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丁走后不到二十分钟,玛塔就带着一束鲜花、一些书籍、糖果和问候出现了。她发现格兰特深陷在卡斯伯特·奥利芬特爵士所写的十五世纪的书中不可自拔。他心不在焉地跟她打了招呼,这让她很不习惯。
“要是你的两个儿子被你的小叔子谋杀了,你会接受他给你的一笔可观的年金吗?”
“我想你的问题是,修辞吧。”玛塔边说,边放下那束花。她环顾四周,想看看已经插了花的花瓶,哪个最适合她手中的类型。
“天哪,我认为历史学家们都疯了,听听这个:
孀居王后的行为难以解释:她究竟是害怕被强行从圣殿驱离(1),还是她只是厌倦了在威斯敏斯特的孤单日子而决心麻木不仁地和谋杀她儿子的凶手妥协,似不能确定。”
“仁慈的上帝啊!”玛塔停顿了一下。她一手拿着个代尔夫广口陶瓶,另一手拿着玻璃圆筒花瓶,注视着他并且猜测着他的想法。
“你认为历史学家真的会听听他们自己在说什么吗?”
“谁是孀居的王后?”
“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爱德华四世的妻子。”
“哦,一点没错。我曾经演过她。那是个‘小’角色,在《拥王者沃里克》那部戏中。”
“当然,我只是一名警察,”格兰特说,“也许我从没生活在适当的圈子里。我可能碰到的只是令人不愉快的人。究竟在哪儿能遇到,和谋杀她两个儿子的凶手相处融洽的女人?”
“我想,在希腊,”玛塔说,“古希腊。”
“即便在那里,我也记不起一个例子。”
“也许在疯人院。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有白痴的迹象吗?”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而她当了大约二十年的王后。”
“这件事敢情是场闹剧,我希望你领会到了,”玛塔边说,边继续插花,“根本不是悲剧。”
“是这样,我知道他的确杀了爱德华和小理查,不过他的确是迷人的家伙。我住在北向的房间里。这对我的风湿病有害。”
格兰特笑了,他的好心情回来了。
“是这样,当然。这真是荒谬绝伦。这属于冷酷的押韵诗,而非严肃的历史。这是历史学家让我吃惊的原因。他们似乎缺乏分析任何情况可能性的才能。他们把历史看作西洋镜,映衬在遥远背景中的是二维角色。”
“当你在故纸堆里东翻西找时,也许你无暇去了解人。我的意思不是指记录中的人,仅仅是人类,血肉之躯。他们又是如何应对环境。”
“你会怎样扮演她?”格兰特问道,他记起玛塔的老本行就是对动机的理解能力。
“扮演谁?”
“从圣殿出来,为了每年七百马克和参加宫廷宴会的权利和谋害她孩子们的凶手交朋友的那个女人。”
“我做不到。在欧里庇得斯(2)的悲剧或行为不良之人收容所之外没有这样的女人。只能用恶作剧的方式扮演她。她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嘲讽作品。我现在想到的。史诗悲剧的模仿。无韵诗类。哪天我必须要尝试一下,编成午后慈善表演会,诸如此类的。我希望你不至于讨厌含羞草。很奇怪,考虑到认识你如此之久,对你的好恶竟然知道得如此之少。谁捏造出了这样一个和谋杀她儿子的凶手结为朋友的女人?”
“没人捏造她。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确实离开了圣殿,并且接受了理查给的年金。这笔年金不仅仅是答应给予,而且已经兑现了。她的女儿们参加了宫廷宴会,她还要求她另外的一个儿子——她第一段婚姻生的儿子——从法国回来和理查和好。奥利芬特提出的最合适的理由是,她不是害怕就是被拖出圣殿(你听说过谁被从圣殿拖出去吗?始作俑者会被开除教籍——而理查向来是天主教会的乖乖男),抑或她厌倦了圣殿的生活。”
“这就是你觉得举止古怪的见解?”
“最明确的解释是男孩们活得好好的。否则当时不会没人说他们已经遇害了。”
玛塔思索着给含羞草喷水。“是这样,当然。你曾说过,褫夺理查公权的法案中并没有此罪名。我是说,在理查死后。”
她的目光从含羞草移到桌上的画像,落到格兰特脸上:“那么你认为,真的严肃地认为,作为一名警察,理查和男孩们之死没有任何关系?”
“我敢肯定当亨利抵达伦敦接收伦敦塔时,他们还活蹦乱跳,活得好好的。如果男孩失踪了,那么略去此丑闻根本无法解释。你能想出任何一种解释吗?”
“怎么会呢?不能,当然不能。这很是让人费解。我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件恐怖的丑闻。那应该是对理查最重要的指控之一。关于历史,你和我的毛茸茸的羔羊似乎过得很愉快。我建议你做些调查研究以消磨时光和缓解疼痛,我没有想到竟导致改写历史。这倒提醒了我,阿塔兰塔·谢尔高德正要枪杀你。”
“枪杀我?我甚至和她素昧平生。”
“不过她要带着枪来找你。她说布伦特现在对英国国家博物馆的态度就像瘾君子对毒品的态度。她无法把他从博物馆拖走。即使她把他的肉体从博物馆带走,在他的脑海中还是回想那些事;结果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无关紧要。他甚至不能耐着性子看完《乘风破浪》。你常见到他吗?”
“你来时,他前脚刚走了几分钟。不过未来一些日子,我不会期盼有他的消息。”
不过在这点上,他错了。
就在晚餐前,门房带着一封电报来了。
格兰特把他的拇指放在邮局雅致的自粘信封折口下,打开外皮,抽出两张电报纸。电报是布兰特发来的。
该死糟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您知道我说过的那份拉丁文编年史
克罗兰的修道士所撰的编年史
嗯我刚看过谣言存在关于男孩之死的谣言
此事写于理查生前
如此看来我们完蛋了是不是
我格外低落我的那本好书永远也写不出来了
任何人都能在你们的河里自杀吗
还是只是英国人的河流
布伦特
在寂静中,门房说道:“这是回函,邮资已付讫,先生,你要不要回信?”
“什么?哦,不。不必马上回复。我一会儿就送下去。”
“非常好,先生。”门房说,他恭恭敬敬地注视着那两页电报纸——在这位门房的家里,一封电报只能限定一页纸——接着离开了,这次他没有哼唱。
格兰特觉得电报交流传达了大西洋彼岸的铺张浪费。他又读了一遍。
“克罗兰。”他边自言自语,边思索。他为什么想起某件事?
到目前为止,没人在这个案子里中提起过克罗兰。卡拉丁只是谈到某处一名修道士撰写的编年史。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频繁地面对过一个显然摧毁整个案件、令人心灰意懒的真相。他的反应是,他要以专业的调查来回应。他拿出这个紊乱而细微的论据,平静地、不动感情地凝视着它,没有可怜的卡拉丁所表现出混乱的沮丧。
“克罗兰。”他又读了一遍。克罗兰是剑桥郡的某处,还是在诺福克的某处?抑或是在这个平原的边界某处。
小不点端着晚餐走了进来。她把碗状的浅盘垫在他能舒服地就餐的地方,不过他没觉察到她。
“从那里你能轻松地够到布丁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道:“格兰特先生,你是否能够到布丁,要是我把它放在边缘的话?”
“伊利!”他朝她吼道。
“什么?”
“伊利。”他对着天花板柔声说道。
“格兰特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这才注意到小不点那张精心敷过粉并且担忧的小脸,因为它已闯到了他和熟悉的裂纹之间。
“我很好,没事。这一生从未如此好过。请稍等一会儿,乖女孩,替我送一张电报下去。把我的信笺拿过来,糟糕的米饭布丁碍事,我够不到。”
她给了他信笺和铅笔。他在电报回函上写道:
你能为我在法国大约同样的日期找到相同的谣言吗?
格兰特
在那之后,他津津有味地用了晚餐,然后安静下来,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当他飘浮在美妙的、通往无意识的中途阶段时,意识到有人正俯身查看他。他睁开眼睛看看可能是谁,结果他的目光直视到亚马孙那双焦虑、渴望的深褐色眼眸。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前更大、更像牛的眼睛。她手持一个黄色的信封。
“我不是很清楚该如何是好,”她说,“我不想打扰你,然而我不知道它重不重要。一封电报,呃。无法预料。要是今晚不拿给你,就意味着要整整拖延十二小时。英厄姆护士已经下班了,因此直到十点,布里格斯护士开始上班才有人。我希望没有吵醒你,不过你不是真的睡着了,对吧?”
格兰特使她确信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她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几乎吹倒了理查的画像。当他读电报时她站在一边,带着一副电报包含噩耗、准备帮助他的神情。对亚马孙来说,所有电报传递的都是噩耗。
电报是卡拉丁发的。
电文写道:
您的意思是
您需要重复
需要另一个重复
另一个指控?
布伦特
格兰特拿起回报费用已付的表格写道:“没错,法国较好。”
他接着对亚马孙说:“我想你可以把灯关了。我打算一觉睡到明早七点。”
他想着多久才能再次见到卡拉丁,想着第二个谣言所需的实例的概率有多低,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可根本没过多久,卡拉丁就再次出现了,而且出现时,看起来根本不是想自杀的神情。
事实上,他似乎以某种古怪的方式变得魁梧了。他的大衣里似乎少了附加物,多了件外套。他对着格兰特微笑。
“格兰特先生,您是个奇迹。在苏格兰场,像您这种人多吗?抑或是您被定为特殊等级?”
格兰特几乎不信地注视着他:“不要告诉我,你找到了法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