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你去吧,弗农,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如果我说我不能去,她就会打电话给埃塞尔舅妈,提议让她的某个女儿代替我去,那个胖女人就要冒火了。可是如果你代替我去——我们约在阿尔伯特音乐厅碰面——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给她,一切就稳稳当当了。她非常喜欢你,比喜欢我还要喜欢你。”
“可是我痛恨音乐啊。”
“我知道,但是你只要忍耐一下午而已。就只有一个半小时,音乐会就只有这么长。”
“喔,该死的。乔,我不想去啊。”
他的手恼怒地颤抖着,乔瞪着他看。
“弗农,你对音乐的态度真古怪!我还没看过有谁像你一样这么痛恨音乐。大多数人就只是觉得它无关痛痒。但我相信你会去——你知道,我帮你做了很多事。”
“好吧。”弗农很突然地说。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却非去不可。乔跟他总是同甘共苦,而且就像她说的,只有一个半小时。但为何他觉得自己做了某种重大决定呢?他的心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直沉到底。他不想去……真的很不想去……
简直就像要去看牙医一样……最好别去想这档事……他逼自己把心思摆到别的事情上。听到他突然窃笑起来,乔眼神锐利地抬头看他。
“这是怎么了?”
“我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讲得那么伟大,说你永远不要跟男人有瓜葛。现在跟你有瓜葛的总是男人,一个接着一个,你每个月大概会恋爱一次又失恋一次。”
“弗农,态度别那么差。那些只是傻女孩的空想而已。拉马尔说,要是你有任何血性可言,这种事总是会发生——不过真正伟大的激情来临时,状况会很不一样。”
“啊,那就别对拉马尔产生伟大的激情吧。”
乔没有回答。她很快说道:“我不像我母亲。我母亲她——她对男人太心软了,对他们处处让步,也愿意为他们做一切的事情。我不像那样。”
“嗯,”弗农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的确不是那样,你不会用她那种方式搞砸人生,不过你可能会用别的方式搞砸。”
“哪种方式啊?”
“我还不知道。可能是嫁给某个大家都讨厌而你因此以为自己热爱他的对象,然后耗费生命跟他争执不休。或者决定去跟某个人同居,只因你认为‘自由性爱[2]’是个好主意。”
“它是啊。”
“我没说它不是——虽然我个人认为这种想法是反社会的。但你老是这样:如果被禁止做某件事,你就更想去做——根本不管你原本是不是想这样做。我没办法把它解释得很清楚,不过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真正想要的是有所成就!做个伟大的雕塑家……”
“那只是因为你对拉马尔有一股热情……”
“才不是。喔!弗农,你为什么这么烦人哪?我想要有所成就——一直都是如此!我以前在普桑修道院就这么说了。”
“这真怪,”弗农若有所思地说,“赛巴斯钦那时候也常说他现在说的话。或许人的改变不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多。”
“你要娶一个非常美丽的人,然后永远住在普桑修道院。”乔略带轻蔑地说道,“你不会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毕生的野心就只是这样吧?”
“那样算是不错的啦。”弗农说。
“真懒惰——彻头彻尾的懒惰!”
乔一脸不耐烦地注视着他,她跟弗农在某些方面实在很像,在其他方面却又这么不同!
弗农正在想:“普桑修道院。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一岁了。”
此时他们正好经过一个救世军集会。乔停下脚步。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男人站在箱子上说话,声音又高亢又粗野。
“为什么你不会被拯救?怎么不会?耶稣要你!耶稣要你!”他在“你”字上加重了语气。“没错,弟兄姊妹们,听好了,你也要耶稣。你不想承认这件事,因为你背弃他,而你害怕了……没错,你在害怕,因为你实在太想要他了……你想要他,却不自知!”他挥舞着手臂,苍白的脸闪耀着狂喜。“可是你会知道……你早晚会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永远逃避的。”他慢慢地,几乎语带威胁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向你说,今夜必定要你的灵魂[3]……”
弗农微微哆嗦着避开了。人群外围有个女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啜泣。
“恶心,”乔说道,态度非常傲慢,“不正派又歇斯底里!就我来说,我看不出有理性的生物除了成为无神论者以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弗农只暗自微笑,什么都没说。他想起一年前乔每天早起做晨间礼拜,有点做作地坚持在星期五吃水煮蛋,着了魔似的聆听圣巴塞洛缪教堂英俊的卡思伯特神父讲道:有点无趣,却严守正统教条;该教堂以“严守教规”到连罗马教廷都比不上而闻名。
“我很好奇,”他大声说道,“被‘拯救’是什么感觉?”
❁
第二天下午六点半,乔从她偷得的一日游归来时,埃塞尔舅妈在客厅里等着她。
“弗农在哪里?”乔先提问,免得舅妈问她是否喜欢那场音乐会。
“他大概半小时以前回来了。虽然他说自己没事,但我总觉得他状况不太好。”
“喔!”乔目瞪口呆,“他在哪里?房间里吗?我上去瞧瞧。”
“亲爱的,我希望你去瞧瞧。说真的,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乔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在弗农门上虚应故事地敲了一下就进去了。弗农坐在床上,脸上的神情让乔吃了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弗农。
他一声不吭,看起来仿佛遭到了严重的惊吓,满脸昏沉呆滞、神思恍惚,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
“弗农,”她推推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乔,“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你看起来……看起来……”她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眼前所见,就这样没把话说完。
“没什么。”他呆滞地重复说道。
她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坐下来。
“告诉我吧。”她温柔却不失权威地说道。
弗农发出一声颤抖的漫长叹息。“乔,你还记得昨天那个男人吗?”
“哪个男人?”
“那个救世军男人,他用的那些宗教术语,还有那句出自《圣经》的话:‘今夜必定要你的灵魂。’我那时不是说,我很好奇被拯救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我只是随口讲讲。喔,我现在知道了!”
乔瞪着他看。弗农,喔,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你的意思是……你是说……”要挤出那些话不知怎地很困难。“你的意思是说你突然‘得到神启’……就像其他人一样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很荒谬。当他突然爆笑出声时,她松了一口气。
“宗教?老天爷啊,不是啦!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的吗?真的吗?……不,我说的……”他犹豫着停了下来,最后总算非常柔和地说出那个字眼,几乎就像是害怕似的,“我说的是,音乐……”
“音乐?”她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是啊。乔,你还记得那个叫弗朗西丝的护士吗?”
“弗朗西丝?我不记得。她是谁?”
“对,你当然不记得。在你来普桑修道院之前,有一次我跌断了腿,我还记得她对我说过:在仔细看清楚某样东西以前,别急着逃开。啊,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这种事,我不能再逃了——我得去看个清楚。乔,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可是……可是你总说……”
“我知道,那也就是为什么这次的冲击大得可怕。我并不是说现在的音乐有多美妙——但音乐有可能很美妙——如果你让它回复它该有的样子!它的某些零星片段是丑陋的,就像你贴近一幅画时只看得到一团灰扑扑、脏兮兮的颜料,可是只要站远些,那些颜料便各就各位,成了最美妙的影像。必须要整体来看才行;我还是认为小提琴很丑,钢琴像野兽……但我想,它们在某方面来说很有用。可是……喔!乔,音乐可以那么美妙……我知道它可以的。”
乔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她了解弗农的开场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仍然有点害怕,他脸上有那种让人联想到宗教狂热的狂喜表情,古怪而梦幻。弗农的脸平常总是鲜有表情,她想着,现在那张脸的表情却太丰富了。这样是比较糟糕,或者比较好呢?就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他继续说下去,几乎不像在对她说话,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总共有九个交响乐团,全都混在一起。如果你能了解它们,声音是可以光耀夺目的——我指的不只是音量大而已……音量柔和的时候反而能有更多表现,不过还是要有足够的音量。我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什么……我想这也没关系,真的。不过这表现出一件事……表现出一件事……”
他把亮得古怪的兴奋目光转向她。
“有这么多知识要学!我完全不想学习演奏乐器,不过我想认识每一种乐器。某个乐器能做什么、限制在哪里、有哪些可能性。还有音符,有些音符是他们不用的——那是他们该用的音符,我知道有那种音符。你知道现在的音乐像什么吗,乔?就像格洛斯特大教堂里那些小而扎实的诺曼式梁柱。音乐还在它的起步期,就是这样。”
他静默地坐着,身体往前倾,神情如在梦中。
“我觉得你疯疯癫癫的。”乔说道。
她刻意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很实际、很实事求是。可是她忍不住佩服他那种炽热的信念,她总以为弗农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极端保守、褊狭、缺乏想象力。
“我必须开始学习,能尽快就尽快。喔,这真可怕——我已经浪费掉二十年了!”
“瞎说,”乔说道,“当你还是小宝宝的时候,不可能学习音乐呀!”
他微笑起来,渐渐脱离那种迷醉状态。“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刚才听起来一定疯疯癫癫的,不过我没疯。而且……喔!乔,这是最惊人的如释重负。就好像你多年来一直在假装,现在不必再装下去了。我过去怕音乐怕得要死,一直如此,可是现在呢……”
他坐直了,肩膀一挺。
“我要开始工作了……像个黑奴一样地拼命工作,我要详细了解每一种乐器。顺便一提,世界上一定还有其他乐器——更多更多的乐器。应该有一种像在哭泣的东西——我在某个地方听过。你会想要十个、十五个那样的乐器,还有大约五十架竖琴……”
他坐在那里,冷静地计划着在乔听来就只是胡扯的细节。然而很明显地,对他而言,他内心的展望是相当清楚的。
“再过十分钟就是晚餐时间了。”乔有点胆怯地提醒他。
“喔!是吗?真烦人。我想留在这里,思考跟聆听我脑袋里的东西。告诉埃塞尔舅妈说我头痛或者病得很厉害。老实说,我觉得我的确是快要生病了。”
不知怎么的,这一点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让乔印象深刻。这是个很常见、很熟悉的现象,要是有什么事让你情绪激动,不管是高兴还是别的,你总是会想生病!她自己常常就这样觉得。
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弗农又陷入抽象思考之中了。他看起来多么古怪——变得很不一样了。就好像……就好像……乔寻觅着她想用的字眼——就好像他突然间活了过来。
她有点心生畏惧。
<hr/>
[1]宁芙仙子(Nymph),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指居住在山林水泽间的女神。
[2]自由性爱(Free Love),倡议此一理论者认为婚姻只不过是一种枷锁,人类应享有性爱自由。
[3]这一段仿《路加福音》第十二节,不过文字略有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