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得把话说白了。我说:“他干脆全身发烂、下地狱算了!”
“抱歉,你说什么?”
她不安地看着我,温和地皱皱她的长鼻子,试着想要了解。
“约翰·加布里埃尔,”我慢慢地、清楚地说,“不是我的朋友。我痛恨这个人……痛恨!你现在听懂了吗?”
她眨眨眼。看来她终于开始搞清楚状况了。
“你说……”她慢慢地说,像个孩子重复念一段困难的课文,“你说……你——痛恨——约翰·加布里埃尔?请问你是这样说的吗?”
“没错。”我说。
她微笑;教人抓狂的微笑。
“不,不,”她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能有这种事……没有人会痛恨约翰·加布里埃尔的,他是个很伟大、很好的人。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乐意为他而死。”
“老天爷!”我激动地大叫,“这个人是做过什么事,让人们对他有这种感觉?”
我真是自找麻烦!她忘了身上任务的急迫性,坐了下来,将额头上一绺油腻的头发往后拨,一双眼睛充满热忱、闪闪发亮。接着她开口,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她差不多说了十五分钟吧,我想。有时遇上困难的字,她会结结巴巴,让人无法理解;有时她的一字一句又如奔放的溪流般顺畅。不过,整体表现达到一部壮丽史诗的效果。
她的语气中满是敬畏和景仰、谦卑与崇拜。她谈到加布里埃尔时,就像是在谈弥赛亚一样,显然加布里埃尔对她的意义就是如此。她提到他的一些事迹,在我看来都是疯狂的幻想,完全不可能。她说的是一个温柔、勇敢且坚强的男人,是一位领导者、一个成功的人。她说的是一个为了让其他人能够活命而不惜赌上自己性命的人;一个嫉恶如仇、痛恨残忍和不公义的人。对凯瑟琳来说,他是先知,是国王,是救世主,是一个可以给予他们从未有过的勇气与力量的人。他不只一次遭到折磨拷打,变成残废,去了半条命;但不知怎地,他那残缺的身体光靠意志力就克服了这一切,而且继续做那些不可能的事。
“你是说,你不知道他做过的事?”她在此收尾,“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克莱门特神父啊,所有人!”
我盯着她看──因为她说得没错,所有人都听说过克莱门特神父,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即便有些人认为这不过是个名字、是个神话,实际上这个人并不存在。
我该怎么描述克莱门特神父的传奇呢?想象一个狮心王理查德,加上达米安神父和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综合体[3],一个同时身兼战士、圣人,还具备男孩一般横冲直撞、冒险犯难特质的人。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的战后几年,欧洲和东方世界经历了一段黑暗时期,恐惧日渐高涨,残暴与野蛮的行为也随之滋长,文明开始崩裂。在印度和波斯都发生了令人发指的事件:集体屠杀、饥荒、折磨拷打、无政府状态……
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片黑蒙蒙的迷雾,一个传奇人物出现了,他自称“克莱门特神父”,要来拯救孩子,将人们从痛苦中救出来,领着他的群众翻山越岭、走过不可能通过的路,并带他们到安全地带安顿下来,组成聚落。他受人崇拜、敬爱、景仰,那是个传说,不是人。
根据凯瑟琳的说法,克莱门特神父就是以前的约翰·加布里埃尔、前圣卢议员、花花公子、酒鬼,那个从头到尾永远只考虑自己的人。一个冒险玩家、投机分子,一个除了不怕死之外一无是处的人。
突然间我感到不安,心旌动摇了。虽然我认为凯瑟琳的故事非常荒诞,但有一点似乎是真的,克莱门特神父和加布里埃尔两人都胆大过人。这位传奇人物的丰功伟业、救人时的莽撞、虚张声势……是的,还有他的无礼言行,确实是加布里埃尔的手法,没错。
但加布里埃尔一向是个自吹自擂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出名。假如加布里埃尔是克莱门特神父,全世界自然都会被告知这个事实。
不,我不相信,我没有办法……相信……
然而,就在凯瑟琳上气不接下气地停顿下来,眼里的火花渐渐黯淡,并再度用她那坚持而单调的语气说“现在你会来了对吧?拜托!”的时候,我把帕菲特叫了过来。他扶我站起来,把拐杖递给我,然后扶我下楼,上了计程车。凯瑟琳也上了车,坐在我身旁。
我得搞清楚,你明白吧?也许是出于好奇,或是因为凯瑟琳的死缠烂打?(我最后一定会束手就擒的!)总之,我想见见他,我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我所认识的那个圣卢的约翰·加布里埃尔和克莱门特神父的故事套在一起。我想,也许吧,看看我是否会看到当初伊莎贝拉看到的;她肯定看到了那些东西,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
跟着凯瑟琳走上狭窄的楼梯、并进入后面那间小小的卧房时,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期待的是什么。房间里有个法国医生,留着胡子,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本来弯着腰在看病人,一看到我便退后一步,礼貌性地示意我过去。
我看到那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就是这个伟大的人临终前想见的人……
看到加布里埃尔时,我吓了一跳。距离在萨格拉德那天那么久了,若是只看到这个安静躺在床上的人,我一定认不出来。我看得出他快要死了,生命终点近在咫尺,而且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卧病在床的人。我必须承认,就外貌而言,凯瑟琳说得没错,那张憔悴的脸庞是张圣人的脸,有经历过苦难的痕迹,有苦行僧的容颜,而且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而这些特质,和我所认识的名叫约翰·加布里埃尔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见到我,露出笑容。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眼睛──在又小又丑的小丑脸上的一双美丽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他说:“她找到你啦!亚美尼亚人真是太棒了!”
没错,是加布里埃尔。他向医生比了个手势,用他虚弱却傲慢的声音要求医生之前答应给他的兴奋剂。医生不愿意,但加布里埃尔比他强势。那会加速最后一刻的到来,我猜是因为这类原因吧,可是加布里埃尔清楚表达出最后这股能量对他很重要,而且确实非常必要。医生耸耸肩,顺了他的意思。他替病人注射完后,便和凯瑟琳一起离开,留下我和病人独处。
加布里埃尔马上开口了。
“我想让你知道关于伊莎贝拉的死。”
我告诉他,我都知道了。
“不,”他说,“我认为你不知道……”
于是他对我述说了在萨格拉德一间酒吧里发生的最后一幕。
我会在适当的场合将这一幕说出来。
之后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因为另外的这件事,我现在才会写这个故事。
克莱门特神父属于历史,他英勇壮烈、坚韧不拔,充满博爱和勇气的一生,属于那些喜欢描写英雄故事的人。他开创的社会是我们新生活实验的基础,有很多人会为想象并草创出这一切的这个人立下传记。
这不是克莱门特神父的故事,这是约翰·梅里韦瑟·加布里埃尔的故事,大战时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是个投机分子,也是个激情的感官动物,并且充满个人魅力。那时候他和我,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同一个女人。
刚开始我们总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接着我们思考、怀疑、摸不着头绪,我也是如此。一开始这是我的故事,然后我以为是珍妮弗和我共同的故事,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特里斯坦与伊索德[4]。接着,在一片黑暗与幻灭之中,伊莎贝拉仿佛黑夜中的月光掠过我的眼前。她成为绣花图案的主题,而我不过是十字绣的衬底,不多,但也不少,要是没有平淡无奇的背景来衬托,图案就不会突显出来。
现在,图案又变了。这不是我的故事,也不是伊莎贝拉的,是加布里埃尔的故事。
故事在这里要结束了,就在我将要开始的时候;由加布里埃尔作结,但是也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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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加百列(Gabriel):为神传递讯息的使者,其英文拼音与“加布里埃尔”相同。
[2]St Loo,作者虚构的地名。这本小说中有些地名是真有其地,有些则是虚构的。“Loo”在英式英文有“厕所”的意思,作者在命名上意有所指。
[3]狮心王理查德(Richard Coeur de Lion, 1157—1199),即英王理查一世,由于他有如狮子般骁勇善战,因此获得“狮子心”的称号。达米安神父(Father Damien, 1840—1889),比利时天主教神父,一八七三年自愿到夏威夷的莫洛凯岛(Molokai)上为麻风病人服务,因此致病而死于岛上。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 1888—1935),本名T. E. Lawrence,为英国军官,在一九一六至一九一八年担任阿拉伯对抗奥斯曼土耳其起义行动的协调者而声名大噪。
[4]特里斯坦与伊索德(Tristan and Iseult),流传于欧洲中世纪的爱情浪漫传说,情节曲折更甚罗密欧与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