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25岁的瑞枝站在青山的Bell Commons商业大楼前面,身上穿着刚买的Agnes b的短上衣,脖子上系着爱马仕的围巾。好像有谁说过瑞枝长了张“少女漫画中的脸”,还确实如此。大大的黑眼睛配上薄而小的嘴,脖子又细又长,过去的话毫无疑问会被当作美女,现在却不怎么受欢迎。
瑞枝也曾模仿屡次造访的出版社的女编辑,穿过Y's或是COMME des GARÇONS的洋装,但总觉得不是自己的风格。自己的长相如果穿了前卫的衣服就会失去自我。最近一段时间很是老实,固定一副普通白领的打扮,被编辑部的人评价为“无论何时都一尘不染的撰稿人”。也是因此,瑞枝从未被安排过被称作“撰稿人之花”的时尚页面的工作。对名人长篇采访的报道,也会由更专业的撰稿人承担。
瑞枝进入这个行业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被委派的工作也多是介绍新刊的短评、料理店的现场报道之类。因为采访餐馆和咖啡店是非常细致费事的工作,所以出版社大都委派年轻的撰稿人来做。最后的试吃环节,也就是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内容,一般会派遣资深撰稿人或者出版社的编辑担任,之前的采访申请、店内摄影等工作,则由瑞枝承担。
对当时的瑞枝来说,今天的采访是已经做了很久的工作。瑞枝为之工作的女性杂志有一个连载专栏“东京好男传”,原本是刊登对演艺界人士、文化界人士或者体育选手等人的采访报道。但是,因为只有一页的黑白报道太过简单,不少一流的演艺界人士会因为感觉不划算而拒绝采访。所以最近逐渐改变了编辑方针,更多采访一些人气店面的店主或者主厨,也就是更多地邀请市井名人接受采访。这页专栏几乎固定是由30岁左右的女性撰稿人来负责,所以大约每三次就会轮到瑞枝一次。
特别是今天的采访对象可是相当厉害的人物,是郡司雄一郎,一位被称作“咖啡吧之父”的实业家。最近其他杂志也经常刊登关于他的报道。
瑞枝走出位于商业大楼Bell Commons一层的咖啡屋“咖啡野郎”,走到墙边的公共电话前。
“我在等摄影师,怎么还没来呢?”
“真奇怪,伊藤一向很守时,一定会到的。”话筒对面传来责任编辑悠闲的声音,应该是下午两点才刚吃完午饭吧。
“但是我从1点45分等到现在,已经过了10分钟还没来。”
“可能是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来访,那边限行吧。”
“不会的。昨天已经举行过阅兵式了……”
“你再稍等一会儿吧。”
“和对方约的是两点,晚了的话不好吧。”
“是的。今天约的可是郡司雄一郎,人家那么忙还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他的秘书再三强调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太摆架子了。那个人刚开始出名的时候,一有采访就高兴得不得了,能聊好几个小时。你再稍等一会儿吧,还不来的话我打一下他的传呼机……”
瑞枝觉得她太自以为是了。本来今天责任编辑也应该参加采访的,可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不想出来,瑞枝只好和不熟悉的摄影师两个人过来。
瑞枝站在Bell Commons前面等摄影师。五月的青山大道上,已经可以看到身着白色衣物的人。眼前两位把头发剪短的少女正在步行,最近很流行好像男孩一样的短发。有些人会每天剃干净脖颈发际的头发,那些青色的剃痕酝酿出一种奇妙的性感。
眼前有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背着大相机包的摄像师伊藤下了车。伊藤穿着T恤和牛仔裤,牛仔裤前面的拉链上赫然挂着限定版的牌子。“对不起,我迟到了。”
“这就出发吧。办公室就在那边。”
两个人步行出发,可能是为了拍摄英国的来宾,直升机一直在大楼之间盘旋。
从青山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千驮谷拐的道路,在东京奥运会之后也依然保持着相对的清静。但是最近变化很大。三年前主要出售外国文具的“On Sundays”收购了街道对面的建筑,邀请纽约有名的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画上了壁画。如今像孩子涂鸦一样的绘画,已经成为这周边的新风景。
这栋建筑前面,就是郡司雄一郎经营的咖啡吧“曼谷之夜”,虽说是去年开始营业的,但现在人气丝毫不减。店里装饰了很多热带树木,和一些蓝色、红色的稍稍有点复古感的灯具,反而让人感觉非常时尚。
之前在原宿也开了一家很大的咖啡吧,有一面墙是用水槽做的,里面畅游的热带鱼一度成为热门话题,可是“曼谷之夜”开业之后,模特、演员之类的客人全都被吸引过来了。
郡司雄一郎的办公室在这栋建筑的五楼。这栋建筑并不大,却是有名的建筑师呕心沥血用混凝土和玻璃精心打造而成。瑞枝最近一走进这样的建筑,就不太淡定,因为感觉被太多的“概念”“后现代”之类的词洗脑。
如今,东京各种新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出来。这些建筑就像新品种的植物一样成长速度非常快。不久前刚看到土地被围起来,很快大楼就诞生了。就像成长快速的新品种植物一样,这样的建筑都很有个性。因此瑞枝觉得一走进这样的建筑,就会被其个性所折服。
乘坐透明的观光电梯到达五楼,空间明亮得让人不好意思。天井像天文馆一样开得很大,阳光自由支配着铺有地板的房间。因为阳光实在太好了,在意斑点和皱纹的40多岁的女性,应该在这里待不了五分钟。
郡司的秘书当然是20来岁的年轻女性,穿着垫肩很大的套装,长着与套装不太相配的楚楚动人的脸庞。敬语的使用、倒茶的礼仪,无疑是经过了很好的训练。“社长很快就过来,请稍等一下。”她微笑的样子,就像百货商场的电梯服务员一样。
瑞枝坐在卡西纳的沙发上环视四周。这里应该是接待室吧,摆放着类似仙人掌的观赏植物,墙壁上装饰着几幅大的近代绘画。其中有一幅画上画着的几何学图案,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只能在暖炉被单上才能看到的。瑞枝不由得对正在准备器材的摄影师伊藤说:“看这个,和我们老家使用的暖炉被单很像,连颜色的搭配都很像。但即便如此,画成画就很贵吧。”
“是的,很贵。”刚想伊藤的声音怎么有些不同呢,就看到观赏植物的后面出现了一位男性。本以为来人会推开接待室的门进来,没想到接待室的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他就从那里走了出来。好在瑞枝并不慌张。
瑞枝马上就意识到他就是郡司雄一郎。比照片上气色更好,也更年轻。不过本人长了点肉,已经濒临微胖的边缘。
像大多数在城市居住的男性一样,郡司恐怕也加入了哪家体育俱乐部,在拼命地锻炼吧。
“这幅画的作者是 —— ”那是一个听十遍都很难记住的名字,郡司却非常流利地说了出来。据说是位波兰裔的美籍画家。
“他的画,最近被纽约近代美术馆收购了,你却说像暖炉被单。在油画中能够创造如此韵律的恐怕非他莫属。”
郡司点头致意,瑞枝第一印象感觉郡司开朗但稍显做作。
“对不起,但是真的和我们家使用的暖炉被单很像……”
“没关系,没关系。面对这样的画,能够坦率地说出心中所感也挺好的。”
郡司不慌不忙地端详了瑞枝递过来的名片和瑞枝的脸。
“你作为杂志社的人可是相当可爱。之前过来的女编辑长得都很丑,所以你说像暖炉被单也原谅你了。”
瑞枝开始采访以来,还是第一次被这么露骨地戏弄,所以就用更加郑重的表达来表现自己的不快。
“您是否认为时代在跟随着您的脚步?”
“这是不可能的。”郡司兴高采烈地回答道。长着淡淡黑痣的嘴唇也因为愉快的心情而咧开,看来是很喜欢谈自己的人生,满脸的踌躇满志。
“可能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人,都会和我说同样的话。我们决不会去考虑是否和时代合拍,是否会被世人所接受。只是认为这样做的话会很有意思或者很愉快,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一实现罢了。然后就会给人一种引领时代的感觉了吧……”
“能这么说的,恐怕只有极少数特别幸运的人。您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吗?”
“我确实是个很走运很幸运的人。但是如果被别人说幸运,我会生气的。”
“是吗,那您现在生气了吗?”
“是呢。只能认为别人是在嫉妒。”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日本人,对从事土地交易的人还抱有一定的偏见。认为房地产交易毕竟不像松下幸之助那样有很了不起的发明,只是把已经存在的东西来回倒手赚钱的观念仍然很强。”
“哎呀,还真没看出来,小姑娘说得还头头是道啊。”
郡司把嘴唇噘了起来,瑞枝感觉这也很做作。
“之前,有报社的人过来采访。我看出来他也很想说这个,就是一种婉转的讽刺。”
“如果是男性的话,这种观念会更强。”
“我已经和这种偏见斗争了10多年了。看看人家美国和加拿大,房地产业是一种备受尊重的高尚职业。可在日本,无论何时,房地产业都被不公平地对待。如果说我有一个伟大梦想的话,就是要提高房地产业的地位。”
瑞枝认为郡司的最后一句话所言非虚。“可以问您一个比较无聊的问题吗?”
“可以啊,我很喜欢无聊的事情。”郡司唇间那想要捉弄瑞枝的微笑又掩藏了起来。
“为什么从事房地产业的人,都戴着纯金的劳力士表呢?”
“是吗?”郡司抬起左手,看着从条纹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表,“也不是都戴劳力士。年纪再大些的人更喜欢浪琴,年轻人喜欢卡地亚和米拉斯卡欧。”
“是吗?我不太了解房地产业的事情,只是感觉在街上看到的人一般都戴着劳力士。”
“这么说的话,周边可能确实是戴劳力士的人更多些。手表对男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也是马上可以引人注目的。我们不都是在为了这个目的而赚钱吗。”
“您刚才说了要赚钱,但最近谣传您最浪费钱是怎么回事呢?”
“我可没有浪费钱,即使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很注重收支平衡的。”“从哪儿的杂志上看到,您最近好像刚买了艘游艇吧。”
“哦,你说的是游艇啊。经常在游艇上招待客户或者朋友,时不时举行个宴会,这可说不上是浪费。”
采访对象和采访人之间稍稍有了点不快。和郡司见面时,瑞枝盘算了一下。这个自诩豁达幽默的男人,可能需要稍稍刺激一下才能说出有意思的话。可郡司以成熟和强硬轻松化解了瑞枝的问题。可能郡司已经厌倦了媒体对自己所谓现代英雄、赚了大钱之类的定位。
正在这时,摄影师伊藤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征求郡司的意见,是否可以在别的地方再拍一组照片。
“那我们去楼顶吧。那里有游泳池,这可是我从没向外人展示过的私人游泳池。”
瑞枝和伊藤相视一笑,这可太棒了。
游泳池的话,就不会有那么重的暴发户气息,一定会拍到很好的照片。
楼顶有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游泳池,已经放好了水,那水蓝得不可思议。
游泳池周边立了几根圆柱,里面建了一个用御影石做的吧台。可能是由于季节尚早,吧台上并没有摆放酒瓶和玻璃杯,椅子也都还折叠着。
“您经常在这儿游泳吗?”
“很少。刚建的时候想实行会员制,和熟人也都打了招呼,后来感觉这想法太老土……”
“那么,现在也只是偶尔当风景眺望一下?”
“是的。”
这周围没有高层建筑,所以可以看到远处神宫的绿树。车辆的噪音也传不到这里,正值正午,城市的屋顶非常安静。可能因为圆柱是希腊风格的缘故,游泳池好像是建在废墟里的感觉。听说没人在这儿游泳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站在这里好吗?”
郡司价格不菲的西装裤的裤脚随风飘扬着。西装和泳池的组合稍显不自然,但也另有一番效果。
“要不要把胳膊交叉到胸前试试,这看起来是不是更像我的风格?”郡司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自嘲的话。不知为何,从那以后瑞枝一直想起郡司的这句话。
“很酷。太棒了。”伊藤单手拿着相机从各种角度拍摄,看来是相当满意这样的构图。
瑞枝想拍照还得一段时间,就走到游泳池旁边往里看。刚才还在惊奇这里的水为何这么蓝,一看之下就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游泳池的四壁从中间开始刷成了蓝色。尽管很漂亮,但瑞枝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刷这么浓重的蓝色,在池边发了会儿呆。
“泽野小姐”,听到叫声之后瑞枝吃惊地抬起脸,从郡司的视线中意识到他一直盯着自己凝视水池的侧脸。
“采访这就结束了吗?”
“是的,约定的就是一个小时。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
“你再多采访我一些吧。”郡司笑着说,“你净问些故意刁难的问题,恐怕是写不好报道的。”
“是吗?”
“我7点有空,一起吃个饭如何?如果想要更多地了解暴发户的事情,不一起吃饭可不行。”
正如瑞枝预想的,郡司的车是辆大型奔驰,而且还配有车载电话。车载电话的安装费用、通话费用都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使在整个东京也很少有。瑞枝无论如何都想打一次。
“可以给朋友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乡下也打得通。”
瑞枝拨了杂志社的号码,打给和自己关系很好的女编辑。
“喂,是我,瑞枝。”
“哦,瑞枝啊,有什么事吗,这个时间打过来。”
“你知道我在哪儿给你打电话吗?我正在青山大道上行驶呢,我用的可是车载电话。”
“是吗,声音可真清楚。这可是我第四次接车载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