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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男(2 / 2)

“里……江?”

那……她到底是谁呢?不,想这些有什么用!这女子是第一次见。

松野屋的独女,里江小姐。柳次道。

“松野屋。”

您知道?柳次问。

取这种名字的店恐怕多如牛毛吧。不知道。刚右卫门回答。

“跟您一样,都是船问屋。不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变成城岛家的了。原本稍有地位的手下全部被解雇,旧主上吊,一家人妻离子散。”哎呀,得罪了。柳次闭上了嘴。

“家母……”里江接过话来,“因心病卧床不起,先走了一步。家父于是也追随她去了。”

“唉,真是命苦啊。”刚右卫门道。

里江低下头。“那之后,都是以前家里的大番头照顾我们母子。”

“慢着。你不是独女吗?双亲去世之后,应该就剩你一人才对。这母子……”

还有个婴孩。里江答道。

“婴孩?那、那是……”

籐右卫门的孩子。柳次道。

“那——孩子呢?”

被夺走了。里江回答。

“被谁?被那籐右卫门吗?”

被籐右卫门他爹。柳次道。

“被他爹,那就是城岛屋?”

“籐右卫门跟里江小姐断绝了关系。当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若是外头还有个孩子,多少会碍事。里江小姐产下的孩子,现在成了城岛屋家主小妾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外界看来,他是籐右卫门同父异母的弟弟。”

“不、不明白。这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刚右卫门问。

“老爷真不明白?”柳次像是确认似的反问道。

“这叫人如何明白。”

“您真不明白?就是用同样的手段啊。”

“同样的?什么跟什么同样?”

“哎哟,老爷您还真是健忘。那小的跟您解释一番。首先,收到一封信,还是封求爱的信。一封包含了对独女的热烈爱意、深切诚恳的信。”

啊,是这样。

“一经打探,发现对方也是大户人家,而且态度还很谦卑。‘犬子太过失礼,万分抱歉。但是犬子也是一片真心,望能成全。’父母的态度是如此这般。”

是不是一样?柳次道。“松野屋当时也举棋不定。松野屋也跟您一样,只有这一个女儿,无人继承。这时对方却说,那可以上门入赘。于是,双方见了一面。”

“他看上去老实忠厚,”里江道,“看上去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行为处事,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好。只是……”

“并不是个美男子。如果见面时发现对方是个痴迷女色的公子哥,或许还会稍加留意,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双亲也都彬彬有礼,出手大方,总之就是印象不错。不对,如果再加上生意上的考量,这可真是段天赐良缘呀。是吧,老爷?”

刚右卫门没有回答,斜眼瞟了瞟仪助。仪助一直低着头,简直像是在数榻榻米由几根稻草编成。

柳次继续说着。“亲事就这样定下了。籐右卫门堂而皇之地上门入赘,当然,松野屋也有意要让他继承家业。靠着跟城岛屋相互扶持,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那可是尽是好事呀,城岛屋那边也接二连三地介绍大买卖过来。不知是因为有了靠山更加放心了,还是暗自较劲不想输给女婿家,松野屋开始大胆地尝试稍有风险的买卖。虽说有风险,生意毕竟不是赌博,事先都精打细算过。可是,事情忽然有了巨大的转折。”

这时,里江卷起袖子露出了左腕。

那手腕上是……兔子,不,是蟾蜍?刚右卫门心想。

是一颗痣。一颗好似圆月中的荫翳的痣——不,应该说是伤疤。

“籐右卫门既会做买卖,又一副好人样,在外人看来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可是,那只是表面。夫妻二人的世界里,他是个残酷的人。”

“残、残酷是指?”

“提出苛刻的要求,百般刁难,恶意指责,脾气恶劣,拳打脚踢都算轻的。唯一说过的一句好话,是在成亲当天起誓的时候。”

“双、双亲就对此不闻不问?”

“唉,应该是难以插嘴吧。毕竟是夫妻间的事。而且,这女婿可是他们跟堂堂城岛屋之间的纽带。”

“可、可是……他从不打我的脸。”里江道,“外人看得见的地方他不会留下伤疤。恕小女子无法向老爷展示,背上……”

“好像是被烧火棍烫过,是吧?”

“竟做出这样的事?”

“他自己言语恶毒没事,可小姐若稍有神色或态度上的不满就要遭毒打。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怒火,哭个不停换来的还是暴怒。要是旁人想劝……”

行了行了。刚右卫门制止了他。“这些,他这些行为,难道……”应该差不多。

“都是计谋。那些,都是他设下的圈套。”

“你说他是故意的?”

“为了招来憎恨。”

“招来了憎恨又有什么好处?他是上门女婿,只可能被赶出门啊。”

“的确是被赶出门了。再怎么隐瞒,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瞒不住。当然,对这个品性恶劣的女婿,松野屋的人也劝阻过很多次,交涉过很多次。可他根本不听。不管是劝还是骂,他的态度只是越来越坏。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心疼女儿了。可就算找到亲家城岛屋那边,情况也没有任何转变。结果就是,两人到底是做不成夫妻了。可是……”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柳次不知为何竟开始目露凶光,“做不成夫妻,那么也做不成买卖——对方就丢下了这么一句。可那时候,松野屋已经陷入一种没有城岛屋就做不成事的状态。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被控制了。”

连一个月都没撑过。里江道。

“所谓坏事传千里。难得的良缘,却在松野家的坚持下给毁了,世人都是这样看待。即便想跟别人解释,可毕竟是家丑,再想想里江小姐的处境——那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根本无法做任何辩解。”柳次道。

“强行跟堂堂城岛屋的儿子解除婚约,外界对松野屋的评价自然一落千丈。人们都觉得是松野屋为人不好。结果,再想筹钱就怎么也筹不到了,以前借的钱也被要求立刻归还,新签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本该装船的货物也全被取了回去。闹成这样,做商船买卖的也就束手无策了吧?”

那是当然。如此可怕的情况,刚右卫门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船全停在港口,没有货装,也没有客户。比起为了仅存的一两个客户的一点点货物强行发船,还是停着好。可这样一来损失又更大。货主和船主都骂他们是骗子,不发船就该早通知。松野屋的生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而此时,城岛屋再次登场了。”

“他们主动提出,要求接手生意。说什么虽说没有好结果,但缘分就是缘分,而且自己家的儿子也的确有做得不对之处。表面上净讲些漂亮话,其实全都是为自己打算。”里江的头垂得更低了。

“于是,店就变成他们的了?”刚右卫门轻声道。

“是,就是这样被夺走的啊,刚右卫门老爷。”

柳次再次开口。“上门做女婿,虐待妻子,不停地虐待,然后就把店给夺走了哟。刚右卫门老爷。”

里江的头无力地垂着。她是在哭泣,还是在悲愤呢?

“再往后,就是之前说过的了。松野屋原本的主子全家都被轰走,受过旧东家恩惠的下人全部解雇,半年过后所有招牌门面就都换成城岛屋了。自家的船、租来的船、客户和下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孩子和双亲的性命也被夺走了,里江终于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又添了一句。“我恨。”她说道,“我恨籐右卫门。”里江仍旧低着头,只翻起眼睛紧紧盯着刚右卫门。“如果我能忍,如果我能一个人忍受那一切,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家母不会死,家父也不会死,还有那个孩子……籐右卫门虽然可恨,可孩子没有罪,我那么疼爱他,最后还是被强行夺走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恨也恨不完,悔也悔不尽,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死都死不了。”里江。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个女人是谁来着?一个名为里江的不幸的女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是想不起来吗?”柳次问道。

“想、想不起来……你指什么?”

“老爷您也真是的。”柳次稍稍停顿了一会,放肆地笑了起来,“就是您被盯上了的事。这点您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讲个悲惨的故事让您落泪。他们的手段,不是一模一样吗?这位里江小姐,就是令千金的前车之鉴。”

“老爷,”仪助开口道,“这、这些人的话,如、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又怎样?仪助,你说来听听。”

“那、那就……”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说出口?”刚右卫门望向仪助。

仪助稍稍抬了一下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刚右卫门。“老爷……”

“真是个蠢材。太让我失望了。”刚右卫门转过脸去。

“我……蠢?”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如果此人的话是真的,那么我们就事先掌握了敌人的策略,是不是?都已经事先清楚了他们的手段,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老爷……”

你还有意见?刚右卫门怒声道。这几年,不,这十几年,自己似乎都没如此大声吼过。“仪助,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杵乃字屋的大番头吗?大番头可统领着所有下人。那你不应该想想对策吗?我没跟你说过?对方来吞并,就要反过来吞并他们。我们该做的,不就是去计划吞并的手段吗?”

“话、话是没错。可老爷,阿峰小姐她……这可是事关阿峰小姐一生的大事呀。”仪助道。

那是我的家事!刚右卫门的怒吼声更大了。“林藏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讲过跟你一样的话,然后就退下了。他怎么就明事理?因为他有自知之明。那个账屋,或许真的说谎了,或许真的骗了我。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就算真是那样,也无所谓。我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乃是人中豪杰,论气魄是数一数二。你再看看你,跟我比起来,你是什么样子!”

“哎呀别再说啦。老爷,听您的口气,应该是相信我的话了吧?”柳次保持着跪姿稍稍往前挪了挪。

“没那回事。”

“难道不是吗?”

“我何时说过相信你的话了?那个女子或许只是装样子呢?不过,听完你的话,我确实觉得林藏也有可疑之处。你自己不也说吗,你们是一丘之貉。让我仔细考量考量。”刚右卫门道。

“唉,如果是这样,小的也觉得并无不可。说白了,老爷,您是有意要和城岛屋一战了?”

老爷……仪助开口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了。”刚右卫门说。真是这样吗?这样真的好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斟酌?是否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否哪里搞错了?我……“如果事情是林藏所说的那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柳次说的是真的,那也就是一战而已。没错吧?你听好了仪助,这柳次,他可没说因为对方是坏人,所以让我们放弃。他想说的是,因为对方坏,所以希望我们干掉他们。是吧?”

是。柳次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说好话的林藏并未急于推动这门亲事。相反,说歹话的柳次却要求我应承下来。仪助,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相反的吧。”刚右卫门道。明明还未曾细细考虑过,可这些道理竟能流畅地说出口。“如果林藏骗我,那么他本应该极力鼓动。如果他有意向我介绍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亲家,然后从中捞取油水,那他必然可以找出诸多理由,他就是有如此口才的人。而如果这柳次骗我,那就说明城岛屋的人并不坏。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些话全是谎言。那么,这些家伙应该劝阻我才对。造出这么些谎言,不就是为了破坏这门亲事吗?可是这人却在鼓动我。先不管他们背地里的心思,只能说,两边都没有说谎。”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老爷,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

“够了,仪助。”刚右卫门起身,“柳次,还有……里江。你们的心愿,就是让城岛屋吃苦头。至于能不能如你们的愿,我现在无法保证。一切都是未知数。谈论胜负成败,还要等到揭开真相之后……”

刚右卫门拉开了门,仰望明月。

您又在看月亮了。林藏说。

确实,刚右卫门在看月亮。每次爬上向月台,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这已经成了习惯。

“也不知折寿了没有。”

“肯定折了。”

“折了多少呢?”

“谁知道呢。”林藏站到一旁,俯视着街景。“这里真是繁华。”似乎很是感慨地又道,“东家,不久之前,在下还一直在江户。那江户真是块贫瘠之地,又是地震,又是落雷,火灾还多。房子一建再建,可不是被震塌就是被烧毁。”

“火灾不正说明了江户的繁华吗?”

“这种说法有些勉强。”林藏应道。“江户的街市建筑都是廉价的。他们明白房子要么会被震塌,要么就是受火灾牵连,所以造的都是易坏的平房,可寒酸了。铺设水路,也主要是为了防火。可河川堤坝多了,空气也跟着潮湿起来,连带着水流也不畅通了。都说江户人积极向上,我看就只有贫穷。比起那里来,上方才富饶呢。”林藏继续说着。“看看,房屋建筑多么气派。江户虽有不少武士家族的房子,但规模稍大些的也只有那几个大人物的而已,剩下的都破败不堪。唉——”林藏抬头望着天空。“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江户和大坂倒是一样。”

“那自然是没有区别。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嘛,哪怕是再远的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

“应该是一样的吧。可是东家,在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您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人傻到爬梯子时不盯着上面。”

“我说过吗?”

“前些日子,您还说过‘我很幸福’。”

的确幸福。刚右卫门答道。

“现在也是一样吗?”

“林藏,你这是什么话。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不过才数十日而已。我可是一点没变。”

“真的一点都没变吗?”林藏低声问道。

“没变。”

“可是东家,您这不是一个劲儿地朝上看吗?”林藏说,“是打算爬梯子吗?”

“嗯……”是这样吗?或许就是。看仪助那副模样,归隐是绝无可能了。“林藏,我有件事想问你。你

是否在算计我?”刚右卫门问道。

“在下算计东家?”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城岛屋的传闻。”

“哦,是那件事啊。”

“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你果然知道?”

当然知道。林藏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那么,你的确是想和城岛屋联手,抢夺杵乃字屋吗?”

“话可不能乱说,东家。”林藏悠然地趴在栏杆上,仍旧俯视着下方的街市,“樒屋的林藏可是站在东家这边,还收了您的钱呢。在下确实是个靠嘴皮子谋生的小人物,却不是背叛客户的下流之徒。”

“那你为何只字未提?”

因为是不相干的事。林藏说。

“不相干?”

“当然不相干了。在下的任务,是协助东家的生意。这件事,也仅限于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而已。事实上,城岛屋确实如大人所说,并不简单。但只要我林藏插手了,就决不可能放任他肆意胡来而不管。”

你有胜算?刚右卫门问。

当然有了。林藏答。“他们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东家,主动出击吞并对手,那样的做法在下并不推崇。可是如果被算计了,那就要算计回去,这才是常理。城岛屋是个必然会设法算计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见招拆招,它同样也是个可以顺势干掉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在下之所以说这是桩好事,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林藏说着,转身朝向刚右卫门。“若能吞并城岛屋,杵乃字屋的身价可壮大五倍。只要东家与在下联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在下才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手是人渣还是恶霸,赚钱的买卖终归是赚钱的买卖。若只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那些自然是不相干的。这可是桩好事啊。”林藏道。

刚右卫门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是吗,东家?”

“应该是这样。可是,你之前似乎有些踌躇。”

“在下踌躇的,是生意之外的事。东家,不管他是人渣或恶霸,只要想吞掉,那他就只是块肥肉。可是,招婿入赘是另外一回事。被人渣夺去的,是令千金。”您问过了吗?林藏问。

“什么?”

“当然是令千金的意思了。看样子,那城岛屋籐右卫门的手段,您应该已经知晓了。”

“是。”

“令人发指吧?那么,令千金怎么说?”

还没有问,什么都没告诉她。别说告诉她了,这几天连面都没见。刚右卫门道。

“还没……说么?”不知为何,林藏的表情有些悲伤,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头看着天空。

“您为什么没说?”

“为什么呢?总觉得去见女儿很难受。”究竟是为什么呢。

“令千金应该已经知道您正在谈这门亲事了吧。”

“应该已经知道了。下面的人如何还不知道,出入内府的用人们都在谈论这事。”

“大番头没说什么吗?”

别再提他。刚右卫门不屑地说道。“连你都夸他,我也一直信任他,可这次,却那么没用。‘小姐的……小姐的心思……’净说些没用的梦话。生意的事半点没装在脑子里。”

“如果是这样……那都装了些什么呢?”林藏道,“脑子里装了什么不知道,心里肯定是有什么想法吧?”

“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听了城岛屋的手段就害怕了。铁石心肠的确不可取,但人有时候也需要敢于舍弃一切、驾驭一切的气魄。如果反过来被那气魄吞没,那就输了。他就已经被吞没了。”

城岛屋的手段确实不值得褒赞。那是太过心狠手辣,或可说是有违人伦、败坏商德的行为。但是,人的一生波涛汹涌,有时也会让人变成鬼。面对那除了变成鬼去面对之外别无他法的怒涛,如若不变,就只能被淹死。刚右卫门这样想,他一直都是这样想。我不会输。刚右卫门道。

“也就是说,东家,您有意要跟城岛屋继续这门亲事了?”

“有这个打算。就这么定了。就通过你去结下这门亲吧。”刚右卫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林藏,我已收回对你的信任。虽已收回,却还想和你一起做生意。不知道你如何打算,但城岛屋和我之间,哪边更有实力,站在哪边更有利,想必你也明白。你支持的一方会胜利——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大可听凭自己的意愿。”

东家竟下了如此决心?林藏道。“这样真的好吗?放着令千金的心思、大番头的心思不管……就贸然决定。”

“啰唆!”

“后果如何可跟在下无关。”林藏俯身,抬眼望着刚右卫门说。

“你在威胁我?这算什么,你动摇了?林藏,你不必多虑。我没事。”

“那是。东家自然是没事。”林藏说着转过身去,头顶是一轮明月。“真的可以吗?”

“怎么如此反复!都说了可以自然是可以。”

“是吗。”林藏低声说了这一句后,语气骤然改变。“唉,听刚才的口气,东家,那六道屋的鬼话,您恐怕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一字一句全听了。那被城岛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也见过了。”

“哦?”林藏缓缓地转过头来,“东家,您说的该不会是,松野屋的里江小姐吧?”

“里江……正是。的确是叫这名字。”刚右卫门回答。

“是吗,您已经见过里江小姐了?”

“见过。”

“里江小姐,已经死了。”林藏平静地说道。

“死了?净说胡话。什么时候死的?昨夜才见过,难道今天就上吊了?”

“不是。里江小姐的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

“那真是个苦命的人。唉,既然您说她本人说过,应该也有所知晓,她可是受尽了丈夫的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仅被赶出了生她养她的家门,连孩子也被夺走了。”

“听、听说了。”

“母亲病死,父亲悬梁自尽。里江小姐在万分悲痛之下,刎颈自尽了。”

“胡、胡说!那昨夜的……那是?”

“您听着,那六道屋柳次并不只是普通的献残屋。他还是个降灵师。”

“那是什么?”

“是类似于巫师的行当。那人以经营古旧物品为生,但做的事可并不仅限于那些。经年的魂魄、心愿未了的鬼灵也是他所经营之物。他是个在无法轮回的亡魂所徘徊的六道之途上做买卖的商人,所以才叫六道屋。”

“这……”

是真的。林藏接道。“那人也被称为亡者柳次。将死者招回人世听凭他摆布正是他的长项。”

一派胡言!刚右卫门怒声道。“玩、玩笑开得太过了!林藏。告诉你,我可是真真切切地用眼睛看见,用耳朵听到了。那女人确实在那里。不是幽灵,也不是幻觉。她在我对面,在那个蒲团上,跟我交谈过。如果那个女人已死,难道是我眼瞎了?”

“就是瞎了。”

“你说什么!”

“东家,我再问一遍,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

“名、名字……里江。松野屋的里江。松野屋的大小姐,里江。”

“松野屋的里江……那就已经死了。”

“嗯?”

“已经死了,东家。”

“什、什么?”

“那不正是二十二年前被你折磨至死的女人的名字吗?这家店在更名杵乃字屋之前,不是叫松野屋吗?那里的独女,不是叫里江吗?在那里做了三年,升至大番头,娶了店主女儿的不正是东家你吗?事成之后对她百般折磨,连同旧东家一起扫地出门的,不也是你吗?”

“里——里江!”

“那里江,不是很久之前就死了吗?东家夺走阿峰小姐的第二天,不就已经割喉自杀了吗?你都忘记啦。”林藏道。

里、里江。那、那张脸,那张脸是里江的脸。

“化身为鬼的气魄,你确实是有啊,东家。从纪州流亡至此,落魄流离的你,被松野屋收留,从头开始学习经商,这才意识到自身的经商才能。靠着那才能,你不断高升,最终做了人家的女婿。成为继承人之后,你就更加拼命啦,竭尽所能……发挥着那化身为鬼的气魄。你沉浸在经商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吧?于是,主子反成了绊脚石。仅凭一副好心肠在商界打拼的旧东家,成了生意场上的绊脚石。尽管他说了要撒手不管,让你接手,可你还是按捺不住了。”

是的。那个老糊涂,没用的东西,畏首畏尾,整天净痴人说梦,头脑里根本没想着生意,那个——松野屋的善助。

“于是,你把他赶了出去。里江小姐也被百般折磨后扫地出门。该走的本该是你才对。可是,松野屋已经到了没你不行的地步,不是吗?”

“是,是啊。就连那些下人,问他们要跟着谁,也都说要跟着我。那是当然了!那个胆小鬼跟我比,谁更有能力,跟着谁才更有利,那不是傻子都明白的事吗!”从他手里把店夺走的,正是我。“可、可是,那个、那个女人……”

“把老婆和旧东家赶走,鸠占鹊巢,你又和其他商家联手将生意做得更大,结果还是贪得无厌,连人家的店也强夺了。你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可是,你却没有孩子。于是,你便从里江小姐手上夺走了阿峰小姐。失去了一切的里江小姐,就割喉自尽了,不是吗?”

正好没了后顾之忧——你当时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里江小姐不是早已经死了吗?”不知为何,此时的林藏看上去是如此高大。“正是你亲手杀死的。你竟然敢忘记!”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这样你就无欲无求了吗?这样真的好吗?“你一个人幸福,那并没什么不好。那是你的实力。可是刚右卫门,有些事可以忘,有些事却忘不得。”林藏道。

刚右卫门无力地跪了下去,抬头看到林藏身后的一轮圆月。“这、这次的事……林、林藏,那……”

尾张才没有叫城岛屋的商家呢。林藏道。

“没、没有?”

“就算城岛屋真的存在……”林藏猛地抬起右手,指着背后的月亮,“也应该在黄泉之国吧。”

“什……什么?”

“你又忘记啦。城岛屋,不就是你十年前亲手毁掉的泉州船商吗?”

“亲……”亲手毁掉。

“被你强占后,城岛屋一家妻离子散。所有相关人士,无一存活。从那里夺来的船,现在不还在你手中吗?”

是我毁掉的。

“你看,你要和那亡者的店结缘,还让我从中撮合,这些话,可是方才从你嘴里真真切切地说出来的。那我就替你撮合吧。”林藏说,“我就将你带给那个世界的亡者。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希望你能跟那些亡魂好好干一场。要是被亡者吞噬了……”

“慢、慢着!等等。”刚右卫门伸手挡在面前。从指缝间,他看到了圆月。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是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我问你那样真的好吗,是不是有什么没想到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林藏手指月亮,指着那执掌着死亡的寂静球体。“你有太多机会回忆起过去的事。至少城岛屋、松野屋这些名字可以想起来吧。所谓城岛屋的手段,不就是你曾经做过的事吗?不管是强夺,还是摧毁,只要你愿意想,再多的事都可以回想起来。可是,你却连半点印象都没有。就连见到里江小姐,看到那张脸,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里江……

“刚右卫门,你听好了。并没有人要你赎罪。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死者不能复生,时光亦无法倒退。你已没有赎罪的机会了。只是……”

回想起来。“因你而哭泣的人们,被你毁灭的人们,以及死去的人们,他们在控诉,不希望自己被遗忘。‘你如今的幸福,建筑在我们的尸体之上,你那柔软的蒲团下是曾败倒在你脚下、哭泣着迈向死亡的我们那堆积如山的尸骸,不要忘记我们。’亡者们正哭泣着控诉。”林藏吟唱般说着,“若你能记起,这次的亲事恐怕也早就拒绝了。让你拒绝,并不是要你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你最重要的女儿,那本应是你最宝贝的女儿,她或许要承受你曾经施加在里江小姐身上的那些痛苦啊!如若你能明白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必然不愿让这种事再发生。可是,结果证明,你眼里并没有阿峰小姐。你,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你的脑袋里只装得下你自己,是吧?”

“我、我……”

“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月光,幽静的死亡之光,令人眩目。

“刚右卫门,你的眼睛,果真是瞎了。告诉你吧,出现在你面前的里江,那其实,是阿峰小姐。”

“真……真的?那是……不、不可能。自己的女儿出现在面前不可能……”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认不出来。”

“可你,就是没认出来。”

“是、是真的吗?那、那不是里江吗?”不,那张脸!“是里江!”

“是很像。毕竟是母女嘛,像是理所当然。日复一日,都二十多年了,你看着阿峰的那张脸活到现在,可又如何呢?你不是一次都没有想起里江小姐吗?这样的话,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活到今天,从来都没有真正看过朝夕相处的女儿的脸。你对阿峰小姐一无所知。阿峰小姐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了。她知道母亲是受了父亲粗暴的虐待被赶出家门,刎颈自尽。”

“阿、阿峰她……你说阿峰她知道?”

“不光是她,仪助也一样。他正是毁在你手里的泉州城岛屋唯一的生还者——城岛屋家里的次子。”

“你、你说什么?那么,这、这全是他为了复仇而一手策划的吗?”

不!林藏以严厉的语气回答。“你可不要误会。你如果觉得这世上净是像你这样,被攻击了就反击、被吞食了就反咬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可、可他、他的身份……”他不是一直隐瞒着身世吗?

“那是当然了。若让你知道,你还会雇他吗?不过一直以来,其实仪助在心底里多少还有些相信你是在知道了一切的前提下收留他的。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你并没有那样的心胸啊。”林藏说,“你被蒙蔽了双眼,除了买卖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仪助根本一点都不恨你,相反还很尊敬你。父母的店被打垮那是时运,只能怪他们没有掌控命运的才能——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他将过去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毫无私心地侍奉你。那才真是了不起的男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下去了。”

“忍?”

“既无关生意,也不是私人恩怨。是阿峰小姐。”

“阿峰……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仪助,他最见不得阿峰烦恼苦闷。”

“什、什么?”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就一点没有察觉吗?那两个人是互相爱慕的啊。”

“阿、阿峰和仪助……”原来是这样,所以仪助才……

“所以才说你瞎了。你有着好女婿和好女儿,真的十分幸福。可那又如何呢?你只要和仪助推心置腹地谈上哪怕一次,只要稍微去询问一下阿峰小姐的心思,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林藏又指了指月亮,刚右卫门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抬头望去。“这月亮,刚右卫门,既不是兔,亦不是蛙,是会因看的人不同而改变的明镜。”

“镜……”

“是能映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啊。你从不关注身边的人,一直盯着自己。你眼里除了自己的模样之外再无其他,所以才被蒙蔽了双眼,看不见世上的一切。”

“自、自己的模样……”

“不是吗?阿峰一直挂念着你,仪助也是一样。他们都相信,最后的最后,你一定会作为一个人,选择正确的道路。只要你拒绝再提亲事,他们便保持沉默,母亲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让一切保持原样,让父亲隐退,仪助接班,一家人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阿峰小姐是这样想的。可是你呢?听不进劝,也不问她的意愿,没有迟疑,更没有顾虑。镜子里映照的全是你自己的脸,你也只看得见那些。”

“我、我……”

“你就是桂男。”

“我……”映照在镜子里了吗?

“既然你是桂男,那便要受罚,让你去砍那永远也砍不完的大树的枝桠。对了。仪助和阿峰二人已离开了大坂。”林藏道。

“离开……”

“他们抛弃了这个家。这还用说吗?谁能原谅一个试图让自己跟亡魂成亲的父亲?”

“阿峰……”刚右卫门站起身子,双手抓着向月台的扶手,朝下方望去。街道。民宅。自己的家呢?“

阿、阿峰!”

“你终于愿意朝下看了。不过,已经迟了。”

“迟了?”

“当然。经过昨夜六道亡者的那一番试探,他们已经放弃了你。你失去了最重要的女儿和最得力的臂膀。”

“阿、阿峰……仪助……”

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林藏说道。“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怎么样,你不是心满意足吗?不是光货仓就有六个吗?家宅也是大得不像话,你不是幸福到极致了吗?我不会取你性命,也不夺你钱财。可是,你已经是亡魂了。从今以后,你将成为金钱的亡魂,永远做着那肮脏的买卖,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刚右卫门缓缓抬头,看着月亮。那浑浊的月轮蠕动着。桂男在召唤,那桂男,原来就是我自己。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转过身去,随后又稍稍回头,留下最后一句,“所以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看月亮啊。”

后记

那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怎么样啦?阿龙问道。

还能怎么样?林藏回答。“就那样呗。”

“就那样算了?”

什么叫算了?林藏问。

不是还没报仇雪恨吗?阿龙说。

“怎么才算报仇雪恨?不是只有痛打一顿或是取人性命才算报仇雪恨。”

“那是没错,不过至少得弄他个倾家荡产什么的吧。”

我接的不是复仇的活儿。林藏说。“一文字狸给的任务,只是查明刚右卫门的本性而已。我可没收到惩戒刚右卫门的吩咐,如果是那样反倒简单了。”

杀人是很简单的事,夺取财产、名誉、信任之类的也不是很难。交给林藏的并不是那样的工作。真是个麻烦活儿啊,林藏抱怨着。“反正,我已将他送上霭船,带到至高无返之处了。这样就够了吧。”

“怎么就够了?”

“那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感到幸福了。赚再多钱,建再多仓库,吃遍佳肴,坐拥美色,他也到死都再尝不到哪怕一丝幸福的滋味。他的一生都将伴随着遗憾。”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么?

霭船真是可怕呀。阿龙道。

“谁让它专门摆渡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呢。我也不想啊。”林藏道。

林藏并不只经营账屋。他又名霭船林藏,是个略带邪气之人。霭船是比叡山的七大传说之一,是掌控死人的亡者之船。相传,漂浮在琵琶湖面上的那只船,时而藏身雾霭,时而驾驭云霞,转眼间就飞上了比叡山顶。让人乘上以巧舌如簧之技编织而成的谎言之船,在不经意间将人带至另一个世界——这个名号,是将林藏的行事方法,比喻成比叡山的传说。

林藏从印制绘草纸的一文字屋仁藏处接到了这次设圈套欺诈的任务。

那迷途亡者——献残屋的柳次也是一文字屋的手下。柳次最擅长的,是制造如同死者复活般的假象,上演亡者再生的把戏。他通过各种乔装手段,让已死之人重现在活人面前,同样是个略带邪气、行径恶劣之人。这一次,林藏仍旧靠他“唤醒”了死者。

“不过阿龙啊,条件那么过分的亲事,正常人应该都会拒绝吧。我原本以为这次最后都不需要我出场,单靠六道那迷途亡者的把戏就可以顺利谢幕呢,没想到……真是罪孽深重啊。那人果然还是被蒙蔽了双眼。”

“他女儿应该很伤心吧?”

“嗯。”

“她乔装成了自己的母亲?早知如此我应该代替她去的。”阿龙说。阿龙会变身。从小女子到老婆婆,她可以完美地扮成任何一个女人。跟柳次联手,玩亡灵复活的把戏是手到擒来。

“为什么?这样不是挺好嘛。”

那个女子主动要求扮演母亲的亡魂。因为是母女,自然相像。柳次为她乔装应该也很轻松吧。

不,像不像先不说,那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跟父亲正面相对肯定会被认出来,阿峰当初应该是这样想的。林藏的眼神变得锐利。

当然,如果刚右卫门发觉,戏也就演不下去了,这场闹剧也就应声落幕。可是就算近在眼前,他还是没察觉。即便被蒙蔽了双眼,也该有个限度。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唉,总之,皆大欢喜是没做到。就这样了结啦。”

才没了结呢。阿龙道。“私奔的两个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如此爱管闲事?这种事情我哪里知道。摆渡完成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林藏说着站起身,

开始在店门口插起樒草。

“怎么,你不是说要关店离开这里吗?”

“我好像有些喜欢上这里了,决定再留些时日。反正距离下次行动也还有些时日。”大坂很对自己的胃口。

哦,阿龙漫不经心地应着。“那两个人,究竟去哪儿了呢?”

这事林藏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用。

“你还挺关心。唉,既然是六道安排的,或许是某个离奇的去处吧。不过不必担心,那仪助是个踏实可靠的人,做了十年下人也攒了些钱,生活上暂时不会有问题。”

他那点私房钱,还没被你要走啊?阿龙笑道。

“我怎么会拿他的钱?就算拿,也是上头的人拿,你我都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说什么傻话呢。”

“你说得好听,还不是从刚右卫门那里拿了钱?还说是什么顾问费。”

“那个钱总不能不收吧。六道还不是一直往那里卖碗卖盆。那笔收入是另算的。唉,我还后悔没有多拿些呢。”

“也不知道你究竟得了多少。”阿龙跳到了地上。“那我回去跟老大报告啦。”她刚走到屋檐下,雨就哗地落了下来。真讨厌,她说着又折了回来。“都淋湿了。今天不该下雨啊,昨晚的月亮不是很圆嘛……”阿龙道。

心里的月亮可是阴得厉害啊。林藏自言自语着,苦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