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必须总结后来那几年的事件,弗农会用一个词来概括——难堪场面!没完没了的难堪场面。
而且他开始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每次大闹过后,母亲看起来就更大一点,父亲则缩得更小一点。刮起谴责与谩骂等情绪风暴,让迈拉在身心两方面都大为振奋。她吵完架后总显得焕然一新,心绪获得了安慰,对全世界充满了善意。
对沃尔特·戴尔来说状况恰恰相反。他缩进自己的世界里,天生的每根敏感神经都在这种攻击之下缩了起来。他仅有的武器——清淡有礼的嘲讽,却每每刺激他的妻子进入彻底狂怒的状态。他平静而疲惫的自制力,比任何行为都更令她激愤。
倒不是说她的抱怨全然毫无来由。沃尔特·戴尔待在普桑修道院的时间愈来愈少。而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下面有着眼袋,而且手在颤抖。他很少注意弗农,然而这孩子总是涌起一股暗藏的同情。他们的默契是沃尔特不该“干涉”这个孩子;母亲才是应该管这种事的人。除了监督弗农的骑术以外,沃尔特放手由迈拉去做,否则就会引起新的讨论与谴责。他很乐于承认迈拉具备了所有的美德,是最小心翼翼又最体贴的母亲。
然而他有时候会感觉到,他可以给弗农某种她无法给予的东西。问题在于父子俩都有点不好意思接近,对他们两个来说,表达自己的感情并不容易——迈拉会觉得这种事很难理解。父亲和儿子都对彼此保持着严肃的礼貌。
不过在每一回合的“难堪场面”中,弗农都充满了沉默的同情。他确切知道父亲的感觉是什么——知道那种响亮愤怒的声音如何弄痛耳朵跟脑袋。他知道,当然了,妈咪一定是对的——妈咪总是对的,而且这是不可置疑的信条——但他仍旧在下意识中站在父亲这边。
事情每况愈下,演变成一场危机。妈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仆人们在屋子角落里愉快地窃窃私语,西德尼舅舅来家里打算帮忙。
西德尼舅舅对母亲有某种安抚性的影响力。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从前一样玩弄着钱币,看起来比过去更矮胖红润。
迈拉毫不保留地吐露她的悲哀。
“对,对,我知道,”西德尼边说边把钱币弄得叮当响,“我知道,我亲爱的姑娘。我不是说你没有忍耐,你的确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过人总要彼此互相迁就,互相迁就。婚姻生活就是这样——互相迁就。”
迈拉又来了一阵新的情绪爆发。
“我不是在替沃尔特撑腰,”西德尼说,“完全不是这样。我只是从一个世故男人的角度来看整件事情,女人过着受人庇护的生活,她们看待事情的角度跟男人是不一样的——这样很对,本来就该不一样。迈拉,你是个好女人,对一个好女人来说,要理解这些事情总是很困难。卡丽也一样。”
“我倒想知道,卡丽必须忍耐些什么!”迈拉哭喊道,“你不会去跟恶心的女人花天酒地,你也不会跟仆人求爱。”
“我是不……会啦,”她哥哥说道,“我当然不会,重点是我讲到的行事原则。而且我要提醒你,卡丽跟我并不是对每件事都有相同看法。我们有我们的小口角,有时也会连续两天不跟对方说话,但侥幸的是,我们总会和好,而且之后状况比过去还要好。一次良性争执可以消除误会——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一定要互相迁就,而且事后不要再唠唠叨叨。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也受不了唠叨。”
“我从来不唠叨。”迈拉泪眼汪汪。她真心相信自己是这样子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别激动呀,大小姐,我没说你怎样,我只是举出整体原则。还有要记住,沃尔特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他的脾气靠不住——他是易怒敏感的那种类型,一点小摩擦就会让他们上火。”
“我难道不知道吗,”迈拉口气苦涩地说,“他很难相处。为什么我会嫁给他呢?”
“唔,你知道的,妹妹,你没办法鱼与熊掌兼得。当初这是一桩好姻缘,我必须承认这是一桩好姻缘。你住在一个美不可言的地方,认识整个郡的人,地位就只略逊皇室一筹。听我说,如果可怜的老爹还活着,他会有多骄傲啊!而我要证明的是这一点——每件事都有令人不舒服的一面。你不出点力,就半毛钱都拿不到,这些老世家是颓废分子,他们就是那样——颓废,你得面对这个事实,要用商业的角度概观整个状况——找出其中的利益或诸如此类的,不利之处同样比照办理,这是唯一的办法。听我的话就对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是为了你说的‘利益’才嫁给他的,”迈拉说,“我恨这个地方,我一直都讨厌这里。他是为了普桑修道院才娶我的——不是因为他爱我。”
“鬼扯,小妹,你以前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现在也还是。”他很有骑士精神地补上最后一句。
“沃尔特是为了普桑修道院才娶我的,”迈拉固执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知道的。”
“好吧,好吧,”她哥哥说,“咱们就把过去放到一边吧。”
“如果你是我,你对这件事就不会这么冷静又无情,”迈拉苦涩地说道,“如果你必须跟他住在一起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做了我想得到的每件事来取悦他,他却只是冷冷地嘲笑我。”
“你一直唠叨他,”西德尼说,“喔,是的,你有。你忍不住。”
“只要他有回答我就不会唠叨了啊!如果他能说点什么,别只是光坐在那里就好了。”
“对,不过他就是这种男人啊,你没办法改变别人来配合你。我不能说我自己很喜欢那家伙——他对我来说太故作清高了。唉,如果你让他去经营一家公司,不用两星期就会破产的!不过我得说,他总是对我非常有礼貌,非常正派的一个绅士。我在伦敦遇到他的时候,他带我去某间时髦俱乐部吃午餐,要是我觉得不大自在,那也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有优点的。”
“你就跟其他男人一样,”迈拉说,“卡丽就会了解的!他对我不忠,我告诉你。不忠!”
“好了,好了,”西德尼把钱币拨弄得很响,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男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西德尼,你就从来没有……”
“当然没有,”西德尼匆促说道,“当然没有。我讲的是大原则,迈拉——大原则,你懂吧。”
“一切都结束了,”迈拉说,“没有一个女人受得了像我现在的遭遇,如今已经走到谷底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啊!”西德尼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然后带着一种准备谈生意的态度坐下来。“那就让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事实吧。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沃尔特了!”
“对,对,”西德尼很有耐性地说道,“就拿它当作前提好了。接下来你想怎么做?离婚吗?”
“喔!”迈拉吓着了。“我还没想到……”
“喔,我们必须把事情摆在一个现实的基础上来看。我怀疑这个婚离不离得成。你知道,你必须证明他有残酷的行为,而我觉得你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要是你知道他让我吃了多少苦……”
“我敢说他是的,我没有要否认这一点。可是你需要更严重的事实证据才符合法律规定。而且他也没有遗弃你,如果你写信叫他回来,他会回来的,是吧?”
“我不是才刚告诉你我再也不要见他了吗?”
“对、对、对,你们女人家老是反复唠叨着同一件事。我们现在是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而我不认为这桩离婚官司有胜算。”
“我不要离婚。”
“喔,那你要什么,分居吗?”
“好让他去伦敦跟那个没有羞耻心的东西同居?让他跟她住在一起?我倒想知道,那我该怎么办?”
“我家附近有很多很好的房子,你可以带你儿子一起搬过来。”
“然后让沃尔特带那些恶心的女人到这栋房子里?不,说真的,我不打算让他这样称心如意!”
“喔!迈拉!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迈拉再度开始哭泣。
“我好惨啊,西德尼,我好悲惨。要是沃尔特不是这种人就好了。”
“啊,但他是——而且他永远是。迈拉,你得拿定主意来处理这件事。你已经嫁给一个有点像‘唐晃’[1]的花花公子了,你必须试着采取心胸宽大的态度。你还喜欢着他,那就亲亲他,然后谈和吧——这是我的建议。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互相迁就,要记住这点,互相迁就。”
他妹妹继续低声饮泣。
“婚姻是最棘手的事业,”西德尼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毫无疑问,女人对我们来说太好了。”
“我想,”迈拉用带泪的声音说道,“一个人应该要原谅再原谅,一次又一次。”
“就是要秉持这种精神,”西德尼说,“女人是天使,男人却不是,女人必须多所体谅,总是必须如此,也永远会是这样。”
迈拉逐渐停止啜泣。她现在把自己看成一个宽宏大量的天使。
“这可不是说我没有尽力,”她呜咽着,“我负责管家,而且我确定再没有比我更尽心尽力的母亲了。”
“你当然是了,”西德尼说,“而且你有个好孩子。我真希望卡丽跟我有个儿子。四个女孩——这有点辛苦,不过我还是一直跟她说:‘下次运气会比较好的。’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肯定,这次会生个男孩。”
迈拉的注意力被引开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生?”
“六月。”
“卡丽怎么样?”
“她的双腿有点难受——水肿了,你知道的。不过她还是想办法多多走动。哎呀,哈啰,你儿子来了。小伙子,你在这里多久了?”
“喔,很久了,”弗农说道,“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你这么安静,”他的舅舅抱怨道,“跟你的表姊妹都不一样。她们有时候吵闹到几乎让人难以忍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一个火车头。”弗农说道。
“不,不是,”西德尼舅舅说,“那是个牛奶货车嘛!”
弗农保持沉默。
“嘿,”西德尼舅舅说,“那不是牛奶货车吗?”
“不是,”弗农说,“这是火车头。”
“一点都不是,那是牛奶货车。这很好玩,不是吗?你说这是火车头,我说这是牛奶货车。我们两个到底谁是对的呢?”
既然弗农知道自己才是对的,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回答的必要。
西德尼舅舅转向迈拉。
“他是个严肃的孩子,老是听不懂笑话。你知道吗?孩子,你必须习惯在学校里被人嘲弄。”
“我应该习惯吗?”弗农说道。他看不出这件事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可以轻松应付别人嘲弄的男生,就能在世界上无往不利。”西德尼舅舅说道,然后再度弄响他的钱币——一种自然而然的联想刺激他这么做。
弗农沉思地盯着他看。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弗农说。
“亲爱的,带着你的火车头到阳台上去吧。”迈拉说。
弗农照办。
“我在想,那个小家伙对我们刚才讲的事情听懂了多少?”西德尼对他妹妹说道。
“喔,他不会明白的。他年纪还小。”
“嗯哼,”西德尼说,“我不这么肯定。有些孩子能听得懂——我女儿埃塞尔就是这样。但话又说回来,她是个非常机灵的小孩。”
“我不认为弗农曾经注意过任何事。”迈拉说,“有时候这真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