把他给我吧,我会把心献给您。

上帝啊,只要让我再见到他就够了。

上帝啊,我发誓把心献给您。请将我的爱情所求赐给我,我会将余生都献给您。

上帝啊,原谅我这卑微的祈祷吧,但我无法不提起他的名字,也无法忘记心中的伤痛。

上帝啊,我呼喊着你:我还在绝望中徘徊,不要袖手旁观。

9月21日

“你们向天父所求的一切,都是以我的名义……”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义……

如果我不去祷告,难道您就不那么清楚我心中的妄想了吗?

9月27日

从今早起,我便心如止水。昨夜,我整晚都在沉思和祷告,刹那间,感到一种清澈的寂静包围着我,落在我身上,它与我童年时对圣灵的想象全然一致。我担心这份喜悦不过是神经亢奋之故,于是立刻躺下睡觉,很快进入梦乡。这份幸福并未离我而去,今天早上依然存在,丝毫没有减弱。现在我确信,他要来了。

9月30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还会称你为兄弟。但我对你如此情深,远不只是对兄弟的爱。在山毛榉林中,我无数次呼唤你的名字!我每日黄昏出门,直到夜幕降临才归去。我穿过菜圃的小门,来到昏暗的林荫道……期待着你出现在布满石子的路堤后面,突然回应我,而后又慌乱地回避我的目光;又或者,远远地,我见你坐在长椅上等我。我的心不会为此惊跳,相反,若没见到你,我反而觉得震惊。

10月1日

还是没有他的影子。太阳沉入无比纯净的天际。我等待着。我知道很快会和他一起坐在这张长椅上……已经听到他的说话声。我爱极了听他呼唤我的名字……他会来这里的!我将把手放在他的手中,额头靠在他的肩上,紧挨着他呼吸。昨天,我拿了几封他写的旧信,想带过来重读。但没有读成,因为思念之情过于汹涌。我还带上了他喜欢的紫晶小十字架,某一年夏天,因为不愿他离开,他在的时候我每晚都戴着它。

我想把这枚十字架交还给他。长久以来,我都做着同一个梦:他结婚了,我是他长女小阿莉莎的教母,我把这枚首饰交给了她……为何我不敢向他道出呢?

10月2日

今天,我的灵魂轻盈而愉悦,仿若在天空筑巢的小鸟。今天,他肯定会来。我感觉到了,知道他会来,要在此记下一笔,真想大声告诉所有人啊。我不想再掩饰我的喜悦,即使是对我漠不关心的罗贝尔——这个一向心不在焉的人,也注意到我的喜悦。他的提问令我心绪不宁,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怎样才能挨到今晚呢?

这蒙住双眼的布条该有多透明啊,竟让我觉得他的形象处处那么高大,所有爱的光芒聚焦在我心头上的一点——灼烧着我。

啊!等待让我疲惫不堪!

主啊!只要一瞬就够,将幸福之门向我微微敞开吧。

10月3日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像影子一样在我臂弯中消散。明明刚才还在!就在那里!我还能感觉到他,呼唤着他。我的手、我的唇在黑夜中搜寻着他,却是徒劳。

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连祷告都做不到,待在卧室里,待在房子的任何一处,都觉得恐惧。我来到昏暗的花园,悲痛把我引到和他分别时的小门后面。我打开门时,心里怀着一种愚蠢的期待:说不定他会回来!我呼唤他,在黑暗中摸索,然后回来给他写信。我无法承受这份哀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对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为何在他面前,我总是夸大德行?我内心深处全盘否定的德行,能有什么价值呢?那些话,我说是上帝告诉我的,其实是在暗中说谎……充斥在我心中的话,一个字也没有道出。杰罗姆!杰罗姆,我痛苦的朋友!你在我身边时,让我的心支离破碎;但远离你时,我又不能成活。之前跟你说的话,你只去倾听表达爱意的那部分就够了。

我撕掉信,又重写……转眼已是拂晓时分,天空如此阴郁灰暗,被泪水浸透了,如同我的心潮一般。我听到农场开始劳作的声响,沉睡的万物重现生机……

“现在起来吧,时辰已到……”

我不会寄走这封信。

10月5日

善妒的上帝啊,您已经掠夺了我的一切,就把这颗心也带走吧。从今往后,它不会再燃烧,也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兴趣。助我打败这残缺不全的自己吧。这所房子,这个花园,全都煽惑着我的爱情,令我难以忍受。我想逃去只能见到您的地方。

助我一臂之力吧,帮我把财产分配给可怜人。但我无法轻易卖掉芬格斯玛尔,还是把它留给罗贝尔吧。我已经写好一份遗嘱,但大部分必要的手续我都不了解,昨天同公证员也未能谈开,因为怕他猜到我的决心,然后去通知朱莉叶特和罗贝尔……到了巴黎,我会补全手续。

10月10日

抵达此处时,我已筋疲力尽,头两天一直卧床不起。他们不顾我的反对叫来医生,他表示我必须接受手术。有什么可反抗的呢?我轻而易举就让他相信:我很害怕这个手术,希望再养养身体,等恢复些体力之后再做。

我隐姓埋名,也没有交代住址,但给疗养院的管理处交了一笔足够的钱,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接收了我。只要上帝觉得必要,我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喜欢这个房间。这里窗明几净,墙上无需任何装点。我感到一种近乎愉悦的情绪,这令我讶异——因为我对生活已不抱期待的缘故吧;因为现在,只有上帝能取悦于我,若上帝没有填满心灵,他的爱不会显得如此美妙。

除却《圣经》,我没有带任何书。但今天在读《圣经》时,我心里回荡起帕斯卡尔激动的抽泣声,他的这句狂言比《圣经》更为高超。

“不属于上帝的一切,无一能满足我的期待。”

噢!我这颗冒失的心想要的欢乐,竟如此世俗!

主啊!您让我绝望,就是为了听到这一声惊呼吗?

10月12日

多希望您的统治能降临!来支配我吧!成为我唯一的主宰,完完整整地统治我,我再不想对您动摇不定了。

我太累,仿佛垂垂老矣。但灵魂却保持着古怪的稚气,我还是过去那个小女孩——房间必须井井有条,脱下的衣服必须叠好放在床头,这样才能入睡……

我死的时候,也想这样。

10月13日

销毁之前,我重读了日记。“伟大的心以散布自己纷乱的心情为耻。”我想,这句美妙的话出自法国王后克洛蒂尔德沃之口。

正当我要将它投入火海之际,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将我制止了——这本日记似乎已不再属于我,从始至终都是为杰罗姆而写,我没有权利从他手中将之夺走。今天看来,我当时的种种不安与迟疑是那么可笑,于我而言微不足道,相信杰罗姆也不会为此心烦意乱。上帝啊,希望他在这本日记中,偶尔能发现我内心笨拙的音调。在这里,我发狂似的渴望着,愿把他推向我难以企及的美德之巅。

“上帝啊,引领我去到抵达不了的悬岩吧。”

10月15日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眼泪……”

是的,我猜测这绚烂的欢乐,处于俗世的喜悦之上,是远离一切痛苦的彼岸。我抵达的悬岩,它的名字叫“幸福”……我明白,若不追求幸福,这一生不过是虚度。但是主啊!您答应将它许给纯洁无私的灵魂。“现在要幸福了,”您曾经说过,“死在主怀中之人,现在就要幸福了。”至死方能等到它吗?我的信仰在这一刻摇摆不定。主啊!我用尽全力向您呼喊,心中一片凄迷,只等曙光将我照亮。我会这样呼喊您,直至死去。快来解救我的心吧。我如此渴望的幸福……或许应该说服自己已经得到?仿若拂晓前焦急鸣叫的鸟儿,它在呼唤晨光,而不是宣告黎明。我是否也该如此——在晨光初现之前就开始歌唱。

10月16日

杰罗姆,我想告诉你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早,我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地吐了。紧接着,我感到无比虚弱,某个瞬间甚至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没有。起初,我觉得整个身体处于极其静谧的状态。然后恐慌吞噬了我,灵魂和肉身都战栗起来,人生仿佛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清澄。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的墙上空空如也。我害怕了。写日记也是为了平复心情。主啊,别让我说亵渎神明的话,就这样让我抵达终点吧。

我还能起床,像个孩子一样跪倒在地。

我想在这一刻死去,快一些吧——在我又感到孤独之前。

</blockquote>

去年,我再次见到朱莉叶特。这次会面距离她给我寄的最后一封信——有关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已经十年。我恰好在普罗旺斯旅行,顺道去尼姆停留。泰西埃尔一家住在市中心繁忙的菲舍尔大街,家里的小楼很漂亮。尽管我早已去信通知要来,但进门的那一刻还是相当激动。

女仆把我带进客厅,我等了片刻,朱莉叶特便进来了。我仿佛见到了普朗提埃姨妈:同样的步态,同样的阔肩,同样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情。她立刻没完没了地向我提问,从职业生涯问到巴黎生活、日常消遣、人际交往,却也不等着我回答。她问我来南方做什么,问我为什么不去埃格维弗,爱德华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我……接着,她跟我报告了所有近况:她的丈夫、孩子们、弟弟、上一次的收成,以及生意上的不景气……我得知罗贝尔为了定居埃格维弗,已经把芬格斯玛尔卖了。他现在是爱德华的合伙人,留在种植园里,负责改良产品和扩大葡萄产量。这样一来,爱德华就能抽出空来四处跑业务,他主要负责销售事宜。

然而,我的目光还是焦急地搜寻着,想在这里找到些许过往的踪迹。在客厅的翻新家具中,我很快认出几件芬格斯玛尔的家具。往事投入我心湖中,激起阵阵涟漪,但朱莉叶特似乎并未发觉,或许是故意不去提起。

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楼梯上玩耍,朱莉叶特把他们叫到跟前,向我介绍。长女莉丝和父亲一起住在埃格维弗;另一个十岁的儿子在散步,很快会回来——他就是朱莉叶特通知我那个沉痛消息时,提到的即将出生的孩子。那次分娩苦不堪言,朱莉叶特花了很久才恢复过来。去年,她才转念又生了个小女儿,听她的语气,似乎最喜欢这个孩子。

“她就睡在旁边,我的卧室里,”她说,“来瞧瞧吧。”我跟着她走过去。

“杰罗姆,我不大敢写信问你……你愿意做这个孩子的教父吗?”

“当然愿意,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有些惊讶地说道,俯下身对着摇篮,“我的小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莉叶特低声答道,“她长得有点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紧紧握住朱莉叶特的手,什么话也答不出。小阿莉莎被妈妈稍稍抱起些,她睁开眼睛,我把她接到怀里。

“如果成家,你该是多好的父亲呀!”她勉强笑了一声,“你怎么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等着忘掉一些往事。”我见她脸红起来。

“你希望早些忘掉吗?”

“我希望永远不忘。”

“跟我来。”她蓦然说道,把我领进一间更小的房间。屋子里黑灯瞎火的,有一扇门对着她的房间,另一扇门对着客厅。

“有空我就会来这里避一避,这是整个家里最安静的房间。在这里,我觉得可以些许逃避生活的侵扰。”

这小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同其他的房间不太一样。它外面是郁郁葱葱的院子,而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们坐一坐吧,”说着,她窝进躺椅中,“如果我还算懂你,你是想忠于对阿莉莎的回忆吧。”

我顿了顿,没有作答,然后说道:“不如说是为了忠于她以为的我吧……不,别把这归功于我。我想我无路可逃,若是娶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也只能假装爱她。”

“唉!”她看似冷淡地别开脸去,低头看着地,似乎在寻找某样丢失的东西。

“所以,你觉得这种无望的爱情可以在我们心中留存那么长时间吗?”

“是的,朱莉叶特。”

“尽管在生活的摧残下,每日栉风沐雨,这爱火依然不灭吗?”

夜幕恍若阴郁的潮汐一般涌来。它席卷过来,吞噬暗影中的每个物件。朱莉叶特把家具齐集于此,阿莉莎的房间重现在我眼前。它们仿佛复活一般,低诉着各自的往事。而今,朱莉叶特重新将脸转向我,面部线条模糊不清,以致根本无法辨认她的眼睛是睁还是合,我却觉得美极了。我们两人看着彼此,默然不语。

“好了!”她终于说道,“该醒醒了……”

我见她站起来,向前跨一步,似乎精疲力竭,又跌落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双手捂着脸,像是哭了……

此时,女仆掌着灯,走了进来。

<section" epub:type="footnotes">

[1]原文是拉丁文:Hic nem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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