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旗已经开始判断,那场梦一定有隐藏的意义。
——就像我的骨头梦一样。
骨头的梦。骨头。骨头。骨头。骨头。淫秽的……
压缩。置换。被扭曲的愿望的满足。
“很恐怖的……梦。”只说了这句话,降旗觉得好疲累。
朱美没有看降旗,用与方才相同,毫无霸气的声音回答:“很害怕很害怕就醒了,刚起床时很受不了那恐惧感。只是,恐怖的梦,是否都与那个梦相同——我不知道。”
“因为梦大约起床后就会忘记了。”白丘很悠闲地说。
降旗问:“那个梦对你而言……”
——恐怖的梦的意义,对自我而言……
“我想,那可能是我自杀时的记忆吧。”
朱美简单明快地陈述了结论。
降旗的多余追究被打断了。
是的,这样很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意义了。
只是想起了痛苦或恐惧感而已,没有扭曲。
这样的话,海涛声只是单纯的契机。
一定是这样的。
“你说,自杀前后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那意味着,比如说,那海浪声让你没恢复的部分记忆恢复了,对吗?”
如果是整体性遗忘症的状况,可能因为一点契机,便可一举恢复所有记忆。
朱美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啊,我会认为那个梦或许是我所欠缺的记忆,是在很久之后,就在几个月前的事。九月还是十月——在那之前的几年,只是很害怕,快要抓狂了。但是,如果那个真的是那样的话,如您所言,海涛声的声音,会慢慢地那个……是叫做无意识的话?会变成无意识地唤醒记忆吗?”
朱美为什么会知道无意识之类的专业用语吗?她的态度与她使用的字眼并不相符合。说不定,她出乎意外地很有学问。降旗一问,朱美说是在书上读到的。好像是她丈夫的书,听说家里有很多那一类的书。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即使如此,她是看了哪一本书呢?
“但是,你是在三、四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对吧?这样的话,那个梦应该以前就作过了吧。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想,既然如此——两个月前吗?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白丘探问。降旗也想着同样的事。
“刚好那时候……发现了报纸的报导。”
朱美说在丈夫的书房,偶然发现剪报报导的事,那是有关自己所失去的过往的报导或纪录。
逃避兵役逃亡的朱美的前夫,竟然被杀了。并且她说发现遗体时,首级被切掉了。白丘发出小小的祈祷声。
“我记得……那报导的事。不。我忘了前夫怎么了,但是记得报导。虽然有……矛盾。”
“不,我懂你想说的。比如标题的文字啦,文章啦,那些是记得的。内容也是读过后大概会记得。然而,并未直接与自己的过去连结——像这样,嗯,的确很难好好说明呢。”
降旗认为自己懂了,但似乎很难用言语表达。朱美看起来很悲伤,又似乎没有,很微妙的表情。
“根据报导,刚开始我被怀疑是杀夫的凶手,后来另一个女孩——她似乎是丈夫的情妇——出现了那女孩被认定是凶手的后续报导。我读了那则报导,害怕得发拌。”
“为什么呢?”
“因为,随着阅读报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想起了片段。”
“比如说?”白丘问。
“被警察追捕,躲藏的事,没有首级的丈夫尸体的模样,一些不连续的场景。”
“哎,报纸上都报导了,那应该是事实吧,如果你是当事人的话,会记得也是正常的。所谓不愿想起的记忆,随随便便很容易就会被隐藏起来。”
降旗说得好像已经了然于心。
朱美依旧垂着头,说“喔”。
“那个,断断续续的片段中,有溺水的记忆,因此才惊觉,那个,我作的梦,该不会是那世界的光景吧?”
“那世界?”降旗和白丘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
“嗯。哎呀……虽说那个世界,我现在如你们所见,活得好好的。但我到了那世界的入口处,当时的记忆在梦里出现了吧?”
每个人的冥界观都不尽相同。白丘描绘的是基督教的冥界吧,降旗怎么说也比较倾向佛教的,并且是陈腐的三途之河啦、针山啦、血池啦等等——说是冥界,不如说是比较接近地狱——降旗会如此想象吧,朱美的梦接近地狱。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也可以那么解释。
不是隐喻,如果就此接受,说不定不那么想的话是无法说明的。
降旗误解了方才朱美话语的意义。
梦是自杀未遂的记忆,也就是说,并非意味着象征性地表达溺水时的痛苦或恐惧感。
朱美似乎将梦的内容就此以体验的角度接受了——作为溺水后的彼岸体验记忆。
降旗尽可能地不用精神分析学的梦的解析——真讨厌的单字!——来理解,但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降旗对自己平庸理解力的界限感到羞愧而沉默不语。
“看来,你的过去是因此而被填上了。也就是欠缺的环结连上了的意思。”白丘替降旗说。
朱美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似两种反应都说得过去,令人困窘的不清不楚的回答。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不只是那样。想起的不只是自己的记忆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中,夹杂了别人的记忆。”
朱美告白的内容有很多超越降旗的想象。
朱美的记忆里所夹杂的他人记忆,是以下的叙述。
首先,出生在上总一宫附近,称为一松的滨海岸村落。有双亲和一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十岁生日前被卖掉了。时代不明。被卖到信州盐田平的酿酒屋,在那里受到欺负。似乎是个不够机灵的佣人。
从这边开始,记忆错综复杂了起来。
朱美实际工作的地方也是酿酒屋,从陈设和其它种种来判断,好像是同一家店。
——幻觉吗?
他人的思考直接进入思绪里的一种病症。但是这样的话,就要称为精神分裂症了。被人操控的感觉、觉得被人监视、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拿走了——精神分裂有很多麻烦的症状。但是……
——不对。
降旗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不知为何,降旗就是确信。
降旗看过很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症状严重者,即使不是专家也能立刻判断出来,病情轻微的则无法分辨,特别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判断。因为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类似的思考浮动,所以也没办法吧。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被视为病患,其人格自律性多少有些受损,并且无法与周遭的人自然交流,在这两点上是共通的。
朱美的状况,可推测其沟通能力是正常的。
她说的话都能理解,他人的回应她也都懂。依据到目前为止的对话来推断,只能判断是正常的。当然,只靠这短时间的接触是不能下判断的,降旗比谁都清楚。为了下正确的判断,花很多时间不断面谈,一点一滴地搜集资料……
——不对不对。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
这个女人并未罹患精神分裂症。
那个胡子脸——在对话的空档这么说。
“那是……”降旗摇头,再这样下去的话……
“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吗?”他这么问道。“是梦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梦吧……但是,嗯,我想的确在梦里也见到了,因为梦里所见的事起床后还记得……所以说不定无法区别了。”
原来是梦。
不是什么他人的记忆,是梦。
应该是恶梦因为某种原因,混入了体验的记忆里了。
所谓与现实不同的记忆,不是被扭曲化的无意识的意识化吗?
“不好意思……”
如果和骨头梦合在一起想,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降旗开始思考。
“我想,那另一个人生,与你真正的人生。没有太大的不同。”
也可以认为不过就是出生地不同的程度。
“因为我在信州山里长大,所以没见过海。我确定是在十三岁时外出工作,再加上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没有哥哥。这些……都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吗?”
有时也说得通,但是……
不对不对,因为生病,因为发狂,因为只是幻觉,这些无法解释,不要这样诊断比较好。因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所以治不好。明明如此,还这样下定论,那不等于是说,因为你发疯了吗?理由。意义。真理。必定有答案。
降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乱窜。
然后,降旗正视朱美的脸。“那个,叫做一松的地方真的在房总吗?”
“我找了地图,确实存在。”
“时代呢?你说,那个‘你里面的他人’被卖掉了?”
“我想是的。”
“这是我的印象,所谓人身买卖被允许的时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我一听到买佣人这样的事,就想到旧幕府时代——不过说不定我的认知不足。那记忆的舞台
是现代吗?”
“嗯,不知道。”
“比如说,出现的人有没有发结?”
“没有。”
“那个,工作地方的主人或其它工人呢?如果没有发结,应该是明治维新以后,是现代人吧,那么同样的,跟你外出工作时的成员相同吗?”
“那个……”朱美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
“那个,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这样,还是无法确定时代背景。
比如——也可以这么想吧,朱美读了或看了以那海边村落为舞台的小说或电影,只有场景设定输入了记忆。而出场人物的设定变了。变成真正存在的人物投影。这是有可能的吧。但是,总觉得不对劲。这还是什么的……
——不行,没有分析的必要。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降旗在此停止思考。
不是为了朱美,是为了自己。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已经好几次在朱美告白时闪出影子,说:“这种事,可以简单地分析喔。”
因为降旗沉默了,朱美又任意地继续说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没见过风景和见过的风景一样地鲜明,还有,想起那些事情时的我,和平常的我,个性不同。”
“个性?怎么个不同呢?”
“非常谦卑。是所谓看同样东西的角度不同吗?我觉得世界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在酿酒屋的工作,事实上虽然我做的工作几乎一样,但做得不好,很烦燥,可是也没有因此迁怒谁,被责备愚蠢迟钝,也全往肚子里吞。”
“真正的你呢?”
“没那么不机灵。因为比一般人会做事,所以应该没有累积什么郁闷或怨恨,别人也说我工作做得蛮好的。”
降旗想,那也会不会是朱美自身的投射?
——梦是扭曲愿望的满足。
为了正常地过普通的生活,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承受许多压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那些体验,特别是有关本能的无意识冲动,“被佛洛伊德”称为潜意识思考。潜意识思考是借由在觉醒时的自我防卫机制所控制的,所以平常并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然而,潜意识思考在睡眠时,越过觉醒时的框架而出现。“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自我压抑变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思考与存在前意识的过去经验连结,而开始意识化地活动。
但通常,那也是在被意识化时,受到自我的再压抑而扭曲了。
这正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解析。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潜意识思考,在意识化时压缩、置换、可视化。然后藉由象微而扭曲了。这作业的过程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工作。于是,潜意识被视为梦。这则是“佛洛伊德所说的”显性梦境,回溯那个梦的工作,但是“佛洛伊德所主张的”梦的解析。
所以“如果同意佛洛伊德所指”,便可以说——显性梦境是潜意识和梦二者工作妥协之下的产物。但是,潜意识思考受到高度压抑时,无意识的冲动会撞开自我检视,露骨地被意识到。那时候,自我可能会暴露在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中,而害怕得发抖。所以,自我的恐惧之梦,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之梦。
——所以,我的骨头梦,不……
所以,朱美变成骨头的梦,表面上对朱美而言只觉得恐怖到极点,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是很特别的愿望。
同样地,在朱美里面的别的朱美,对平常的朱美而言,有不愿承认的讨厌人格,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
骷髅头。
那是……
“降旗,降旗。”白丘在叫。
降旗中断思考。
——佛洛伊德在笑。
朱美依旧低着头。
降旗有些兴奋,这正是……
——这正是我无法治愈的病。
降旗闭口阖眼,力图镇定。悸动变得激烈。朱美身后浮出骷髅头、骨头、佛洛伊德苦恼的表情。
——我在干嘛啊!
现在,梦的解析朝多样化发展,而非独尊佛洛伊德。海外尚有荣格、区瑞克森(注:艾瑞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〇二-一九九四],美国心理学家。)和包斯(注:包斯[Medard Boss,一九〇三-一九九〇],瑞士心理学家。)等人提出相关学说。比如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为前提来看,梦不只是愿望的满足,有补足意识性态度倾向的补偿性功能、预视,甚至启示——佛洛伊德在笑。
不行,不对。本来就没有必要加以精神分析或解释。降旗慌了。
只要听就好了。
“降旗,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你该不会,那个……”
“不,没事。不好意思。”
降旗恢复自我。
只要听就好了。
朱美继续说:“别人的过去,每天想起一点点。那真的是很讨厌的记忆。”
“因为不敏捷、迟钝,又……消极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偶尔也会仿佛异常地怨恨着什么似的,心情变得极度地黯淡。”
“怨恨?谁?工作场所欺负你的人吗?还是卖掉你的双亲?”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是很清楚,但有时会想起好似极为怨恨的记忆,变得非常悲伤。因为我想,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太执着……”
关于所谓怨恨这种难以说明的心情状态,降旗很困惑。那是因为降旗本身并未心怀怨恨吧,他无法想象对象不明确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丘说了个很愚蠢的感想。“不敏捷、迟钝、消极,容易积怨的样子——的确是很糟的个性耶。我看您,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如果只是那样倒还好。”
朱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那个,之后……不可置信地……那个……”
朱美欲言又止,视线在四周游移。特别是在注意到十字架后,疲惫的表情更蒙上了一层阴影。白丘耳聪目明地说:“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讲。主会赦免你的。”
现在才说这种牧师该讲的话,已经不适合了。降旗在心里苦笑,但朱美似乎完全听进去了。“啊,我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地地方,并且还跟牧师说这种事,可是……”
她还在犹豫,降旗可以想象。
“接着……淫秽的记忆苏醒了。”朱美低着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问题是有多淫秽。
降旗想质问,但放弃了。
“那个,跟不认识的男人的……愚蠢行为。”
朱美再度欲言又止,似乎是比杀人的告白更难以启齿的事。降旗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那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得出口。“你不记得做过那种事,是吗?”
“当然。”
朱美第一次把头抬起来。一脸教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无依无靠的表情。穿着十分正式的和服,却没有盘发,那格格不入的地方,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性感。降旗的心情变得有些酸酸甜甜的。
“在我的人生里,没有可植入那种体验的缝隙。虽然如此……”
那个……
“那个,淫秽的梦……”降旗打算问,有多真实?
“那,不是在梦里见到的。”
“咦?”
降旗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你刚刚说,是梦。”
“那个……是我没说清楚。刚开始时,意识急剧消退——说是梦,不如说是……那叫白日梦吗?那种感觉。因此,我想可能是以前就在梦里见过跟那个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以为这是梦里所见,是想起了那个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有可能不是梦吗?”
降旗询问,但朱美否定了。“不,我想,实际上也在梦时见过,我虽然这么想,但是,梦和现实,到底那一个先,我已经无法分辩。所以那个,我只说,觉得好像在梦里也见过。如果不那么想——真是我的脑袋构造无法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
“淫秽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在梦里。”朱美说。
“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啊,不会在睡觉时或失去意识时看到。那几乎都在醒着的时候,正确地说,就是突然只有记忆被掉包了。”
掉包?
多重人格症……吗?
叫做朱美的女人的病根,更深了吗?
“我不太懂。”白丘插嘴。
白丘是无法了解的吧。
所谓掉包,是说别的人格——愚蠢、消极、容易积怨的淫秽女人——夺走了朱美的意识吗?
由于某种障碍,失去自我同一性,便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有继时性的,也有同时性的,继时性的状况是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互相不认识。同时性的状况则是以第一人格为主,其中萌生第二人格。在此情况下,多半也失去了自我的主动性,形成第一人格被第二人格操控的状态。
所谓附身——这正是所谓精神异常的状态。
降旗所想的是后者。但也有可能是前者。
——这样的话,不。
降旗问,不能不问。“你的意识是在那个‘别的女人’的记忆再度复苏时断掉的吗?还是平行,你的意识也还留着?”
“那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意识是连续吧。只有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掉包,然后又回来的感觉。”
“你的意识没有中断吗?”
“刚开始,作那个白日梦的时候,算中断吗?很快地置换,又突然回来的感觉,但是最近已经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了。朦朦肱肱地,连续着。”
“流畅地置换吗?”
“是叫置换吗?……不,没有置换,掉包的只有过去而已。”
“现在的你和‘别的你’是不同的人格,但是意识没有分裂吗?”
“不知道耶,所谓人格或意识分裂,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是我。只不过,想起没有经历过的记忆而已。”
“多……”
——不是多重人格症啊!
降旗既吃惊又狼狈,他不知道这种症状。
朱美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吗?
“怎么回事啊?”白丘没搞懂。
降旗也急着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你自己,虽然如此,与你的思考或行动完全不同的、不可能的,过去的你,曾经想起那些往事——是这样子吗?”
朱美轻轻地偏着头,说:“是的。”
觉得乱七八糟。不是降旗所能分析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困惑了。
——我的理性不适用于这女人吗?
这说不定是超心理学的领域。
还是一样,即使说再多历史事实或其它教派的教义,看来白丘也不会陈述自我。转世——白丘视为中心的神秘主义真面目,大概就在那里吧,降旗注目着。不过,也了解以他的立场,那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朱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虚构故事般的事,是无法置信的,但是,如果试着理解这个状况,若不是这么想……不,因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所以真的快要发疯了。想想这是前世,就感觉安心多了。”
降旗觉得这是相当正常的情感表现。即使不是合理的科学性解释,一旦加上些什么道理,人们就会相信。这样的话,与降旗所学的东西,说不定是半斤八两。不,迷信之类的,还略胜一畴吧。
“因此,稍微安心了,但是……”
朱美再次把脸往上抬。睫毛上泪光闪闪,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是不安吗?不,是恐惧。
对。
朱美尚未进入主题。
降旗想到这里,感到一股近似颤栗的感觉。他至今仍极为不解。但是,到目前为止的内容,只是真正的恐惧、真正的谜团的序曲罢了。
朱美一脸被恐惧所震慑的表情,用更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开始陈述:“那天丈夫也不在家。天气很冷,吹着很强的大西,又响丐了轰隆隆的海涛声。”
“大西是什么?”
“啊,是十一、二月吹的西风。我睡不着,只是对恐惧的梦境颤抖害怕,在未知的过去之间来回。然后,对,是夜半时分,那人突然造访了。”
“那人?”
“过世的前夫。”
“那是,怎么说……”
“变成无头尸被发现的前夫来找我了。”
“死者……复活吗?”降旗几乎不带感情地,只是这么说。
“降旗。至少在教会,不要轻易说这种话比较好喔。”
一直沉默着的白丘对这点加以训示。复活对基督徒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况且现在身处基督教教堂内,这些事情降旗刹那间全忘了。
“对不起……”
降旗摆出无视白丘的态度。这种言语上的是非,对降旗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好意思,宇多川小姐,我无法相信。那个人真的是你已经过世的前夫吗?难道,没有首级……”
“不,有头。”
“那……”
“不,是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朱美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夜晚,朱美一个人。
仿佛要切断树枝的风,穿过山道,吹了整夜。
她说海涛声汩汩地响着。
她说门户发出剧烈的声响。
一打开玄关,男人站在那里。
朱美说她记得很清楚,越过男人的肩,山道那头,时辰在夜空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
男人穿过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终于见到你了。”
“呃……请问是哪位?”
“别装傻喔,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的?是宇多川叫的吗?”
“宇多川?你在说什么?朱美。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那时,朱美像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样,毛骨悚然。
佐田,是朱美前夫的姓。好像没人知道,不过朱美没有正式办理户籍登记,所以户籍上至今仍是佐田朱美。记忆的片段里所浮现的丈夫死尸,打扮和他好像有点像。
那刀切的伤口,滴血的鲜活生生画面,突然从视网膜苏醒,朱美几乎失去意识。男人,不,死灵笑了。“好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听说朱美甚至发不出悲鸣声。
“正常的话应该是脚软无力,或是逃出去吧——但实在太害怕了,仿佛心脏冻结似的恐惧,那个,是叫鬼压身的东西吗?——连身体也无法动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
前夫——佐田申义——呵呵笑着走进来。
然后坐在椅垫上,盘着腿抽烟。真是乱来。如果是躲在阴暗处幽幽含恨还说得过去,没听过堂堂走上玄关抽烟的幽灵。
只是这样——如果是真的——已经相当恐怖了。
这正是伴随肉体的死者复活。而且在日常生活里发生这种事,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然而,降旗无法承认那是事实,不可能有这种事。降旗没有将这种事当成怪谈来听的素养,这是常识性的判断吧。不过,虽说如此,当做发疯了,也非常适当的判断。如盖章似的精神神经医学性的诊疗应该退场,这不是能简单地用幻觉空言可以解决的。这里面必定有什么意义,应该有。
降旗再度开始思考。
这样的话,之后……
“宇多川小姐,那男人的脸,的确是你过世的丈夫的脸吗?”
“脸……很难分辨。”
“房间太暗吗?”
“啊。”
“因为已经过了八年了?”
“也不是这样……我当然也有想过,在眼前的不是前夫,而说不定是以前认识的其它人。但是,除了死掉的申义……没有其它可能人选。”
“这么说太模糊了。我还是只能认为那是别人,开玩笑。或是恶作剧……”
“但是……”
申义瞪着发拌的朱美,说:“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意,听你说。说吧。”
“那男人是说‘我依你的愿意’吗?”
“是说了。”
“关于这点,你自己记得什么吗?”
这是当然的吧。发出愿意的不是朱美自身,而是潜意识思考。
降旗一点一滴地抓到头绪。
对。
也就是说,那男人,为了完成朱美潜意识思考的愿意而出现“具体化的无意识”吧。
这么说的话,那男人的工作,是要解放被压抑的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
申义继续说: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等一下。宇多川小姐,你之前说杀掉你丈夫的,我记得是,你说是情妇……”
“唉。”
朱美似乎很困惑,做了个要放弃什么的表情。
“报纸是这么写的,凶手是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孩。不过,那只是报导里所写的内容。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还是对那前后的记忆很模糊,那个……”
“你自己也有可能是凶手吗?”
“一开始的嫌犯是我。”
“但是,报上指名道姓地刊载了,意思是说警察当局断定那人是凶手。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根据报载,我有……是叫做不在场证明吗?我有那个。”
“那就算数了。”
“不,我可能是凶手。”
——原来如此。
那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啊。
至此,降旗终于理解了朱美的病根,但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在此瞬间忘了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
——这样的话,大概……
大概那男人——亡夫,为了揭发被隐藏的事实,为了告知朱美的自我无论如何不想承认的事实,借由朱美无意识的请求,而出现在这世界。
一定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申义淡淡地,但却执拗地责怪朱美。
“为了揭发你的恶行,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到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被这么一说,我清楚想起了某件事。”
“某件事?”
“我掐住前夫申义脖子的情景。”
“想起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手的触感,当时的姿势,瞬间的情景——说不上来,但如果我不是凶手,那样的记忆,即使是片段,也不会想起来才对。”
“原来如此。因此……”
“民江也是我杀的吧。我不是自杀,一定是和民江扭打时摔落河里了。我俩互相纠缠,争执的触感,鲜明地复苏了。两个人都是我杀的。”
朱美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如此诉说。
降旗被说服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叫朱美的女人,真的杀了人。
不过,那不是昨日、今日的事,是很远的……过去的事。
朱美将自己犯下所谓杀人的、暴力的、反社会的行为,一直尘封在无意识的底层活了过来。然后,对其异常强烈地压抑。
最初是梦,然后是白昼的幻觉,接着则是变成另一个现实的,换汤不换药地出现在自我的面前。然而,怎么也无法以说服自己的形态意识化吧。所谓浓缩或置换的梦的工作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结果到达了“直接将它具体化陈述”的超难境界。
梦的工作——威胁自我存在的冲动被意识化时,设法将其扭曲为能自我说服形态的工作——只在梦中有效。置换或压缩或象征,也有可能追究到最后意义不明。不过,对冲动的压抑太强烈,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奕成恐怖的恶梦了。
朱美的“变成骨头的梦”显然是恐怖的梦,背后暗不着存在受到强烈压抑的冲动。
另一方,“白昼的幻觉——他人的记忆”又如何呢?
也可以说那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也可以说是多重人格症。把朱美的体验视为精神障碍的幻觉,再简单不过。但是就降旗的诊断,朱美并非精神分裂症。朱美的状况确实是异常的体验,但对那体验的感受方式或对外来刺激的反应,都极为正常。再加上朱美的自我保有同一性,也与一般的多重人格症状有明显的区隔。
这样的话,那是一种变形的梦的工作吧。即使在自我机制并不衰弱的觉醒状态时,剔除那强烈的机制而意识化的话,会怎么样呢?大概自我的部分会崩坏吧。然而朱美自我的坚韧度拥有不下于冲动。所以,在觉醒时,也扭曲成像是可理解的形态。那是在不损害自我的状态下,被意识化为“别的女人的人生”或是“别的女人的个性”。
然而,那依旧没有治愈朱美的冲动。其意识化的最终形态,是“死者复活”。自己杀害的人实际来到眼前,要揭发被隐藏的过程。这么一来,朱美的自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加以承认那些。
这种情况下,所谓被隐藏的过往,当然是指称之为杀人的非人道行为。不,不只是犯下杀人罪的过往事实。那是怨恨忌妒的丑恶心情,做出淫乱行为或杀人,喜好破坏的
自己,是污秽的自身——和降旗一样。
与那些正面对峙,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朱美说的鲜血冻结般的恐惧,正在那里吧。
降旗颤抖着。
朱美继续说:
“申义盯着我苍白的脸,然后笑了。”
“呵呵呵,一副看了鬼的表情。唉,因为对你而言,我就像鬼一样吧。唉,一直这样对看也不是办法。你也因为太突然而吓到了吧。唉,我已经决定要拿你怎么办了。你要报警也无所谓,不过那样的话,民江的气是不会消的。”
“我慢慢想吧,所以你也好好地想。”
“逃走也没用。”
“我会再来的。”
申义这么说,就走了。
“他说还会再来吗?”
“说还会再来。”
“然后呢?”
“三天后,来了。”
又是丈夫不在家,只有朱美一个人。
申义第一次造访后,朱美感到强烈的晕眩而失神了。第二天也持续偏头痛,身体不适,并发轻微的失语症。要好好地对回到家的丈夫说明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丈夫很担心地看护,但工作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无法更动,第三天又出门了。
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穿着战后反乡服的男人——申义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据说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用爬的逃走。
申义追上来。
马上就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朱美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很丢脸的事——但身体记。”朱美十分难以启齿地说,“我记得那男人的肌肤。”
降旗什么也没问。但是朱美似乎察觉了,继续说,“不,我发誓,除了现在的丈夫和过世的情夫外,那个,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一来,只能认为那真的是申义了。”
据说朱美在床上一直想着,三天前造访的死者,不是复活的前夫,而是伪装成前夫的别人。设法试着合理地解释下合理的事,这院的设备,的确是与牢房并无二致。再怎么说,社会大众的认知不足,扮演了禁锢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的角色。如果是身份、人种或家世等的偏见,还能改善,长远来看是会消失的吧,但有关精神病就很难说了。
所以他能理解朱美的心情。
降旗预测,再加上如果朱美不小心去了一般精神神经科——看状况,可能吃闭门羹,不然就是十之八九被诊断为精神病吧。也就是说——变成朱美所想的结果。
朱美的丈夫将工作空下了一星期左右,整天陪在朱美身边。
然后,还诚恳地详细说明——前夫确实已经死了,杀害他的是宗像民江,民江行踪不明,好像逃亡中被空袭炸到了等等,所以朱美所想的事情只不过是幻觉。
“听了丈夫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也就安心了。丈夫的说法没有丝毫矛盾,当然,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要无条件地努力相信。那个如恶梦般的事件,这么一想也好像是梦——但是鲜明地苏醒的记忆片段,怎么样都很难解释。”
“刚刚,您说过情景或触感?”
“是的。前夫的尸体,或是掐住脖子的触感,和应该是民江的女人扭打时,那河边草原的沙沙声等等。但是,对温柔的丈夫,无法多说什么,我很烦恼。晚上还是睡不着,变得很虚弱。”
这是说,以终极形式显露而出的朱美的冲动,再度被封闭了。因此,如果开封,那会没事了也说不定。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降旗想。
“过了一星期,丈夫外出。因为有工作,也不能因这种事去妨碍他。结果,又来了,这次是白天。”
死灵三度敲门。
朱美走到玄关,透过玻璃,确认是战后返乡服。
“这次没开门,我只是大声地说回去、回去。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