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敝姓原口,请问社长在吗?”元子朝坐在最前面的女职员招呼道。
那个女职员正在整理发票,默默地向对面的男职员示意,男职员这才看着元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是原口小姐吗⋯⋯”
“是的,我是原口元子。我与社长约好了。”
“啊,是吗。请进来。”
男职员点着头请元子进来,看来长谷川已经交代过职员了。
男职员走在前头带路朝里面走去,元子跟在后面,若无其事地察看办公室里的状况。两个女职员正在整理发票,另外一个女职员则忙着写请款单,而那个男职员的桌上摊放着一本账簿。这时,三个女职员抬起头来目送元子的身影。
男职员打开一扇门,门后的房间里摆了三张大桌子,只见一个男子正在打电话。带路的男职员继续朝正面深处的门走去。
元子听到那个手握话筒,三十岁出头的斜肩男子对电话彼端的人说道:“昨晚你到底怎么了⋯⋯你感冒了?哎呀,要多保重身体。那今天可以上班吗?”
那男子似乎是酒吧的总经理,正在跟昨晚缺勤的小姐联络。如果是卡露内的小姐发生这样的事,元子绝对会亲自打电话了解状况。虽然她也想早点把这种工作交给属下处理。
男职员把最后一道门打开,房内墙边有张大办公桌,前面有套会客用的桌椅,这里是社长室。里面没有半个人。虽说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规模不大,却也在这栋大楼里占了三间办公室。
“社长马上就来,请您稍等一下。”男职员请元子坐定后便离开。办公桌上放着电话和文件夹,后面的墙边则摆着保险箱和书柜,上头只排放着几册茶色的账簿。墙上没有挂上任何画作,白墙已见斑点,显得单调寒碜,室内唯一的色彩是花纹模样的窗帘和桌上摆的一朵花。
“鲁丹”并非经营不善。店里的装潢富丽堂皇,办公室则简单朴实,这就像晚上浓妆艳抹身穿漂亮和服的女人,其实白天在家里是个皮肤黝黑只穿着简便衣服的女人。
隔壁传来脚步声。互道“早安”的招呼声不绝于耳。鲁丹有多名专职不同事务的男干部,也许就是他们在互道早安。下午三点半,刚好是他们上班的时间。
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衣身材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元子知道来者是社长,连忙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男子先到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瞥了一眼,再回到元子的面前,“您好,我是长谷川庄治。”
长谷川约摸五十岁。方脸,鼻翼有颗黑痣,五官并不立体,好像被铁锤敲得凹陷下去似的。半白的长发往后梳,显出几分年轻气息。右颊有点歪斜,好似颜面神经麻痹。
“我是原口元子。这次承蒙永岛先生居中介绍,今天特地来拜会社长您。”元子恭敬地欠身问候,拿出在高级礼品店所买的点心礼盒,“请笑纳!”
长谷川请元子就坐,他自己则与元子对面而坐。他从白衣口袋拿出烟斗,用英国制的打火机斜斜地点燃烟草。他的右颊抽动了一下,隔着青烟以单眼瞄着元子。
“永岛先生大概已经跟您提过我的来历,我在银座某栋大楼的三楼开了家叫卡露内的小店。”
元子当下报出自己的来历。她之所以省略时令寒暄,与其说是察觉到对方忙碌,不如说是觉得这样开场可与对方保持对等地位。鲁丹俱乐部是夜总会式的大型酒吧,像卡露内那种近似吧台式的酒吧,根本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元子非常清楚这两者间的差异,所以不得不这样向长谷川庄治表示。
元子无论如何都想买下鲁丹。为了达成目的,必须在初见面时尽可能博取长谷川社长的好感。
长谷川并非公开表示要卖掉鲁丹,也不会卖不出去,他只是想专心经营公寓事业,说不上或许哪天突然念头一转,打消此意也说不定。对元子来说,这次会商显得格外慎重。
“像我们这种开小酒吧的人,最向往能拥有像鲁丹俱乐部那样的酒吧呢。我这样说也许有点不自量力,但我一直希望哪天能实现这个梦想,并以此为目标,兢兢业业打拼至今。”
“谢谢您的夸奖。”
长谷川抽动着脸颊吸着烟斗,颇有社长的威严,但其偶尔抽动脸颊的模样,却让看者感到在意。
长谷川以右眼看着元子,仿佛在观察似的。
“妈妈桑的店在银座经营几年了?”他的嘴角堆起微笑温和地问道。
“一年半左右。”
“噢,那么短啊?”长谷川似乎颇意外,睁大另一只眼睛,“听说您有意要买下我的酒吧是吗?这消息是永岛告诉我的,我还不敢置信呢。妈妈桑很会经营酒吧嘛!”
长谷川说的是标准东京腔,但语尾却带有关西腔特有的柔软语调。兽医曾说过他是大阪人。
“不过,既然您有意接手我的酒吧,肯定赚了不少钱吧?”
元子认为,长谷川这句话是意有所指,也就是说,他质疑元子买酒吧的资金从何而来。他似乎在试探她背后的金主是谁。依常理判断,就算经营一家小酒吧十年,也绝无能力买下像鲁丹那样的豪华酒吧。他必须弄清楚元子幕后金主的来历,才这样拐弯抹角地暗示。
“店里的生意尚过得去。我手边有点积蓄,大概存了两亿日元。”
元子这样说是在暗示她背后并没有金主,而且手边有巨额存款,以此让对方安心。
“哇,妈妈桑真是有钱。”
“这点钱不算什么。一个女人家总希望自己的店能扩大经营,所以身边总是要准备点钱。”
“噢,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恕我直言,请问鲁丹能转让给我吗?”
长谷川把烟斗里的灰渣倒进烟灰缸里,然后慢慢地从皮袋中抓出一撮烟丝,塞进烟斗里。这一串缓慢的动作,无疑是在拖延答复的时间。
“对不起,请问您有合资者吗?”
长谷川似乎还在怀疑元子有幕后金主,于是间接地问道。这也难怪,因为几乎所有的酒吧妈妈桑背后都有赞助者。
“没有,是我独自出资。”
“那么,有没有咨询的对象?”
“很遗憾,没有。”
接着,元子探看着长谷川的眼神,说道:“我希望社长您当我的咨商对象。”
“咦?要我当您的咨询对象?”长谷川的脸颊猛地抽动了一下。
“是的,假如您愿意把鲁丹转让给我⋯⋯这只是假设性的说法。坦白说,突然掌管这么豪华的酒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光是新招募三十个陪酒小姐就是件难事。而且要付给红牌小姐的定金,也是一笔庞大的费用。”
元子继续说道:“然后,还要从其他酒吧挖角或募集到有才干的经理、手艺精湛的调酒师、反应机敏的服务生、可信任的会计人员,以及熟悉作业流程的职员,是件浩大的工程呢。”
“说得也是。”
长谷川似乎察觉到元子要说什么似的等待着。
“所以,我打算按您开的价钱买下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所有股票,这样我就能直接接收这些员工。”
“您的意思是社长交替?”
“简单说,是这样没错。不过,这必须极机密地进行。”
这是元子想出来的提案。
在银座有所谓“顶让”的买卖方式,但对方多是处于停业状态,双方再就酒吧里的设备和装潢进行评估折让。然而若是生意兴隆的酒吧,就很难估价。
“完全”买下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好处非常多。买下豪华的大酒吧,不只它的声名响亮,以前的熟客基于人情义理多少会回笼光顾,虽然能否持续还很难说。鲁丹俱乐部的声名远播,元子看准的就是它的招牌,等经营步上轨道,稳定发展几年后,再依自己所愿更改店名。
直接接收所有员工的好处,元子已告诉长谷川。不过,股权的转移买卖,必须秘密地进行。因为若有任何消息走漏,那些陪酒小姐便会像凭直觉察觉要沉船的老鼠般逃窜。这样一来,元子不但无法应付,长谷川社长也丢不起这个面子。而且应收账款可能因此收不回来,所以元子就此特别叮咛。
元子告诉长谷川,她会坚守这项秘密,直到公司转移到她的名下为止。
“到时候,您再召集所有员工,我们两位前后任社长站在讲台上,友好地向大家宣布,今后您将全心投入公寓的经营,离开这个业界,后续事业则由我接手云云。然后,我会说公开请您当我的咨询顾问,我认为这样的交替方式最为理想,您觉得如何?”
“嗯。”长谷川抽动着脸颊嘟囔着。
“您真是聪明。”长谷川以叹服的目光凝视着元子。
“您过奖了。财力不够又想买下鲁丹的我,也只能想出这种雕虫小技。”
“刚才,您说要请我当咨询对象,就是这个意思吗?”长谷川似乎会错意,略感失望地问道。
“是的。不过,只要您当我的营业咨询顾问,我个人的私事也会找您商谈。”元子歪着脑袋微笑着。
“好吧,我知道了。”长谷川苦笑着点头,“至于我的答复,不能只凭我的个人意见,还得私下找会计师、店长和总经理详谈才行。”
“那当然。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来拜访比较方便?”
“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一个星期后我再来叨扰,谢谢您!”元子起身对方脸的长谷川欠身鞠躬,“社长,请您多指教了。”
一个星期匆匆过去。即使每天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但思虑过多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下午一点,元子打电话到长谷川贸易公司。一星期前她已跟长谷川社长约好下午三点见面,她想再确认一下。她拨打的是社长名片上的专线电话。
接听电话的是一名男子。
“您是原口小姐吗?社长外出还没回来,请您稍等一下。啊,社长有留字条:下午三点,原口元子女士来访。没错。社长既然已经留言,三点以前肯定会赶回来。期待您大驾光临。”
那男子可能是元子上次在办公室看到的身材瘦削的总经理。
元子跟上次一样打扮朴素地出门。这次会商非常重要,朴实的穿着比较适合洽谈生意,也不至于自我松懈。当她对着镜子略施淡妆时,长谷川庄治那间歇性抽动脸颊的面孔又浮现了出来。
今天元子没有去赤坂的丰川稻荷神社参拜,直接前往银座。她想,即使再去神社参拜,帮助也是有限。
她走出地铁银座站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不过从此走去东银座的英泉大楼很近,离约定的时间尚早。她随便走进一家咖啡厅,与长谷川庄治谈判之前,她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墙上挂着十几幅八号大的油画。这家咖啡厅即所谓的咖啡艺廊,那些画着风景、裸妇或静物的画作色彩各异,但似乎是出自同一名画家之手。以原色为基调的画作在暗淡的店里显得格外醒目,宛如灯光般明亮,不禁令人联想到鲁丹俱乐部。
元子认为,上次长谷川说他想考虑一下,叫她一星期后再去,便表示他有意转卖。这点从他当时的表情即看得出来。
所谓“考虑一下”,想必是在研拟如何“出售”。换句话说,他正在研究元子提出的方案,亦即用让渡长谷川贸易的所有股份的方式将鲁丹转让出去。
这一个星期以来,元子拼命盘算着鲁丹俱乐部到底值多少钱。现在她边欣赏着墙上的裸妇画作,边琢磨最后的定案。虽说不知双方谁会先开价,刚开始难免讨价还价,但她仍希望尽早谈出个眉目来。
鲁丹俱乐部的营业面积约有四十坪,如果有三十名陪酒小姐,那每月的营业额大概有四五千万日元。以银座的情况而言,应收账款的期限为七十天至七十五天。这样一来,应收账款恐怕会超过一亿日元。
接下来还有预付租金。以鲁丹俱乐部来说,每坪预付租金约为一百万日元,这样卖方可能会要求买方支付四五千万日元的预付租金。另外,还有付给酒吧小姐的签约金和定金。除此之外,卖方还会要求买方支付“商誉”费,再加上买方得承接卖方店里的各项设备,绝不便宜。这样合计起来,少说也得要两亿数千万日元。
毋庸置疑,鲁丹俱乐部应该有向银行贷款。一般而言,扣掉贷款即是那间酒吧的实际售价。不过,长谷川很可能开出希望买方概括承受[24]的条件。若是这样,她到底要不要接受呢?
尽管鲁丹俱乐部尚有贷款未还,但那应该是老板长谷川的个人资金,以自己的财产作担保的。元子心想,倘若她接受已有贷款的鲁丹俱乐部,自己势必要提供相对的担保品。可是,即使银行愿意放款,她却无力提供担保的对象。
她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手边的现金。
目前她在银行约有五千万日元存款。如果卡露内以两千万日元卖掉,加起来才七千万日元而已。若梅村以每坪两百八十万日元卖出,六十坪可得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再加上桥田付给澄江的分手费中,她多要了一千万日元,总共是两亿四千八百万日元,勉强才够卖方的实卖价格,更别提还需要周转金呢。假如长谷川提出要她概括承受的条件,这次交易就谈不成了。
这时元子又把心思动到梅村这块土地。确切地说,那块土地尚未归她所有,十五天后,它才会移转登记在元子名下。她从现在的土地持有者桥田常雄手中拿到的保证书上,记载的让渡日期确实为十五天后。
一般人若听到以保证书作担保,通常都不会严肃看待。但这张保证书绝不是空口无凭,桥田常雄若违背约定势必会为他带来灾难。它比即期支票来得可靠,因为她已经从土地登记簿上确认梅村这块土地确实为桥田常雄所有。
尽管梅村这块土地尚未真正到手,但十五天后绝对会归自己所有,自己绝对可以确实拿到一亿六千八百万。没有任何担保品的她,此时只好用这笔确实的虚幻资金跟长谷川进行交涉。
在咖啡因的刺激和会面时间的逼近下,元子的心情更为紧张亢奋。眼下,她犹如划着一叶扁舟,将航向波涛汹涌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