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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战争 第二章(2 / 2)

内尔在放假的时候去跟朋友们喝下午茶,那些仁慈的老太太大动感情地说她真是了不起。

“你星期天不会工作吧,亲爱的?真的吗?喔,不过这样是不对的。星期天是休息日。”

内尔温柔地指出,星期天就跟其他日子一样,必须有人替伤兵梳洗、喂饭,老太太们承认这一点,不过似乎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有更好的安排。内尔必须在午夜独自走路回家这件事,也让她们非常难过。

除了这些老太太,其他人还更难应付。

“我听说这些医院护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指使每个人,我不想忍受那种事情。我很乐意尽己所能,在这场可怕战争中贡献一己之力,可是我不会忍受无礼的态度。我这样告诉柯蒂斯太太了,她也同意我最好别去做医院的工作。”

对于这些女士,内尔连回答都省了。

此时关于“俄国人”的谣言在英伦甚嚣尘上。每个人都见过他们——或者说,就算没亲眼见到,他们家厨子的二等表亲也见到了,所以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这个谣言持续不散——因为实在太有趣又太刺激了。

有位年纪非常大的女士来到医院,把内尔拉到一边去。

“亲爱的,”她说,“别相信那个故事。那件事是真的,不过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内尔疑惑地看着她。

“蛋啊!”老太太用酸楚的语气耳语道,“来自俄国的蛋!几百万个蛋——好让我们免于饥饿……”

内尔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信里寄给弗农。她觉得跟他之间音讯隔绝得厉害。他的信理所当然地简短而克制,而他似乎不喜欢她在医院里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敦促她去伦敦……去享受生活……

男人多么奇怪啊,内尔这么想。他们似乎不懂,她讨厌厕身于“为了男儿着想所以要让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妇女大军之中。做着不同的事情时,人们会多快就彼此疏远啊!她无法分享弗农的生活,他也不能分享她的。

在刚分离的第一波痛楚中,她本来很确定他会被杀——那段时期已经结束了。她现在落入身为人妻的常轨之中。四个月过去了,他连点伤都没有。他不会受伤的,一切都好好的。

五个月后,他打电报来说他放假了。内尔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好兴奋!她立刻去找主任,获准休假。

她搭车到伦敦去,穿着便服的感觉既陌生又不寻常。他们第一次放假!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载着放假士兵的列车进站了,吐出了大量的人潮。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在那里。见了面,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他疯狂地捏紧她的手,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有多害怕……

五天的假过得飞快,就像是某种古怪的谵妄梦境。她珍爱着弗农,他也珍爱着她,但他们彼此又有点像陌生人。在她问起法国战地的时候,他的态度冷淡。那里很好——一切都很好,大家都会说说笑话,不去认真看待战事。“内尔,拜托,别那么多愁善感。回到家里却发现人人愁眉苦脸真是可怕,还有不要那么滥情地讲什么勇敢的战士为国捐躯之类的话,那种话让我觉得恶心。我们去看另一场表演吧。”

他彻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中,有某种让她不安的成分——这么轻忽地看待这一切,不知怎么地似乎更加可怕。在他问她都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只能跟他说医院里的新鲜事,而他并不喜欢。他再度央求她放弃那个工作。

“病人护理是个肮脏工作,我不喜欢你做这个。”

她觉得全身发冷,觉得被排斥了,但接着又责备起自己。夫妇重聚了,别的事情有什么重要?

他们有一段狂野的快乐时光。他们去看了一场表演,每天晚上都去跳舞,白天去逛街时,弗农会随兴所至买礼物送她,他们去了一家来自巴黎的裁缝店,坐着看做作的年轻公爵夫人裹在一束束雪纺纱里飘过去,这时弗农选了最贵的衣服版型。那天晚上内尔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淘气极了,却快乐得不得了。

然后内尔说,弗农应该去见见他母亲,他却不肯。

“喔,亲爱的,我不想去!我们只有这么短的时间能相聚,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

内尔恳求他,说迈拉会觉得极端受伤又失望的。

“那好吧,你必须跟我一起来。”

“不行,这样不成的。”

到最后,他去伯明翰做了一次旋风式的拜访。他母亲大费周章地招待他——用上大量她所请的“欣喜骄傲的泪水”来迎接他——然后又赶着他去见所有本特家族的人。那一整天刻意保持美德,让弗农回来的时候情绪沸腾了。

“内尔,你真是个狠心的恶魔。我们损失了一整天!天啊,他们真是感情用事。”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为什么他不能更爱母亲一点?不管他怎么下定决心,她为什么总有办法让他不快?他给内尔一个拥抱。

“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很高兴你叫我去了,内尔,你实在太善良了,你从来不为自己考虑。能再度跟你相聚真是太美好了,你不知道……”

那晚她穿上了那件订制的法式长礼服,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晚餐时,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是模范儿女,所以值得一顿奖赏。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内尔看到弗农的脸色变了,变得僵硬,而且愈来愈焦虑。

“怎么了?”

“没什么。”他迅速地说道。

她转过头去看背后。简坐在一张靠墙的小桌子旁。

一瞬间,有种冰冷的东西落在内尔心上。然后她轻松地说道:“哎呀,是简。我们去跟她说句话吧。”

“不,我宁可不要。”他激动的口气让她有点惊讶,他也察觉了,就继续说道:“亲爱的,我太傻了。我想要拥有你,不要别的就只有你——其他人不能闯入。你吃完了吗?我们走吧。我不想错过戏的开场。”

他们付了账单走人。简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内尔则朝她挥挥手。他们提早十分钟到了戏院。

那晚回家后,在内尔把长礼服从雪白的肩膀上脱下来的时候,弗农突然说道:“内尔,你觉得我会不会再作曲呢?”

“当然会。为什么不会?”

“喔,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想这么做。”

她惊讶地看着弗农,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兀自皱眉。

“我还以为那是你唯一在乎的事。”

“在乎……在乎……这个说法还不足以表达万分之一。重点并不在于你在乎哪些事,而在于你抛不下的那些事……那些不肯放你走的东西……纠缠着你不放的东西……就像是你即使不愿意,也会看见的一张脸……”

“亲爱的弗农,不要……”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他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内尔……亲爱的内尔……除了你,其他都不重要……吻我……”

但是他很快又回到刚才的谈话主题,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枪炮声有一种模式,一种音乐模式;人听到的不是枪炮声,而是它在空间中制造出的模式。我猜这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不过我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两分钟后他又冒出一句话:“要是我能够适当地掌握这个就好了。”

她非常非常轻盈地,从他身旁挪开了一些,就好像在挑战她的对手。她从来不曾公然承认,但她其实害怕弗农的音乐。要是他没有那么在乎音乐就好了。

但无论如何,今晚她胜过他的音乐了。他把她拉回来,抱得更紧,在她身上落下雨一般的亲吻。

但在内尔睡着之后很久,弗农还躺在那里瞪着黑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简的脸,以及在餐厅深红色布帘衬托之下,她裹在暗绿色绸缎紧身衣里的身体曲线。

他非常轻声地对自己说道:“去他的简。”

不过他知道,不可能那样容易就摆脱简。

他真希望自己没见到她。

简有某种让人困扰到极点的特质。

第二天他就忘了她。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得惊人地快。

一切都过得太快,假期结束了。

放假期间就像一场梦,现在梦结束了,内尔回到医院。在她看来,自己仿佛从来没离开过。她急切地等待信件——等待弗农放假后的第一封信。信来了,比平常更热情也更无保留,就好像连信件审查这回事都忘了。内尔把这封信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墨水痕都转印到皮肤上了——她写信跟他这么说。

生活照旧进行。朗医生上前线了,由一位留胡子的老医生取代,每次有人给他毛巾,或者帮他穿上白色亚麻医师袍的时候,他就会说“谢谢你,谢谢你啊,护士”。他们有一段闲散时光,大部分病床都是空的,内尔这时发现被迫赋闲很难熬。

有一天,让她既惊且喜的是,赛巴斯钦突然出现了。他放假回家,所以来探望她。是弗农要求他的。

“那么你见过他了?”

赛巴斯钦说是,他的部队是接弗农的缺。

“他还好吧?”

“喔,是啊,他还好!”

他的语气让她心生警觉,因而逼他多说一点。赛巴斯钦困扰地皱起眉头。

“内尔,这个很难解释。你知道弗农是个怪胎——一直都是。他不喜欢面对现实。”

他看出她快要开口强力反驳,就制止了她。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意思。他不是害怕,幸运的家伙,我不认为他知道什么叫恐惧;我真希望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这整个生活……你知道,相当可怖,泥与血,污秽与噪音——最严重的是噪音!在固定时刻重复出现的噪音,这让我神经紧张——所以你想,这对弗农有什么影响?”

“对,不过你说不肯面对现实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面对现实。他害怕去想这些事,所以骗自己说没有任何要介意的事情。要是他像我一样,承认这一切真是该死的肮脏活儿,也就没事了。可是,就像关于钢琴的那个老故事一样——他不肯好好地正视自己的恐惧。而且,在确实有事的时候,光说‘没这种事’是无用的,不过弗农总是这样。他兴高采烈地享受每件事,这一点都不自然。我真怕他的……喔,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可是我知道,假装自己置身童话故事中是一大错误。弗农是个音乐家,他有音乐家的神经,他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他从来就不了解。”

内尔一脸困扰的表情。“赛巴斯钦,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喔,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我会希望发生的事情是,弗农被迫停下来——受个不太严重的伤,然后回来休养一下。”

“我多希望会发生这种事啊!”

“可怜的内尔。对女人来说,这样讨厌极了。我真高兴我没有妻子。”

“如果你有妻子的话……”内尔顿了一下,然后又往下说,“你会希望她在医院里工作,或者你宁愿她无所事事?”

“迟早每个人都会去工作的。我会说,愈快习惯工作愈好。”

“弗农就不喜欢我做这个。”

“那又是他的鸵鸟行为了……再加上他继承的、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的反动精神。迟早他要面对女人家都在工作的事实——但他会拖到最后一刻才肯承认。”

内尔叹了口气。“每件事情都这么让人担心。”

“我知道,而且我说的这些还让你更担心。不过我实在非常喜欢弗农,他是我最在意的朋友。而我希望,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你会鼓励他……呃……无论如何,稍微向你透露一点心声。不过或许在你面前,他是毫无保留的?”

内尔摇摇头。“他只拿战争开玩笑,别的都不提。”

赛巴斯钦吹了声口哨。“那么,下一次……你得坚持让他说出来。”

内尔突然很尖锐地问道:“你觉得他会不会……对简多说一些?”

“对简?”赛巴斯钦看起来相当尴尬。“我不知道。或许吧,这要看情形。”

“你确实这么想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她比较有同理心还是什么?”

“喔,老天爷啊,别这样。简并不是有同情心的类型,反而该说她很会刺激别人才对。你会被她激怒——然后实话就脱口而出了。她让你用你不希望的方式发现自己。简会让你无法骄傲自满,没有人像她那样的。”

“你会觉得她对弗农有很大的影响吗?”

“喔!我不这么觉得。而且无论如何,就算她有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她两个星期前去塞尔维亚做人道救援工作了。”

“喔!”内尔说道。她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开心多了。

亲爱的内尔: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通常你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你真是个小坏蛋。冷漠、严厉又疏远,你不可能真的那样吧,是吗?现在不要。亲爱的,上次转印在皮肤上的墨水痕洗掉了吗?

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甜心,你想到的我总是快乐而且爱着你的,不是吗?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会继续爱着你,那是我身上唯一不死的一小块。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以前从来没有写过像这样的信给她。她把这封信收在平常放的地方。

那天她在医院里心不在焉、忘东忘西的。男人们注意到了。

“护士在做白日梦喔。”他们寻她开心,开了些小玩笑。而她也回以笑声。

被爱实在太美好,太过美好了。卫萨文护士长在发脾气,波茨比平常还懒散,可是这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就连位高权重、永远满脑子悲观想法的詹金斯护士长来值晚班,都没让她产生任何晦暗的心情。

“啊!”詹金斯护士长会边说边调整袖口,还把三层下巴塞进领口,努力想让它们看起来没那么沉重,“三号病人还活着?真让我惊讶。我不认为他会撑过今天。嗯,他明天就会过世了,可怜的年轻人(詹金斯护士长总是预言病人明天会过世,即使预言没有成真,好像也没让她产生更正面的态度)。我不喜欢十八号病患的样子——最后那次手术的效果很糟。除非我判断错误,否则八号病患的情况就要开始恶化了。现在呢,护士(口气突然尖酸起来)你不必在这里晃了,该下班就下班。”内尔接受这个大发慈悲的下班许可,她完全清楚如果自己没在这里徘徊,詹金斯护士长就会问她,“你这样急匆匆的是干什么——连晚一分钟下班都不愿意吗?”

走路回家要花二十分钟。今夜天气晴朗又满天星星,内尔很享受这趟路程。要是弗农可以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走就好了。

她用钥匙开门,很安静地进了屋,因为房东太太总是很早上床。门厅的文件盒里有个橘色的信封。

她立刻就知道了……

她告诉自己不是这样……不可能是……他只是受伤了……当然他只是受伤了……然而她明白……

那天早上弗农信里的一句话,跳到她面前。“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

他从来没有写过像那样的信……他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已经知道了。敏锐的人有时候确实会未卜先知。

她站在那里,握住那封电报。弗农——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站在那里良久……

到最后,她拆开那封电报:他们深表遗憾地通知她,弗农·戴尔中尉已经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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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蒙斯天使(Angels of Mons)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早期的传说,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蒙斯战役有关。当时英军竟挡住人数比他们多一倍的德军攻势,然而军力悬殊,英军第二天还是得全速撤退。一方面这算是奇迹般的胜利,另一方面却也让英国发现这场战争没那么容易结束。为了鼓舞士气,有位小说家写了个故事,描述阿金科特之役(十五世纪时亨利五世打败法军的著名战役)时死去的长弓手鬼魂被召唤到蒙斯战场上,歼灭了一支德国军队。这个故事被当成真正的灵异经验谈,后来以讹传讹,变成英国军民之间流传鼓舞士气的传说,用来“证明”上天保佑英国必胜。

[2]法政牧师(Reverend Canon)是英国国教派的一种特殊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