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子,事到如今,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呢⋯⋯”元子猜得没错。
“真的非常对不起!你对我那么关切,我这样说很不近情理,但是⋯⋯”
“市子,你抬起头来,快把话说清楚。”
市子把双手放回自己的膝上。她仍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
“其实,在这以前我就想过很想跟您表明,但始终不敢说出来。我曾试着鼓励自己去做,最后还是失败了,以致拖到这紧要时刻才喊停,请您原谅!”
“哎,经营咖啡厅没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你侄女若愿意帮忙,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是,我生性胆小,愈来愈害怕自己做不来。我知道自己只适合当个护士。”
“可是,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当护士吧,现在正是你下决心的好机会。”
“我也这样觉得。但是,辞掉医院的护士工作,改行开店做生意,我总需要些时间适应。”
“是吗?”
“在这之前,我工作上碰到的所谓的客人不外乎是患者,要不就是他们的家人。而现在就要我马上转换心态去招呼咖啡厅的客人,我实在做不来。”
市子用力握紧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尖都发红了。
元子听市子这么说,不由得想起之前潜入楢林妇产科医院当“实习护士”的和江的“报告”。报告上说,中冈市子在医院里高高在上,护士们对她都非常畏惧。
而且在护士的观念里,从来就不把患者当成“客人”。毋宁说,患者和家属对护士比较会有“承蒙照顾”的感恩意识,所以护士对患者的态度反倒是采取高姿态,有时候还会斥骂“不听话的患者”。
从事这样的职业甚久的中冈市子说,要她马上学会笑脸招呼客人,做好称职的服务业,仍需要些时间适应,元子多少倒能够理解。
“既然这样,那店里可以暂时请你侄女负责,这期间你慢慢适应,怎样?比起酒吧小姐要陪客人坐台倒酒,咖啡厅的工作轻松得多。”元子鼓励道。
“我也这样想过,但我总觉得自己做不来。事到如今,我这样推却实在很对不起您。”市子不停地欠身致歉。
“如果你真的不想经营咖啡厅的话也不能勉强。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房屋中介商,说暂停这个案子吧?”
“对不起,麻烦您了。”
“但这样一来,预付的定金就拿不回来了。”
“我会把您代垫的钱还给您的。”
元子朝市子斜睨了一眼,朝电话机走去。
街上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
元子打完电话,隔了一会儿,才回到市子面前。
“我已经打电话给房屋中介商说今天不去了,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很惊讶。”
“对不起!”
市子蜷缩着肩膀。“对了,市子,刚才你说到一点,你说会把我先代垫的钱还我是吗?”
“是的。”
“不用了,那十万日元我已经拿了。”
“不,我还没还您呢。”
“市子,这个你收下吧。”
仔细一看,一个用包袱巾包着的长方形物体放在市子的面前。这大概是元子去打电话的时候,在其他房间准备好的。
“这是什么东西?”
市子分别看着那包东西和元子的脸庞。
“你在楢林医院工作了二十年吧?现在跟院长吵架离开,我也不知道院长会不会给你退职金,所以就直接帮你要了。”
市子瞪大眼睛看着元子。
“加上赡养费,一共是九百万日元。”
“这是我自行估算的。如果你请个律师跟楢林医师打官司,说不定可以要到更多。不过,你不喜欢引起这样的纠纷是吧?若提起诉讼,就会闹上报纸,说不定还会被八卦杂志大肆宣传呢。”
“我讨厌这样!”市子激动得直摇头说不。
“我猜也是。所以我就向院长要了九百万日元。虽说金额少了些,你就将就点吧。”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市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担心,院长早已知道这九百万日元是给你的。当初,你要开咖啡厅的时候,我借了你一百万日元充当开店资金。我已经拿走一百万日元了,这包钱你收下吧!”
元子把那包钱推到市子的面前。
“还有我代垫给房屋中介商的十万日元手续费,这我也先拿走了,所以这里面总共有七百九十万日元。”
“可是,我已经⋯⋯不开咖啡厅了。”市子显得坐立不安。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将来你总要做点什么生意吧?那时候就可以拿这笔钱当资金。”
市子将那包钱推还到元子面前。
“这些钱我不能接受。”市子低声说着,但语意坚定。
“哎呀,你为什么拒绝呢?”
“我做了对不起院长的事。当初,我因为一时气愤加上您的热心关怀,竟然把医院的黑账和存在各银行的人头账户、无记名存款的事统统告诉了您⋯⋯”
“这又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事实嘛。”
“这些钱是您拿那些资料恐吓院长取得的吧?”市子的脸色苍白,却目光锐利。
“我恐吓?”元子依旧面不改色,“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也知道,楢林院长迷上了波子,还出钱给波子开酒吧。夸张的是,她的店竟然开在我们同一栋大厦的五楼,店里的装潢多豪华,听说院长拿了将近一亿日元出来呢。我们在同一栋大厦,这些消息绝对错不了。”
“⋯⋯”
“因为这个因素,我找上最近几乎不来我店里捧场的院长。我当着院长的面说,您太过分了!您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是我以前的朋友。”
市子惊讶地抬起眼来。
“我若不这样说,他一定不会理睬的。”元子责备市子似的说道,“我诘问院长说,您打算给我那个年轻时即在您医院当护士的朋友多少退职金呢?听他一开始的口气,好像一毛钱也不给的样子。”
“⋯⋯”
“这时候院长有点惊讶地说,噢,想不到中冈市子跟妈妈桑你是朋友呀。后来我口气强硬地说,您都大方给了波子一亿日元,市子的退职金至少也得给一千万日元,否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院长听完便说,既然妈妈桑如此讲情,我也无话可说,就给她九百万日元。接着,我跟院长开玩笑说,您对喜爱的女人舍得花大把钞票,对尽忠职守的女人却一毛不拔,他直叫我不要挖苦他呢。”
“⋯⋯”
“院长说,我再也不想看到市子。也就是说,他清楚地表示以后不想再看到你了。”
市子的目光直盯着榻榻米。
“⋯⋯他的意思是说,不想再跟你碰面,叫我将这九百万日元交给你。他不想看到你,是因为对你有所亏欠。于是隔天他就提着九百万现金来卡露内当面交给我,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但你却这么早就认输。”
元子试探市子的反应似的看着,然后,边笑着说:“因为这个原因,在院长面前对他私藏存款的事我可只字未提。来,这是院长真心忏悔拿出的钱,你就收下吧。”
元子心想,虽说这是信口胡扯,但只能用这样的说法才能说服中冈市子。
痛恨楢林谦治的中冈市子不会再去找他,而楢林也不可能再接近市子。因为他们彼此憎恨对方。这个小小谎言尚未被揭穿。
就算哪天谎言穿帮了,毕竟楢林已知道他逃税的数据是中冈市子流出的,因为除了他和护士长之外根本无人知晓那些密账。在此事实面前,元子小小的谎言不算什么,他若要追究,便得担心他逃税的事情会张扬出去。所以无论他听到任何风声,最终只能沉默以对,绝对要坚称自己“从未遭到恐吓”。
楢林谦治若保持沉默,中冈市子更不可能知道真相。
市子的态度终于有点变化了。她已经不坚持硬要将布包退还给元子。
元子的说辞,仔细想来似乎颇多漏洞,但从青春时代到中年都在妇产科医院上班的市子缺乏丰富的社会阅历,因此对此也没多加怀疑。
况且,中冈市子现在没有任何收入,眼前这七百九十万日元的确是极大的诱惑。
“你对是否要开咖啡厅还拿不定主意,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元子改变攻势问道。
市子低下眼睛。
“你也不能一直游手好闲,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元子说到这里,情况突然有了改变。
只抽掉十万日元有着八束百万大钞的布包动也不动地搁在两人中间,这等于中冈市子已经接受了。
“你想做什么?有目标了吗?”
“哎,像我这样的女人⋯⋯”市子落寞地笑着,“只能靠以前的技术讨口饭吃。我打算去做临时护士,目前都内只有三家公司的社内医务室愿意雇用护理人员。”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将市子带来的水果礼盒上的玻璃纸照得闪闪发光,元子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的商店名称。
“市子,听说你已经搬到五反田的公寓了?”元子用眼神确认似的问道。
“是的。”
中冈市子辞掉楢林妇产科的工作后,从医院附近的公寓搬到了五反田,决心跟楢林断绝关系,开始新生活。
“你是直接从你家到这里来的吗?”
元子说的“这里”是指她位于驹场的公寓。
“嗯。”
“真的?”
市子点点头,却又因为元子的探问而露出不安的神色。
“刚才,我打开水果礼盒的包装纸时发现,上面的标签贴的是原宿的水果店。”
市子顿时慌张起来。
“你来这里之前,因为有事到过原宿吗?你不可能是专程跑去买水果的吧?”
从五反田到驹场的路线与原宿是南辕北辙。
市子一下子找不到适当的辩词,整张脸都红了。
“你是不是去了青山的楢林医院?”
元子的眼神和声音都非常严厉。
“我没有进去医院,只在外面看了一下而已。”
市子话一出口便自觉说溜了嘴,赶紧低下头去。
“你见过楢林院长了?”
市子在元子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动作僵硬地摇着头。
“你是专程去青山看楢林院长的吗?或者只是去看看那栋医院?”
元子对默不吭声的市子愈发感到气愤。
遭到楢林如此无情地对待,她却又主动投向他的怀抱,看来市子对他仍无法忘怀。
这种牵引力来自市子和楢林长期的肉体关系——市子躺在昏黄的台灯底下任凭楢林的恣意玩弄,他们两人这种荒淫的夜生活居然长达十年之久,纵欲的烙印已经深印在她的身上。
元子注意到市子的眼袋下垂,眼角堆着皱纹,面颊的肌肉开始松垮了。这些老化现象正是她与楢林纵欲淫欢的结果。有些女性即使年过四十,皮肤依旧光滑柔细,可是市子的皮肤却粗糙无光。而正因为市子的情敌是年轻娇柔的波子,使得她看起来更加邋遢不堪。
“待会儿我有个约会呢。”元子故意看着手表说道,“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面对元子尖细的语声,市子低着头没有反应。
离去之前,市子双手平伸,对着元子低声简短地说了句感谢的客套话,便将眼前装有七百九十万日元的布包拿在手里。她抱着沉甸甸的布包正要走向门口,又突然回头看着元子。
“原口小姐,你一点也不了解身为女人的心情!”
市子的眼睛充满怒火。
傍晚六点左右,元子走在银座的林荫大道正要去店里时,旁边突然传来叫唤声。
“卡露内的妈妈桑,你好!”
元子抬头一看,原来是每天晚上在这一带闲荡的兽医师牧野。
“哎呀,是牧野医师啊。您好!”
元子打声招呼后正要走过去时,兽医师学着女人内八字般走路似的来到元子身边。
“妈妈桑,听说原本要在你们楼上开店的巴登•巴登喊停了?”
兽医师讲话的方式也很女性化。
“好像是吧。”
“听说那酒吧的妈妈桑以前是你店里的小姐?”
“没错。”
“为什么突然喊停不开业了?是因为这个⋯⋯”兽医说着,悄悄竖起大拇指说道,“这个不出钱的关系吗?”
“这件事我不清楚。”
“可是,出钱的金主不是开妇产科医院吗?他要调头寸应该不成问题。”
“噢,您也知道呀。”
“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兽医,总会知道医生间发生的事嘛。”
“对不起,恕我失言。”
“大概是他不继续提供资金,波子因而怒火攻心,才会前阵子跑来你这里大闹一场的吧?”
牧野每晚都在这一带饮酒作乐,所以消息非常灵通。
“哎呀,真讨厌。您是听谁说的?”
“哈,哈哈哈。”
“波子倒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来发发牢骚而已。”
“都快开店了突然喊停真是可惜。你知道她怎么打算吗?”
“是吗?我不知道。”
“喂,妈妈桑,要不然你就把那家酒吧顶下来怎么样?”
“您别说笑了,我哪有那种财力啊。”
道别之后,兽医那番话仿佛给了元子什么暗示。
“医科进修班”理事长桥田常雄低矮的身影又出现在元子的眼前。之前他时常向元子调情。不如这样吧,元子想象着这样的对话:
“我才不要搞偷情呢。我要的是真诚的恋爱!”
“我是认真的,妈妈桑!”
“你证明给我看。”
“你要什么?”
“你把波子停掉的酒吧买下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