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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玫瑰与紫杉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2 / 2)

我气喘吁吁地到了顶楼,然后敲了门。

里面传出说捷克语的声音。我认得那个声音,是伊莎贝拉。于是我打开门走进去。

我想,我没办法说明那个屋子给我的印象。

首先,那里很糟糕。坏了的家具、俗气的吊饰,还有一张看起来不舒服、感觉很淫乱的黄铜床架。这个地方同时又干净又肮脏。我的意思是,墙上有一条条污痕,天花板黑黑的,而且隐约有一点令人不适的虫臭味。不过表面上没有污垢。床铺得好好的,烟灰缸也清空了,没有垃圾和灰尘。

但无论如何,那是个污秽的地方。在屋子中央,双腿蜷缩着坐在那里刺绣的就是伊莎贝拉。她看起来和离开圣卢时一模一样。她的衣服其实很破烂,不过有经过剪裁且符合潮流,虽然破旧,穿在她身上却很自在又出色。她的头发仍是一头非常有光泽的及肩长发。她的脸很美、平静而端庄。我觉得她和那个屋子没有任何关系。她身在其中,就如同她有可能身在沙漠里,或是在船的甲板上一样。这里不是她的家,只是一个当下她正好在的地方。

她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跳了起来,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伸出双手朝我走来。我发现加布里埃尔并未告诉她我在萨格拉德的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说。

她的双手深情地握住我的手。她抬起头亲了我。

“休,真好。”

她没有问我怎么会在萨格拉德。她最后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仍在躺椅上动弹不得,而她却没有对我现在可以走路这件事表示意见。她只关心她的朋友来了,而且她很高兴看到我。她真的是我的伊莎贝拉。

她帮我找了一张椅子,并拉到她的座椅旁边。

“唔,伊莎贝拉,”我说,“你在做什么?”

她的回答很有她的特色。她立刻给我看她的刺绣。

“我三个星期前开始做的。你喜欢吗?”

我接过那件作品,它是块正方形的老旧丝绸,颜色是细致的鸽灰色,稍微有点褪色,摸起来非常柔软。伊莎贝拉在上面绣了深红色的玫瑰、桂竹香和淡紫色花丛的图案。非常美丽的作品,十分精致,做工精美。

“很好看,伊莎贝拉,”我说,“非常好看。”

我和从前一样,感觉到围绕着伊莎贝拉的那种奇妙的童话故事特质,有个受困的少女正在怪物的塔楼里刺绣。

“很美,”我说,把刺绣还给她。“但这个地方糟透了。”

她很随意地看了看周遭,几乎有点惊讶地瞥了一眼。

“对,”她说,“我想你说得对。”

就这样,没别的了。我想不透……伊莎贝拉总是让我困惑不已。我明白周围的环境对伊莎贝拉来说不大重要,她没有在想这件事,周围的东西对她的意义,差不多就和火车的装潢与摆饰对一个有重要旅程的人的意义一样。这个地方只是碰巧是她此刻的所在之处。如果有人问时,她会同意这不是个好地方,不过她对这个事实没什么兴趣。

她对刺绣有兴趣得多了。

我说:“我昨晚遇到约翰·加布里埃尔。”

“真的吗?在哪里?他没有告诉我。”

我说:“所以我才有你的住址。他请我来看看你。”

“我真高兴你来了。喔,我好高兴!”

真让人兴奋啊!我的出现带给她的喜悦如此强烈。

“伊莎贝拉,亲爱的伊莎贝拉,”我说,“你还好吗?你快乐吗?”

她看着我,好像不大确定我的意思。

“这一切,”我说,“和你一直以来的习惯如此不同。你想不想放下这一切……跟我回去?去伦敦,如果不回圣卢的话。”

她摇摇头。“约翰在这里有事做。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我想要问你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快乐吗?我认为你不会……如果你犯了可怕的错误,伊莎贝拉,别为了尊严而不愿承认。离开他吧。”

她低头看着她的作品。很奇怪,一抹微笑在她的唇边盘旋。

“喔,不,我不能那么做。”

“你这么爱他吗,伊莎贝拉?你……你和他在一起真的快乐吗?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非常在乎你啊。”

她严肃地说:“你说的快乐……是说像我在圣卢的那种快乐吗?”

“对。”

“没有,我当然没有……”

“那就抛下这一切,跟我回去,然后重新开始。”

她又一次露出古怪的笑容。“噢,不,我不能那么做。”

“毕竟,”我说,有些不好意思,“你没有嫁给他。”

“没有,我没有结婚……”

“你不觉得……”我感到有点不自在、有些尴尬,很明显这些都是伊莎贝拉所没有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得了解这两个奇怪的人之间的状况。“你们为什么没结婚?”我厚着脸皮问。

她并没有生气。我反而觉得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她和加布里埃尔没有结婚?她静静坐着、思考着,扪心自问为什么。

然后她带着怀疑,有点困惑地说:“我认为约翰……不想娶我。”

我试着不让怒气爆发。“他当然想啊,”我说,“没有理由让你们不结婚吧?”

“没有。”她的口气有点怀疑。

接着又缓缓地摇摇头。“不对,”她说,“完全不像那样。”

“什么不像那样?”

她慢慢吐出一字一句,脑海里一边回溯着过去的事。

“我离开圣卢的时候……不是不嫁给鲁珀特而要与约翰结婚。他想要我和他一起走,于是我就跟他离开了。他没说过要结婚,我不认为他想过这件事。这一切……”她稍微动了动双手。我猜想“这一切”指的不是实际的屋子、肮脏的环境,而是他们共同生活中稍纵即逝的特质。“这不是婚姻。婚姻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你和鲁珀特……”我开口。

她打断我,显然因为我了解她的意思而松了一口气。

“对,”她说,“那就会是婚姻。”

我很好奇,那么她认为她和加布里埃尔的生活是什么?我不想直截了当地问。

“伊莎贝拉,告诉我,”我说,“你对婚姻的理解究竟是什么?婚姻对你有何意义?除了纯粹法定的意义之外。”

这让她很仔细地想了想。

“我想那代表成为某个人生命的一部分……融入、各就各位……而那就是你名正言顺的位置,你归属的地方。”

我了解到,婚姻对伊莎贝拉而言有种结构上的意义。

“你的意思是,”我说,“你无法分享加布里埃尔的人生?”

“没办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你知道……”她将修长的双手向前一摊。“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很感兴趣地盯着她。我认为她的直觉非常正确,她一点都不了解加布里埃尔,从来就不了解他,不管和他在一起有多久。然而我也看得出来,这件事可能不影响她对他的感情。

而他,我突然想到,也是如此。他像个买了(应该说是掠夺)一件昂贵又精致工艺品的人,却对这个精巧结构背后的科学原理完全没有概念。

我慢慢地说:“只要你没有不快乐就好。”

她回看着我,眼神空洞,视而不见。她要不是故意隐藏答案,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认为是后者。她正在经历一段深刻而强烈的经验,而她没办法为我清楚定义出那是什么。

我温和地说:“你要我替你问候在圣卢那些你所挚爱的人吗?”

她非常平静地坐着,泪水涌出,然后流了下来。

那不是忧伤的泪水,而是思念的眼泪。

“伊莎贝拉,如果能让时间倒转,”我说,“如果你可以重新选择一切,你还会再做同样的决定吗?”

也许我很残忍,但我必须知道、必须确认。

可是,她不理解地看着我。“一个人真的有选择吗?对于任何事?”

嗯,这见仁见智。或许,对于像无法体会到还有其他选项的伊莎贝拉这种毫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来说,人生比较简单一点。不过我现在相信,做选择的时刻将要来临,而伊莎贝拉会明确地做出抉择,而且完全知道走这条路就是个选择,并且优于其他选项。不过时候未到。

就在我站着注视伊莎贝拉的时候,我听见跌跌撞撞上楼的脚步声。加布里埃尔大力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样子实在很难看。

“哈啰,”他说,“这里还好找吗?”

“很好找。”我简短地说。

打死我我也没办法再说下去。我走到门口。

“抱歉,”我咕哝着说,“我得走了……”

他稍微站开让我通过。

“嗯,”他脸上出现一种我不理解的表情,“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我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继续说:“明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到格里斯餐厅吃饭吧,我要办个派对。伊莎贝拉会希望你过来,对不对,伊莎贝拉?”

我回头看她。她庄重地对我微笑。

“对,你一定要来。”她说。

她的脸非常平静而且镇定。她正在抚平并整理手上的丝绸。

我在加布里埃尔的脸上看到一种我无法解释的表情,可能是走投无路。

我快步走下那恐怖的楼梯——以一个瘸子能够行走的快步。我想到外面阳光下,离开加布里埃尔和伊莎贝拉这奇怪的组合。加布里埃尔变了……变得更糟了。伊莎贝拉则一点也没变。

在我困惑的脑海里,我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找得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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