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继续逼问勇造。勇造的眼里布满血丝,呼吸急促,对方观察着他的神色和语气,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没听见。”
勇造想离开,可是对方突然使劲推了他一下。
“你等等!我们一起到那边看看吧!”对方命令勇造,准备寻向那堆积着落叶的树丛深处。
勇造起初并没有杀意,可现在他必须制止对方的行动,因为一旦他发现倒在落叶中的女子就全完了。
勇造向对方的背后猛地扑了过去。
现在有两具尸体倒在落叶中,尸体旁有明显的拖拽痕迹。逃走的时候,勇造的目光又停在那帆布背包上。包有些鼓起,他产生了打开包的好奇心。
打开背包,勇造愣住了。里面是一堆深褐色的破碎陶片,还有黏着泥土的短锹和小铲子。
背包里还有一个口袋,似乎装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他打开袋子,里面有两三个用报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撕开报纸一看,原来是暗红色的陶俑,模样都很奇怪,眼睛特别大,相貌丑陋,并且居然是裸体,肚子像妊娠一样鼓着,乳房的造型还很奇怪。头部、躯干、下肢都破裂分散,那些陶片应该是腰部以下的部分,总之看上去令人不快,如果把这些东西粘合起来的话,应该有五厘米的长度。
看着陶俑那大大的眼睛,勇造顿时觉得死者的魂魄仿佛就附在陶俑上,此刻正审视着自己,那怪诞的容貌令人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恶心感。勇造抓起陶俑,走出树丛,狠狠地摔在路边的石头上。
陶俑碎了一地,勇造践踏着碎片,仓皇离去。
03
十二年过去了。
现在的时村勇造已经成了一家综合商社的总经理,十二年前发生在东北温泉乡的往事已经像梦一样,早被他忘在了脑后。
对他来说,一对年轻男女生命的凋零已经像小说中的场景一样失去了现实感。话虽如此,在他的记忆里,那段恐怖的经历还是足足折磨了他三年时间。
在那三年里,勇造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会有便衣警察找上门来。谢天谢地,当时英子没有觉察到什么,旅馆的人也没有留意到他苍白的面孔。勇造本打算马上退房,又担心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而会引起怀疑,只好勉强又住了一夜。
勇造开始还以为,发生在山路上的谋杀案很快会传遍整个温泉乡,当地警察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大规模调查,可是偏僻的乡镇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直到他们离开,也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传闻。
看来在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两具掩盖在落叶之下的尸体很难被人发现。即使走在山路上,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土崖的下面有异常。只要不涉足那里,就没有人会发现尸体。
当然,世上没有包得住的火,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只不过到那时,尸体已经化为白骨,或者高度腐烂,以致无法判断死因。但是东京的报纸上始终没有刊登相关消息。
勇造认为这一切都是那女人不好,如果当时她不那么大声呼救,自己也决不会对她产生杀意。一个女子在偏僻的山路上孤身行走,突然见到穿皮夹克的男人上来搭话,一定会对此产生误解。然而,就是因为这女人的呼救,最后落得两个人殒命黄泉。
他们很可能是一对恋人,只是,那帆布背包里的陶俑又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深入偏僻的乡村搜集那种东西呢?那可能是什么考古标本吧?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每次只要想到那陶俑,勇造就感到恶心。
可能是因为尸体很久后才被发现的缘故,警察一直没找上勇造。当地警方对温泉旅馆进行了地毯式的反复排查,却一点没怀疑这对从东京来的富有男女。身边有女人陪伴成为勇造的有利条件,使他被排除在嫌疑人的范围之外,而且当初旅馆也没有登记他们的名字。
但这并不说明他就此可以舒一口气,真正使他放心的是,一年后他与英子分手了。英子找到过去的恋人,离开了他,现在早已不知去向。也就是说,案件的重要相关人也离开了。
他的生意越发兴隆,手下的雇员已经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人,他本人也金盆洗手,完全脱离了黑市买卖,开展正常的商业业务。因为以前经营金属制品,所以他现在做起了一家钢铁巨头的特约经销商,在大阪设立了分公司。他会去九州出差,每个月都要乘飞机到大阪或九州去一次。
他的资产不断增多,社会地位也在提高。他在幽静的地方建起别墅,开豪华的外国轿车,过去发生在温泉乡的意外已经成为他的一场梦。警察迟迟未展开对该案件的搜查工作,报纸也没有作相关报道,他会忘记此事也很自然。
后来,开始有画商和古玩商出入勇造的家。这种买卖一般需要人脉关系,所以总有人拿着介绍信来找他,诱导他投资不受货币价格波动影响的东西来理财。
勇造此前对艺术品一窍不通,但由于他的财产和地位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所以拥有了摆弄这类东西的资格。勇造没有选择投资绘画,而是收集茶碗、磁盘、日本的古陶器,还收集中国和西洋的古玩。有趣的是,勇造对这类东西天生有着鉴赏眼光,引得古玩商都拿着东西来找他。
有一天,热情的古玩商修美堂掌柜拎着一个精致的桐木小箱上门,里面装着上古时代西方的古董。当时,勇造已经收藏了好几个西方的彩纹陶器,正对中国唐三彩产生浓厚的兴趣。
“瞧!看看这个,”掌柜掀开桐木箱盖,“这里有A先生的签名。”
A先生是研究西方古代文化的大家。
桐木箱里铺着紫色的垫子,上面放着一个五厘米大小的陶俑。勇造一看,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陶俑的眼睛特别大,鼓着肚子。
“这是以匈牙利为中心的多瑙河文化第二期的陶器,在日本极其罕见,我想它一定合乎您的审美趣味,就把它拿来了。”
正如掌柜所说,箱盖上有A先生撰写的说明。这是新石器时代中期的文物,与勇造之前收藏的彩纹陶器属同一时代,在地中海沿岸的南欧,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里时而会出土这样的陶器。
勇造盯着陶俑,十二年前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复苏,他这才知道从前那帆布背包中奇怪的陶俑是什么东西。这个西方陶俑的外形和日本的存在很大差异。日本的陶俑短小粗胖,西方陶俑的腰部及下肢发达,并且雕刻得非常仔细。不过,两种陶俑面部的容貌却有一些共同之处。
陶俑是根据人的形态制作出来的陶器,属于日本绳文时代的文物,从北海道到九州各地均有分布,主要集中在东北及关东。考古学家目前还不清楚古人制作陶俑的目的,人类学者鸟居龙藏曾将之与欧洲新石器时代陶俑作对比,认为它是女神像,也就是象征生殖、丰收和繁荣的地母神信仰的崇拜偶像。
日本发掘出土过陶俑,但完整的陶俑却十分罕见,总是有破损。有分析认为,古人可能认为将陶俑四肢和躯干的某一部分打碎,能够带走疾病与灾害,所以地下埋藏的陶俑都不完整。
西方陶俑和日本陶俑在外形上没有什么共同点,不过,最近在大分县出土的旧石器时代陶俑却明显受西伯利亚风格的影响,可见日本陶俑可能是大陆旧石器时代文化的延续。
最后,勇造买下了掌柜拿来的南欧陶俑。虽然价格不菲,但他没有还价。
准确地说,勇造必须买下来,因为这与当年那男子背包中的陶俑太像了。如果不买,他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有东西抓住他的心。
04
勇造当时只是觉得自己买了一个多余的东西。本来,如果不中意,完全可以退货,可是那东西仿佛在对他进行拷问,如果不买下来,内心会非常不安,好像自己的恐惧心理被人看穿一样。
他将昂贵的陶俑放回木箱,摆在橱柜顶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东西。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不久后,修美堂的掌柜又送来一个西洋陶俑。这次是用琥珀做成的女神像,南欧并没有琥珀,制作这个陶俑所用的琥珀是从北欧运到地中海沿岸的,把这种材料用在陶俑上的确十分罕见。虽然其容貌仍旧离奇怪异,但勇造还是接受了掌柜的推荐。既然上次买下了西洋陶俑,那么这次要是选择放弃的话,无论如何也有点说不过去。
再后来,不只是修美堂,其他古玩商也不断登门造访,拿来的陶俑五花八门,不但有西洋的,也有日本本地出土的。在这些日本陶俑面前,勇造十二年前那不快的记忆被逐渐唤醒。
在“陶俑鉴赏品位独到”的阿谀奉承之下,他已经买下了许多陶俑,尤其是与当年帆布背包中的残片相类似的陶俑,占了他收藏的半壁江山。结果到最后,反倒是他拒绝购买会引起大家的诧异。
勇造收藏的陶俑就这样越来越多,他又不愿将陶俑陈列在书房或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堆积在箱子中。
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陶俑充斥着自己的家,勇造的情绪就一落万丈。十几个陶俑一齐瞪着怪异的大眼睛,仿佛在角落里不停地诅咒自己,他觉得真不如把它们全砸个粉碎。
这种欲望在心中渐渐膨胀,致使他以为自己患上了强迫症。
耗费巨资却弄来这些累赘,而且想尽办法也无从解脱。其实即使一件不买,以前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此败露。他只觉得不仅白白浪费了钱,还被内心的懊悔、绝望和许多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所困。
他终于无法忍受。一天晚上,他悄悄把箱子里的陶俑全部倒出来,堆到院子的角落,一个不剩地将它们统统砸碎,如同十二年前发生在东北落叶丛中的那一幕。这些陶俑每个都值几十万日元,却在瞬间全部化作尘渣,甚至包括那些经过精心粘合修复的陶俑。
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四处迸射,勇造纠结的内心方才舒畅了一些。
他用扫帚扫碎片,装进一个大纸袋,扔到附近的垃圾箱里。即使有人发现这些残片,也只会认为那是破烂,绝对想象不到它们曾经是价值几万十几万的珍宝。
勇造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久违的舒畅,他总算可以远离那些陶俑的诅咒了。处理完陶俑后,他对过去杀人事件的记忆也都烟消云散了。
两周后的一天,修美堂的掌柜带着一位年轻的考古学家登门造访,说是一定要看看勇造收藏的陶俑。
这实在太糟糕了,如果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的话,恐怕也只能瞒过一时,他们以后一定还会来。
于是勇造沉思片刻,随口编造说,那些陶俑被偷了。
“你向警察报案了吗?”修美堂的掌柜大吃一惊。
“没有,反正那些东西最后肯定都会落在收藏家手里,我也就没去报案,说不定放在别人那里比放在我这里更有价值。”
勇造笑了。掌柜和年轻的考古学家都为他的宽宏大量而大跌眼镜。
勇造的珍贵陶俑被盗一事很快传遍了收藏圈,风闻此事的警察也来询问经过。
“已经丢了,所以也无可奈何,反正我也不想再收藏下去了,正好就此死心。”勇造满不在乎地回答。
可是警察对待本职工作非常一丝不苟,马上追问失窃时间,并就案发当天现场附近是否出现过可疑人物展开了调查。结果一位主妇反映,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纸袋,里面塞满了陶器的碎片,有些上面还画有花纹。
“我觉得很少见,就挑了几片比较大的留着。”主妇把残片出示给警察看,那正是陶俑的眼部。
满腹疑团的警察并没有把残片拿给勇造,而是直接寻求专业鉴定,他们找到的恰好是拜访过勇造的年轻考古学家。
“这的确是日本陶俑的残片……可是,小偷为什么要将它打碎呢?冒着危险偷来的东西理应好好保存啊。”
警察也有同样的疑惑。出于职业敏感,他已经开始怀疑勇造的陈述,但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
“谁会把自己花好几百万日元买的东西故意摔碎呢?”听到警察的怀疑,年轻的考古学家笑了起来。
后来,感到不可思议的考古学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学长。
“警察拿来的那个残片,的确是东北地区石器时代的文物,很珍贵呢。”
那位学长也感到奇怪,两个人分析到最后也没得出结果。
然而,学长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十二年前,自己的同事去东北地区发掘过绳文时代的遗址,他带着当时还是学生的恋人同行,后来却在一处土崖下发现了他们两人高度腐烂的尸体。根据警方推测,他们已经去世一周左右,但没有调查出凶手的杀人动机。从现场的痕迹观察,很可能是女学生孤身一人时突遭袭击,同事上前搭救恋人,结果也遭毒手。警方最终没能抓获真凶,被害的同事是一位大有前途的年轻学者,至今还有人为他的不幸而深感痛惜。
年轻的考古学家将学长的话传达给了警察,于是警察更加怀疑起时村勇造。花费几百万日元买来陶俑,又自己亲手摔碎,的确匪夷所思,看来这位综合商社的社长在心理上对陶俑存在异常的阴影。警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上级。
一天,这位警察来到勇造的家。闲聊之中,警察表示自己能在工作中认识一家大公司的社长实在幸运,想请勇造社长签个名或者写点什么。
时村勇造疏忽了,十二年前东北地区的警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傻,他们一直保存着现场拍下的照片和在帆布背包上采集到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