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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三章(1 / 2)

新的育婴室女仆来了,是个瘦削苍白又有金鱼眼的女孩。她的名字是伊莎贝尔,却被改名为苏珊,因为这个名字“比较恰当”。这让弗农非常困惑。他要求奶妈解释。

“有些名字适合绅士阶级,弗农少爷,有些名字则适合仆人。就只是这样。”

“那为什么她原本要叫伊莎贝尔?”

“有些人在让他们的孩子受洗的时候,打定主意像猿猴似的模仿比他们更上等的人。”

像猿猴似的模仿,这个说法让弗农很迷惑。猿猴就是猴子,所以人们是在动物园里让孩子受洗的吗?

“我还以为人是在教堂里受洗的。”

“他们是啊,弗农少爷。”

真令人困惑,为什么一切都这么让人困惑?为什么提问以后,事情比以前还要让人困惑?为什么这个人告诉你的是这样,另一个人告诉你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奶妈,小宝宝是怎么来的?”

“弗农少爷,你以前问过我了。小天使在晚上把他们从窗口带进来。”

“那个美……美……美……”

“不要结结巴巴的,弗农少爷。”

“那天那个美果女士——她说我是在醋栗树下被发现的。”

“那是他们处理美国宝宝的方式。”奶妈气定神闲地说。

弗农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原来如此!他对奶妈产生一股感激之情,她总是知道一切,她让这个动荡不安的宇宙再度恢复稳定,而且她从来不会笑他;不像妈咪,他曾经听妈咪对其他女士说:“他问我好古怪的问题,你们听听看。孩子们不是很滑稽又可爱吗?”

不过弗农看不出他到底哪里滑稽又可爱了,他只不过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必须有知识,那是长大的象征。等到你长大了,你会知道一切,而且你的钱包里会有英镑。

弗农的世界继续扩大。举例来说,多出了舅舅、舅妈跟姑姑这些人。

西德尼舅舅是妈咪的哥哥。他矮壮结实,有张红润的脸。他习惯哼些小调,还会把裤袋里的钱币玩得铿锵作响。他喜欢讲笑话,不过弗农并不总觉得那些笑话有趣。

“猜猜看,”西德尼舅舅会说道,“如果我戴上你的帽子会怎样?你觉得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大人的问题真是怪!真的是又古怪,又困难;因为如果有哪件事情是奶妈不厌其烦要弗农记住的,那就是小男生绝不可以提出自己的评论。

“说说看嘛,”西德尼舅舅坚持追问,“我看起来会像什么?来……”他一把抓起那顶亚麻帽子,然后四平八稳地把它放在头上。“我看起来像什么,嗯?”

唔,如果非回答不可,那就回答吧。弗农很有礼貌又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你看起来蛮傻气的。”

“迈拉,你那个儿子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西德尼舅舅对妈咪说道,“完全没有幽默感。真可惜。”

尼娜姑姑,父亲的妹妹,就相当不同了。

她闻起来很香,就像夏日的花园,而且她有弗农喜欢的轻柔嗓音。她还有其他美德——她不会在你不想被亲吻的时候亲你,也不会坚持要开玩笑,可是她不常来普桑修道院。

弗农想着,尼娜姑姑一定非常勇敢,因为她是第一个让他明白“野兽”可以被制伏的人。

野兽住在大客厅里。它有四条腿和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体,而且它还有很长的一排“牙齿”——弗农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闪亮亮,又大又黄的牙齿。在弗农最早的记忆中,野兽让他着迷又害怕。因为如果你惹毛了野兽,它就会发出奇怪的噪音,怒吼着或者尖锐愤怒地干嚎,不知怎么地,那种噪音对他的伤害比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来得强,就直接伤到他的内在。那种噪音让他颤抖,感觉不舒服,让他的眼睛刺痛又灼热,然而由于某种奇特的魔力,弗农就是无法逃开。

在听恶龙故事时,弗农总把恶龙想成像野兽一样。而在他跟格林先生玩的那些游戏中,几个最棒的游戏就是他们杀死了野兽——弗农将宝剑猛插进它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躯里,那一百个孩子在后面欢呼高唱。

现在他是个大男孩了,当然也有了更多知识,他知道野兽的名字叫作“平台钢琴”,攻击它的牙齿就叫作“弹钢琴”!那是女士们在晚餐后会为男士们做的事情。不过在内心最深处,他还是心存恐惧,偶尔还会梦到野兽追着他跑上通往育婴室的楼梯,他会尖叫着醒来。

在梦中,野兽住在森林里,狂放又野蛮,它制造的噪音太过可怕,让人难以忍受。

妈咪有时候会“弹钢琴”,弗农只能苦苦忍耐,他觉得野兽并没有真正被她的作为给吵醒。但是尼娜姑姑弹它的那天不一样。

那天弗农在大客厅的角落玩想象游戏,他、史卡洛和普多在野餐,一起吃龙虾跟巧克力闪电泡芙[1]。

尼娜姑姑甚至没注意到他在房间里。她在钢琴椅上坐下,然后随手弹了起来。

心醉神迷的弗农悄悄爬得愈来愈近。尼娜最后总算发现了他盯着她看,眼泪从他脸上滑落,小小的身体因啜泣而抖动。她停了下来。

“弗农,怎么回事?”

“我恨它,”弗农啜泣着说道,“我恨它。我恨它。它弄痛了我这里。”他用手捂住肚子。

迈拉恰好在这一刻走进房间里,她笑了出来。

“这不是很怪吗?那孩子就是讨厌音乐。这实在好奇怪。”

“如果他讨厌音乐,那他为什么不走开呢?”尼娜说道。

“我没办法。”弗农啜泣着说。

“这不是很荒唐吗?”迈拉说道。

“我觉得这相当有意思。”

“多数小孩子总想在钢琴上乱弹。有一天我要弹《筷子》华尔兹给他听,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尼娜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小侄儿看。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孩子会这样没有音乐天分,”迈拉用忿忿不平的声音说道,“我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弹很难的曲子了。”

“喔,好吧!”尼娜含糊地说道,“音乐天分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迈拉想着,这真是戴尔家族会讲的那种典型蠢话。一个人要不是有能够弹奏乐曲的音乐天分,要不就是没有。弗农显然是后者。

奶妈的母亲病了,这是育婴室里空前的大危机。脸色非常红而严峻的奶妈,在苏珊—伊莎贝尔的帮助下打包行李。弗农忧心忡忡又满怀同情,但最主要的情绪还是好奇;他站在一旁开始发问。

“奶妈,你妈妈非常老了吗?她一百岁了吗?”

“当然不是,弗农少爷。一百岁真是太夸张了!”

“你认为她会死掉吗?”弗农渴望自己能表现得仁慈又体谅,因为之前厨子的妈妈病倒然后死掉了。

妈妈没回答,反而口气尖锐地说道:“苏珊,把最底下抽屉里装靴子的袋子拿出来。动作快点,姑娘。”

“奶妈,你妈妈会不会……”

“我没时间回答问题,弗农少爷。”

弗农坐在印花棉布椅面的脚凳边上陷入深思。奶妈说她妈妈不到一百岁,但就算如此,她妈妈一定也相当老了。他总是把奶妈想成老得不得了,想到有人比奶妈还要年长、还要聪明,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种想法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把奶妈贬低到只是普通人类的层次,她不再是一个仅次于上帝的大人物。

宇宙移动了,价值经过重新调整。奶妈、上帝还有格林先生,这三者的重要性淡化了,变得更加朦胧、更加模糊。妈咪、父亲,甚至尼娜姑姑,却似乎变得重要了,特别是妈咪,她就像是有着美丽金色长发的公主,他想为妈咪跟恶龙对抗——像野兽那种棕色的、亮晶晶的龙。

上次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那个有魔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就是这个,布拉玛真。一个充满魅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公主!他独自在夜里轻轻地、秘密地重复这个字眼,还有“该死”跟“胸衣”。

但是永远、永远、永远不能让妈咪听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大笑。她总是会笑出来,那种笑会让你身体和心里一缩,而她会说某些话——她总是有话说,就是那种讨厌的话,“小孩子实在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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