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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陵园 教堂 再见(2 / 2)

“嗯……”悦子神情诧异地仰视了光平一会儿,说,“那好吧。你要不要去我那里?我想做点松饼什么的。”

“松饼?”

“你不想抹上好多黄油吃?”

“不想。”光平摇摇头,“今天就算了,我回去还有事要做。”

“是吗?”悦子狐疑地看着光平,“想事情?”

“差不多吧。”

悦子并未强求,露出白色的牙齿笑着说:“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光平应道。

和悦子分手后,光平故意绕路返回公寓,然后思考起今后的事情。他感到混沌的记忆正在朝某个方向缓慢前进,而且他已经成功地猜到了终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你不得不去考虑,这次案子的始末也一样。越往坏处想,他的大脑就越清醒。

原来是……这样啊。

快到达公寓的时候,光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带着沉重与阴暗,让他不禁想径直坐下来,不再动弹。走公寓楼梯时,他甚至不借助扶手都无法上去。他真想回到住处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啤酒,然后倒头就睡。

看见自己的房门前站着的人影时,光平才知道心中的想法是多么奢侈。他停下脚步,静待对方的反应。

“我有话要说。”佐伯良江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坚定,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意味。

光平默默地点点头。不知为何,他对佐伯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或许他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早就预感到这一幕了吧。准确地说,不是预感,而是思想准备,他甚至这样想。

“是很重要的话。”佐伯说,“我想谈谈加藤佐知子——我女儿的事。”

<h2>6</h2>

教堂建在像围棋棋盘一样规划整齐的住宅区里,四下静谧,来往车辆也少,到处都是树木。附近没有粗陋的摩天大厦和超市的影子,大概是受条令限制的原因。因此,连屋檐下的小花盆都能平等地享受冬日的阳光。

光平穿着那身求职用的西装来到教堂前,极不习惯地拉拉袖子,看看手表。电子表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三十分钟,绰绰有余。

教堂四周围了一圈红色的砖墙。可以听到钢琴声,但好像不是从教堂里传来的。在这种高级住宅区,家里有一架钢琴也不足为奇。

穿过大门便是一块空地,空地的一部分已变成一处小小的庭园。里面种着草坪,还放着涂了白漆的长椅。旧学生街的许多熟面孔正围坐在长椅旁谈笑风生。稍远处还有几个人,大概是斋藤一方的亲友。

“迟到喽。”看到光平慢慢走来,时田招呼道。他穿着参加广美葬礼时的那套礼服,只有领带的颜色不同。

“还有时间吧?”光平回应道。

“这种场合应该提前来,坐着慢慢等才对。”时田的话让旁边的几个人笑了起来。

光平看看周围,悦子似乎还未到场。

“喂,想不想看看老板娘穿婚纱的样子?听说特别好看。”依然身着黑色超短裙的沙绪里抓住光平的胳膊。她已失去纯真,却仍处在对婚纱感兴趣的年龄。

“沙绪里,你不去滑雪了?”光平问。

“那种事已经取消了。”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无非是想假借滑雪和我做爱吧。这倒也无所谓,可我讨厌这么直白。”

走进教堂,左手边有一扇小门,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新娘休息室”的字样。右边也有一扇门,大概是新郎的专用房间吧。

“我还是算了吧。”光平抓住正要敲门的沙绪里的胳膊。

沙绪里意外地回过头来。“为什么?你没必要害羞啊。”

“不是害羞。”光平说,“我现在不想和她见面。”

沙绪里本想开句玩笑,但她在抬头望着光平时,表情渐渐不安起来。“光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光平吓了一跳,回望她的眼睛。“脸色吓人?”

“没错,看上去像要杀人一样。”

光平不禁用右手摸了摸脸颊。或许吧,他想。“只是有点紧张。”光平强作笑颜。他完全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究竟是不是高兴的,但沙绪里一副怀疑的表情,大概看起来并不像吧。

光平回到庭园时,悦子已经来了。她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外面套着黑色短大衣。在多为中年男性的出席者中,她显得格外炫目。

悦子注意到了光平,优雅地朝他走过来。“你的脸色好难看。”

听她这么说,光平再次摸摸脸。他是那种藏不住感情的人。

“事情变得更棘手了。”悦子低声说道,然后飞快地瞥了四周一眼,观察动静。

“更棘手?”

“昨天和你分开后我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悦子的声调压得更低了,“发现我调查的内容好像被警察知道了。”

“警察?为什么?”

“大概被跟踪了吧。我真蠢,怎么就没发现呢?是一个复印资料的女人告诉我的,她说有个人让她把复印的页码再偷偷地复印一遍。”

“那……”

“如果快的话,说不定今天就会出现在这个教堂里。”悦子故意把“警察”二字省略掉了。

光平点点头,踢了踢被阳光晒暖的水泥地面。无论过多久,他的脚都不习惯皮鞋的触感。只在面试时穿过几次的鞋,亮得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你同意,”光平说,“我们现在就去见新娘。”

悦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平,揉搓起双手。“你不会是想做抢在警察前面这种幼稚的事吧?”

“不会的。”光平轻轻摇摇头,“如果交给警察,我们就没法再插手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一下。现在不弄清楚,说不定就会被永远抹掉了。”

“什么事?”悦子皱起眉,“我们昨天不是都确认过了吗?我们的推理没有错,你还要确认什么?”

“确认……案件背后的真相。其实,后来我又试着思考了很多,发现了一个重大事实。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你不要管,交给我就是。”光平凝视着悦子那双和广美很像的略微上翘的大眼睛。“其实,昨天佐伯良江来找我了。”

“佐伯?”悦子好像被什么吓着了,“她去干什么?”

“说是想问一下有关她女儿的事。她似乎从绣球花学园的田边那儿听说了我们打听过加藤佐知子。”

“她果然也有所怀疑。”

“她毕竟是一个母亲,直觉的敏锐程度甚至超过了我们。”

“那结果呢?你全都说了?”悦子盯着光平,似乎想读出他的心理。

“还没有。”光平说,“我说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希望她能等到我确认为止。”

“你的意思是说,想确认的事就是隐藏在案子背后的真相?”

光平并未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悦子的眼睛。悦子十分沉着,眼神坚定地回应他。

二人相视片刻后,悦子微笑起来。“原本还想平静地度过这个新年……”

光平也模仿着她的样子,表情却十分不自然。“马上就有好事发生了。”

二人走向教堂。

进入教堂后,光平朝左侧的门走去,但立刻改变了主意,停下脚步。“在见新娘之前,先和新郎碰个面吧。”光平对悦子说。

“应该和新郎没关系吧?”悦子诧异地皱起眉。

“有一点牵扯。反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光平敲敲门,里面传来斋藤的回应。光平打开门走了进去,悦子跟在后面。

斋藤正在和教堂的一名女工作人员商量事情。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晚礼服,看上去并不怎么紧张,脸色也不错。

“那就拜托了。”说完,那名女工作人员朝光平二人行礼,离开了房间。看到她关上门,斋藤苦笑着叹了口气。

“我先给你俩一句忠告,”斋藤一边整理领带一边说道,“婚礼最好趁年轻的时候办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率真不起来了,又害羞又怕麻烦。”接着,他注意到了光平的异样,脸色变得有些不安。“怎么了?”

“其实,我来是有点事想问你。”光平说。

斋藤看看光平和他身后的悦子,又看看左下方,似乎在寻找“想问之事”的线索,但立刻就放弃了,抬起目光。“什么事?”

“广美被杀当天的事。”光平略带迟疑地说。他会迟疑不仅是因为对方即将走进婚礼殿堂,还因为这里是教堂。

斋藤面色凝重起来。“那天怎么了?”

“斋藤先生,你曾说过,那天你有一样东西忘在老板娘家,便回去拿,然后立刻离开了,是吗?”

“是的。落在那里的是一个小记事本,上面记着重要的电话号码,所以我必须去取。那个记事本有问题吗?”

“记事本倒无关紧要。”光平说,“照这么说,你从进入公寓到离开,没花多长时间吧?”

“嗯……大概就几分钟。”

“那么,”光平在心中确认着自己的想法,谨慎地说,“你和广美几乎是同时进入公寓的,对吧?她看到了你进来的可能性极高。”

斋藤凝视光平片刻,似乎在反复确认光平的意思。光平并未作声。不一会儿,斋藤笑了笑,表情却十分僵硬。“或许是吧,但那又能怎么样?这跟案子的真相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吧?”

“你果然在公寓前面碰见了广美?”

“不是碰见,只是在我进入公寓正要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她从后面走过来。说不定她也看到了我,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光平说。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好像对此很执着,这到底怎么了?”斋藤的语气严厉起来。

光平望着他,心情沉重地拢了拢刘海。“没什么,只是想问问。”说完,光平径直离开了休息室,斋藤并未从身后叫住他。

“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悦子一关上新郎休息室的门,就在光平耳旁嘀咕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说清楚,我真的不明白啊。”

“我现在就告诉你。”光平朝另一侧的门努努嘴。

悦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对面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的是沙绪里,她刚才好像一直在欣赏纯子的婚纱。看到光平,她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了?还是想见老板娘?”沙绪里望着光平说。

“难得有一次机会。”光平说,“里面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老板娘一个。她好像有点紧张,你去给她鼓鼓劲。”

“是吗……啊,沙绪里!”光平叫住正要离开的沙绪里,“我的脸色还是那么吓人吗?”

沙绪里认真地观察了光平的表情后,说:“嗯,没问题了。”

“太好了。”光平笑了。

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墙边架子上的铜马车模型。这是一间古老的木制房间,打扫得十分整洁,地板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靠近屋角的桌子看上去也是有些年代的手工制品。

墙上的彩色玻璃窗正吸收着冬日温暖的阳光,身穿白色婚纱的纯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光平二人进入的同时她抬起了脸,这一瞬间的情形就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悦子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下呼吸后,说:“你真漂亮,纯子。”

纯子露出微笑。“我有点害羞呢。谢谢你。”

“真的好漂亮。”光平在悦子的身后说道,“简直都想让广美也看看了。”

纯子低下头,再次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不过,老板娘,”光平压抑着内心喷涌而出的情感,说道,“我无法恭喜你。”

纯子的笑容尴尬地僵住了。“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地问。

“因为……”光平舔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因为此时的任何话语听起来都像是凄厉的呻吟。不久,他下定了决心,说道:“我不能恭喜你了,因为警察马上就会赶来,将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老板娘你缉拿归案。”

<h2>7</h2>

不知是一时不能理解光平的意思,还是在思考对策,纯子半天都没有反应,许久才缓缓地低下头。

“为什么?”纯子问。她侧过头,妆后的脸愈发雪白,像一个古老的人偶。

“我们并没有特意调查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光平努力压抑着感情说道。

纯子的眼睛化了浓妆,光平甚至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眼中没有波澜,只是望着光平的嘴角。

“起因是,”光平和悦子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想知道广美的秘密。”

“广美的秘密?”纯子重复道。她的反应像是听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广美每个月都会去扫墓,”光平说,“但并非是有村家的墓。经过我们多方调查,终于知道了她去的是直到六年前还在绣球花学园的一个名叫加藤佐知子的孩子的墓。”

说到这里,纯子似乎重复了“加藤佐知子”这个名字,但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于是,我们向学园的工作人员询问了有关那女孩的情况,发现她因一次事故头部受了外伤,并由此引起一种类似脑瘫的病,在学园待了一年多后就去世了,死亡原因是事故后遗症,我们便又向工作人员询问事故的情况。”光平想起悦子和工作人员通话后的样子。她当时表情僵硬,脸色苍白。

“是肇事逃逸。”光平说,“八年前,年仅三岁的加藤佐知子在路边玩耍时,被一辆路过的车撞倒,头部受了重伤,又因很晚才被发现,更加剧了她的伤情。”

这是悦子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广美去祭奠的就是这个命运悲惨的女孩,而且她一直珍藏着载有那女孩作文的小册子,还去女孩上学的学园做志愿者。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如果要解释她的行为,答案只有一个——肇事逃逸的就是她。”

“可是,”悦子平静地接着说道,“这件事怎么想都很可疑,因为姐姐根本就不会开车。那么,问题就进一步演变成当时到底是谁开的车。”

“你是说……是我?”纯子说。

光平愣住了,悦子则移开视线。没有人说话,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不过,”悦子打破了寂静,“姐姐一直认为责任在自己,所以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女孩,一直努力用各种方法去弥补。”说到这里,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白纸。“这是车祸当日的新闻报道。”悦子说,“从绣球花学园的工作人员那儿听到车祸发生地点的时候,我脑中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那个地方就在姐姐最后一次参加钢琴比赛的会场附近。于是我就想,说不定是姐姐在乘车赶往会场的途中撞了那个女孩。”

“事实正是如此。”光平说。

悦子深深地点点头。“我去图书馆查阅了钢琴比赛后第二天的报纸,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果然有关于车祸的报道。纯子——”

突然被悦子叫到名字,纯子不由得身体一颤。

悦子继续说道:“那场比赛的情况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天姐姐因故差点迟到,对吗?搭乘的正是你的车……姐姐很可能是催促了你,要你开得快一些,而你为了姐姐,就在走的近道上加速行驶,结果才造成了事故,对吗?”

纯子没有应声。沉默便是一种回答。

“姐姐当时所受的打击有多大,想想后来的事情就不难看出。她登上了舞台,却并未弹奏任何一支曲子。就在几分钟前,自己乘坐的车刚刚撞了一个孩子,并且责任在于自己,恐怕任谁都无法继续进行钢琴演奏。”悦子舒了一口气,“自那以后她就放弃了钢琴,大概她连自己的幸福也再未考虑过。”说完,悦子看了看光平,用眼神示意: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光平咽了一口唾液。“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起肇事逃逸案始终未破,我想广美大概一直都很苦恼。机缘巧合下,广美知道了那个女孩在绣球花学园的事,并得知她六年前已经去世。”

纯子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某处,静静地听着光平讲述。她脸色苍白,但对悦子和光平的话并未露出吃惊的样子。在光平看来,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结局。

“那就去绣球花学园做志愿者来弥补吧——广美很可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于是开始了每周二的志愿者活动。这些就是广美的秘密。”光平简单地总结道。他像终于完成了一项工作似的长舒一口气,两手一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掌心全是汗水,喉咙却十分干涩。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掌心,同时偷偷看了一眼纯子,从刚才起,她的姿势几乎就没有变过,对光平的话也毫不吃惊。光平想,或许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因为这些都是她熟知的事。

“问题就是从这儿产生的。”光平把手帕装回兜里,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我想,广美大概把自己八年前的罪行……告诉了堀江园长。”

“为什么?”纯子忽然问道。

“啊?”光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为什么?”纯子重复了一遍。她像一个小孩子提出单纯的疑问时那样,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或许她真的觉得如此吧。

“我不知道。”光平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如果一定要猜测,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想倾诉吧。”

“因为想倾诉?”纯子仍凝视着前方说。

对她来说,这或许已成为了一个永远的疑问,光平想。他继续道:“广美坦白后,堀江园长并未刻意做什么。我想,他恐怕也没有要求广美做些什么。虽然这只是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的想法,我觉得他完全不像是一个会因别人过去的罪责而要求补偿的人。”

光平注意到悦子也在一旁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应该可以继续下去,不料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即那起连续杀人案。广美被井原所杀,这件事让堀江园长感到不安,他怀疑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那场车祸有关。”

堀江不可能知道以学生街为舞台所上演的这场商业谍战般的争斗,因此,自然会联想到广美的过去。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他来到了学生街。当然,他想见的是与八年前的事故有关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我。”纯子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用她一贯柔和的目光迎着光平的视线。

光平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对,堀江园长是来见你的。于是,你不得不杀了他,因为你害怕他会暴露你的过去。”

仿佛积存已久的脓水全都涌出来了一样,一种快感在光平的心口蔓延,但这只是一瞬,因为脓水吐出后的地方会裂开一条大口子,任冷风嗖嗖地吹进来。此时,光平却无法停下,他又重复了一遍:“是老板娘你杀死了堀江园长。”

纯子只须坚决否认即可——一瞬间,这样的念头闪现在光平的脑海里,随即消失。

“我,杀了那个人……”纯子并未坚决否认。她静静地闭上眼睛,露出悲切的神情。

光平确信她在犹豫。这种局面下,她能打出的王牌只有一张,可是她深知,使用这张王牌也有祸及他人的风险。

“你为什么不反驳?”光平问,“你应该有理由的,老板娘,你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啊!”

纯子睁开眼睛,嘴唇微张,望着光平。

“你说是不是?”光平说,“那天晚上,圣诞树在午夜十二点亮起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尸体,而尸体被发现装饰在圣诞树上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这段时间里,老板娘正和我们一起在店里。”

纯子仍未作声,只是盯着光平的嘴角,似乎想推测出他洞察了什么。

“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毋庸置疑,但仔细想想,还是有几点不太自然,比如尸体那夸张的样子。凶手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处理尸体?还有,老板娘你偏偏在那天邀请我们去店里的举动也令人怀疑,而且还是在午夜十二点打烊之后。综合种种情况,能够让这一切都合乎情理的答案只有一个,这全都是为了给你制造不在场证明。”

纯子的胸口剧烈起伏。光平以为她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但她最终还是缄默无言,只是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如果将那晚的情形还原,事情恐怕是这样的。”光平一边观察纯子的反应一边说,“因为圣诞树快要点灯了,我们就在十一点半多一点的时候离开了MORGUE,其中有商业街的人、沙绪里,还有井原。当时,所有人应该都离开了,剩下的只有老板娘你。恐怕堀江在此后不久就来到了店里。他在站前的面馆向人打听大学的位置,大概那是去MORGUE的标记吧。他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估计是想在打烊前,通过与你单独面谈来确认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事故是否有关联。但他是这个世上你最不想见到的人,而且他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未来,于是,思来想去——”

“就把他杀了,是吗?”纯子突然说道。她的声音毫无感情,让气氛变得更僵了。

“对,你杀了他。”光平说,“警方的判断结果是,堀江的后脑有内出血,致命伤并非胸口的刀伤,而是头部。你是不是趁他坐在吧台旁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身后抡起了钝器?”

“钝器?”纯子反问。

“就是凶器。”光平补充道,“至于凶器是什么,大概是可以推断出来的。一个能够让堀江放松警惕,使用后还不易让人起疑的东西——对,我想很可能就是威士忌酒瓶之类。我们看完圣诞树,回到店里喝酒的时候,你说要请客,给我们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对吧?其实那就是凶器吧?”说到这里,光平又想起了纯子过于仔细地擦拭酒瓶的情形。

这样一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警方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凶器了。

“不过,光这样还不行。情急之下痛下杀手后,却留下了一个怎样处理尸体的问题。当时的你恐怕也惊慌失措了吧。我完全能想象得出,你肯定为下一步该怎么办伤透了脑筋,说不定也曾考虑自首。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光平,”纯子声音很低,却很坚定,她用母亲教导孩子般的眼神看着光平,“你可以任意想象,但话不能乱说,尤其是提到我以外的人时……”

光平点点头,这句话甚至让他对自己的推理更有信心了。纯子果然怕连累“那个人”,因此并未坚持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最初想到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我曾怀疑过共犯是斋藤,因为我觉得能够帮你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一人,但我立刻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到底还有谁会帮你呢?于是我就试着这样推断:如果你是一时冲动作案,那么共犯是在哪个时间点知道你的犯罪行为的呢?既然不是预谋犯罪,共犯只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的。如此一来,答案不言自明。我们离开MORGUE时堀江还没有来,而我们返回店里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因此,只有这段时间还待在MORGUE里的人才有可能是共犯。那么,圣诞树的点灯活动期间,有没有人返回过店里呢?只有一个人,他看到圣诞树亮起来后,便回到店里叫你去看。”光平望着纯子,说,“共犯就是时田,我说得没错吧?”

他仍记得,时田对这次的案子说过“罢手吧”,其实他是为了包庇纯子。

纯子无力地摇摇头,说:“我无法回答你。”光平觉得这句话就是回答。

“时田返回MORGUE的时候,一定亲眼看到了尸体和你。我不清楚他对案子的背景有多少了解,但他还是能判断出是你杀死了面前这个男人。于是,为了帮你,他就想到了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办法。他先将尸体运到了自己的店里,让你去看圣诞树,然后回到家,找来一把水果刀,估计着活动结束、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再从店后门运出尸体。老板娘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时田将尸体运到圣诞树下,把水果刀捅进尸体的胸口,再将圣诞树发光的时间设置到凌晨一点。之所以用刀,是想让人误以为凶手和犯下以前的案子的是同一人。如果你不是以前案子的凶手,调查就会因此陷入混乱,而如果一连串案子都是你所为,那么这次的不在场证明就会发挥作用。完成以上布置后,他便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MORGUE,诱导我们在凌晨一点左右路过圣诞树附近。仔细想想,那晚的活动结束后,他出现在店里的情形实在可疑。他应该知道MORGUE的打烊时间,又怎么会认为那天午夜十二点后MORGUE仍未关门呢?”

说着,光平想起了装饰在时田书店里那个相框中的照片。时田说那是自己因病去世的女儿。光平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和某个人很像,原来就是纯子。或许时田并没有将她当作恋人来爱,而是把她看作去世的女儿的替身。

不过,光平并未将此事说出口。

纯子凝视着指尖,这或许是她整理思路时的习惯。今天,她的手上没有戴那枚蓝宝石戒指,指甲油的颜色也是比平常淡很多的粉红色。“证据……有吗?”纯子用略带鼻音的声音问,“时田先生做这些事的证据……你有吗?”

“我没有证据,”光平回答,“全都是我的推理,所以就算被你说成是随意想象,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纯子并未回答。

“纯子。”一直在默默倾听的悦子目光真挚地看向新娘,“我们并不是劝你自首。其实,我和光平商量过,这次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只是想知道姐姐的秘密,但我们的行动可能会引起警察的注意,甚至还可能令你暴露。不过,如果警方没有决定性证据,你完全可以继续否认。我们也绝对会保密的,对吧?”

光平并未立刻意识到悦子最后是在向自己确认,他仍注视着悦子的侧脸。她目光真挚的眼睛是那么美,肌肤白里透红。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光平甚至产生了只想默默点头然后径直离开房间的念头,因为这样会使他更轻松,但他还是开了口:“不……”

“不?”悦子朝他投来责备的目光,“什么不?”

“不,”光平又说了一遍,“因为情况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因为,”光平走到墙边,拿起放在书架上的《赞美诗》,那是一本快要散架的旧书,“我也曾和你想的一样,至少到昨天为止,我还一直不愿揭露老板娘的罪行。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了,也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悦子问。

“或许是因为我自私自利吧。因为我觉得无论是老板娘杀了堀江,还是书店老板也参与其中,事情都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假如……和广美之死有关,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答应。”

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悦子茫然地望着光平,纯子则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点是我昨天才意识到的。”光平讲述起来,“老板娘,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对吧?询问今天的安排。你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喂’的声音。”光平俯视着纯子,“我就是当时受到了打击。”

纯子迷茫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不久,她似乎明白了,白里透红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以前曾听到过这个声音。”光平说,“我自己甚至都纳闷,以前怎么没想起来呢?这个声音就是我发现松木尸体的时候,突然打来的那个电话里的声音。”

当时,光平的确听到了一个女声说“喂”。因为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这件事便被挤到了光平记忆的角落,再未浮现在脑海。不过,当他昨天听到那个声音,甚至连语调都一模一样,他的记忆迅速被唤醒了。

“我试图思考老板娘为什么要给并无特别往来的松木打电话。你对此事三缄其口的举动也非常奇怪。顺便说一下,我接起电话的时候,你立即挂断,这一行为也很可疑。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假如你预感到松木即将被杀,结果会如何呢?是不是就会对松木好几天都没去青木上班深感不安,进而不由得打电话呢?”

“预感?”悦子问道,“为什么纯子会知道松木被杀一事呢?”

“换言之,”光平调整了一下语气,声音坚定地说,“因为从松木手里接过那张字据和科学杂志的并不是广美,而是老板娘你。”

吧嗒,纯子手中的花束掉到了地上。看到落地的鲜花,光平联想起秋水仙,当然,花束中的鲜花并不是秋水仙。

“松木并非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广美,而是老板娘。”他心情沉重地继续解释,“仔细想想其实很简单。在松木看来,把证据交给和自己关系疏远的人保管,才能对井原产生威胁。于是他自然认为,比起与我关系密切的广美,还是将证据交给老板娘更保险。”

“纯子,你为什么要撒谎呢?”悦子声音颤抖地问道。纯子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听到她的话。纯子没有否定光平的推理,这让光平感到更加绝望。

“我想,她起初大概没打算要撒谎。”光平说,“由于保管着重要的证据,她很可能一直在担心松木的安危,这才不由得打了电话,想确认一下情况,对吗,老板娘?”

纯子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但这或许只是光平的错觉,也可能只是纯子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而已。

“那,当得知松木被杀的时候,纯子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呢?只要公布那个证据,立刻就能将井原逮捕归案。”

“这是当然,但老板娘并未这么做。她知道井原的为人,为销毁证据不惜杀人,于是她就想利用这个证据。”

“等一下!”悦子忽然发出尖厉的声音,慌张的态度与她的性格极不相符,“听你这么说……怎么像是纯子指使井原杀死了姐姐啊?”

“嗯……”光平压抑着感情,“事实正是如此。”

“你胡说!”

“不是胡说,对吧,老板娘?”

纯子闭着眼睛,双唇也像牡蛎壳一样合得紧紧的。光平捡起掉在纯子脚下的花束,放回她的膝上,甜润又略带苦味的花香刺激着他的鼻孔。

“从那本《科学·纪实》杂志的去向上也能做出这种推断。看到松木把它交给广美这一情景的只有老板娘一人。不,准确地说,是宣称看见这一情景的只有老板娘一人,井原和时田也不过是从她那里听说的而已。”

“啊!”悦子不由得惊叫起来。

光平点了点头。“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我意识到井原行动的背后必然潜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从公寓的钥匙上也能看出些端倪。老板娘你首先当着井原的面暗示有办法潜入广美家,然后故意让井原跟在身后,暗示他钥匙就藏在门牌后。其实,钥匙压根就没有藏在那里,而是本就带在你身上,你只是故意做出一副从那里拿出钥匙的样子给他看而已,离开的时候才真正把钥匙藏在门牌后。就这样,你完成了诱导井原潜入广美家的准备。进而你连井原潜入的日期都计划好了,你甚至告诉他公寓管理员每周五都不在。接着,你提前把《科学·纪实》杂志放到广美家。当然,井原苦苦寻找的字据就夹在里面,对吗?”

“井原找到东西之后,就朝姐姐下手了……”悦子喃喃道。

“这就是老板娘的计划。但由于那天广美回去得比平时要早,结果在井原潜入时被杀害了。”

“为什么?”悦子盯着地毯追问道,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尖锐,不知是在问光平还是纯子,“为什么非要杀死姐姐不可?你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

“我最初,”光平低声说,“认为老板娘或许是想把肇事逃逸的知情者全都除掉,但我始终不愿这样想,因为我觉得老板娘和广美的关系并不单是有着共同的秘密,而且八年前的这个秘密至今也没有被人揭穿。”

“那,为什么……”悦子微微侧着头,表情悲痛欲绝。

光平调整了一下呼吸,说:“因为情况发生了改变。”

“情况?”

“对,情况有变就是因为斋藤的出现,对吗,老板娘?”

纯子并未回答,依旧默默无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悦子问。

“就是……”光平低声说道,“肇事逃逸对别人当然要保密,尤其绝对不能让斋藤知道。”

“为什么?他爱纯子,唯独他才是可以吐露秘密的人啊。”

“或许一般情况下是可以的,在这种情况下却不行。因为斋藤是为加藤佐知子治疗的医生。”光平语气强硬,他停顿了一下,气氛越发紧张起来,他继续说道,“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想起了斋藤曾告诉我的那个拿着红风车的女孩的故事。那个因车祸后遗症导致瘫痪,后来失去意识、昏迷不醒的女孩,其实就是加藤佐知子。我现在还记得他讲这些话时的眼神。全身心地投入却没能挽救女孩的生命,他至今仍为此烦恼、痛苦。因此,对于直接造成女孩去世的肇事逃逸者,就算是恋人也不会原谅,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不,肯定不会原谅。”

沉默再度袭来,但这次很短暂,纯子的喉咙深处突然挤出一丝奇怪的声音。光平仔细一看,发现她的眼泪正滴向膝盖。

“这么说,纯子暗中诱导井原杀死姐姐,就是为了不让她告诉斋藤八年前的事?”悦子垂下酷似广美的修长眼角,沉痛地说。

光平只能点头。

“但纯子可是姐姐的好友啊!姐姐是不可能告密,让好友不幸的。”悦子的语气有些慌乱,不知是朝纯子还是光平说的,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也这样相信。”光平说,“老板娘却不信。”

“为什么?”悦子泫然欲泣。

“大概是……因为广美和斋藤也有过一段亲密的时期吧。”

纯子的抽泣一下子停止了,后背剧烈颤抖起来。

悦子的胸口也急剧起伏。“他们二人曾是恋人?”

光平皱起眉,双臂环抱。“我和广美相识不久,她就向我坦承最近刚和一个男人分手。如果将此人理解为斋藤,一切就都合理了,甚至令人难以置信。比如,我常去MORGUE,却没有在那里遇到过同为常客的斋藤,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只在周二去。我是因为周二见不到广美,所以不去,他则是怕见到昔日恋人感到尴尬,就只在周二去,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碰上。”

“纯子不相信姐姐,是因为她觉得姐姐会对她抢走斋藤怀恨在心?”

“不,不是的。”光平说,“我猜测分手大概是由广美提出来的。”

“她提出来的?为什么?”

“这只是我的推理,出于某种原因,广美很可能知道了斋藤与加藤佐知子的关系。如果是这样,就广美的性格来说,她应该会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的确有这种可能。”

“斋藤却毫不知情,只觉得是突然被广美甩了。”

“那,他随即就开始和纯子交往了?”

“你这么说,好像他是一个很随便的男人似的。”光平低头望着纯子说,“是老板娘的刻意接近堪称完美,而且他也注意到了。尽管广美也知道二人的关系,但其实二人一直都是保密的。”

“是吗?”悦子轻轻并起手掌,“姐姐是深感过去的罪责才与他分手的,所以我想,她是决不会允许与她拥有同样过去的纯子和他结婚的。”

“恐怕是的。”

光平话音刚落,几近崩溃的纯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说:“因为……因为……我觉得广美是不会答应的。她永远都是优等生,是大小姐……那件事如果被人知道了,还怎么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这时,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门打开了一道缝,一个人从中探出身来。“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那个人说道。

“知道了。”悦子答道。

对方说了句“拜托”后关上门离去。

光平朝新娘回过头来。

纯子看上去就要瘫倒,勉强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因为穿着白色婚纱,她在光平眼中就像一个雪人,在无声无息地融化、消逝。

“你好像是误解了。”光平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最后再说一点。”

纯子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仿佛眼中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一样。

光平说:“你以为自己与斋藤的关系瞒过了广美,但我想她很可能早就知道了。”

纯子发出打嗝般的声音,全身抽搐起来。光平注视着她的后背继续说:“斋藤出入你家的事,广美早就知道了。在被井原杀死的那个晚上,她也看到了斋藤进入公寓的情形,因此被井原刺伤后,她才拼命乘电梯去求助,因为她当时仍爱着斋藤……她去六楼并不是向你求助,而是想去见他,这才是密室之谜的真相。到了那个时候,广美仍爱着斋藤,而且她明知斋藤与你的关系,也不想去破坏你们的感情。我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做这种事吧……好了,再见。”说完,光平朝门外走去。

<h2>8</h2>

教堂里的空气有些潮湿。这里的气氛并不沉闷,湿度倒的确很大。或许是采取了加湿措施,虽然四周并未看到类似装置。

光平等人坐在纵向排列的长椅上,等待新郎和新娘的出场。

会场左侧是新娘的亲友团,右侧则是新郎的。纯子这边的客人不多,斋藤的则更少,只有几个貌似医院同事的人。

咦?光平在这几个人中竟发现了佐伯良江的身影。四目相对,佐伯恭敬地点头致意。

昨天佐伯突然造访,身上透着不容拒绝的魄力。她就是以此来要求光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的。

佐伯怀疑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女儿有关,是从堀江园长之死开始的,因为堀江被杀前,曾别有意味地问过她“关于佐知子的事,最近有没有人跟你提起过什么”。于是她去医院见了佐知子曾经的主治医生斋藤,也去过案发现场,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但一无所获,正打算放弃时,她听说了光平等人去绣球花学园询问佐知子情况一事。

光平向她保证,日后肯定会告诉她真相,同时也从她那里获得了几个线索,斋藤曾是佐知子的主治医生一事也得到了确认。

到底怎样告诉良江真相才好呢?光平想到昨天的事情,心情更加郁闷了。他把视线从人们身上移开,环视教堂。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地板、墙壁都是木制的,天花板上雕着复杂的浮雕图案,高处的窗户上镶嵌着漂亮的彩色玻璃。正面的讲坛是三层的,如名门世家的佛坛一样华丽,而且十分宽敞,甚至能当作戏台。讲坛后面有一道小门,门的表面也有细致的浮雕。

教堂里有十字架,却没有经常在图画或照片上看到的耶稣的身影,似乎只是将一块扁平的板子裁剪成了十字形而已。

“哎,光平。”坐在旁边的时田戳了戳光平,“大家都说在这种地方不能拍照,真的吗?”他抱着一台高级单反相机,似乎想拍下被他视若女儿般深爱的纯子盛装打扮的样子。

“这个嘛,”光平歪着头想了想,“虽然不大好,看在老爷子你一片心意的分上,神明恐怕也会宽恕你的。”

时田眯起眼睛,喜笑颜开地说:“是吗?也是啊。”

不久,讲坛后面的门开了,神父出现在门后。他没有穿黑色的衣服,而是披着绣有金色图案的白色长袍。他严肃地环视了一下会场,缓步走近。他来到讲坛中央后,教堂后方的门也迫不及待般地打开了。

有节奏的脚步声从铺着红地毯的通道上传到耳畔。身着晚礼服的斋藤从光平等人身旁走过,来到神父面前,风琴声随即响起。穿着纯白色婚纱的新娘将在音乐声中登场。众人起立,等待着她。

“可以祝福吗?”坐在光平另一侧的悦子对他耳语道,“可以祝福她吗?”

“不清楚。”光平回答,“很难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出去不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问你的。”

“大概我们的行为会违背神的意志吧。”

“你觉得良心受到了谴责?”

“这倒没有。”光平不屑地说。

不久,场内变得嘈杂起来,因为风琴曲都快结束了,新娘却仍未出现。圆脸的神父不安地伸着脖子,斋藤也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四处传来窃窃私语,还有人来到通道上,一边朝后张望一边发着牢骚。

这时,门开了,开得十分缓慢,令人急不可耐。会场的人们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屏住了呼吸,因为站在门外的是一名和眼前的情景极不相称的男子。他身上很脏,眼里布满血丝。可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钉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双臂正环抱着身穿婚纱的新娘。新娘的手臂无力地垂着,缠着白手绢的手腕沾满了鲜血。

风琴声戛然而止,没有人作声。窒息般的沉默让人感到非常漫长,但这可能只是错觉。

“纯子!”最先出声的还是斋藤。他刚要朝自己的新娘冲过去,却被抱着新娘的男子一声“不要动”制止了,只跑了两三步,就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我是警察。”抱着纯子的香月说,“新娘企图自杀,赶紧送医院!”

“还有没有救?”悦子喊道。

光平也有一股想要叫喊的冲动。

香月看着悦子,使劲咬了咬下嘴唇,然后说:“我会救她。”香月的声音异常沙哑。“必须救她。”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送命。”

<h2>9</h2>

新年到来了,三天假期在无所事事中过去。第四天早上,光平睡了个懒觉。醒来后,他摸摸枕头的左边,是空的。窗帘拉开着,冬日里罕见的温暖阳光照射进来。

厨房里传来一阵声响,似乎并不是准备早餐的声音。

光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起来。往旁边一瞧,他看见一件橙色的T恤,是悦子的睡衣,她睡觉时会穿这件T恤和白色内裤。她的理由是“反正穿睡袍也会卷到上边,穿不穿都一样”。

门开了,悦子出现在眼前。她穿了一件宽大的毛衣,下身依然是白内裤。光平欣赏着她白皙的长腿,说:“好美啊。”

“谢谢。我对自己的腿还是有自信的。”悦子露出牙齿笑了,然后把手中的报纸扔给他,“也没什么特大新闻,还是那个计算机的案子,新日与东和还在争执。”

“那个案子呢?”光平问。

“没有报道啊。跟新年这种大节日相比,这都是些小事。”说着,悦子拿起黑色长筒袜,麻利地穿上,双腿看上去更加修长了。

据说,那天纯子被送到医院后好歹捡回了一条命,但事情如何善后就不清楚了,香月也没有联系光平。光平最终还是在悦子住的公寓里度过了新年。不必沉浸在忧郁的心情里——二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悦子又穿了一条灰色超短裙,在光平脚边坐下来。“喂,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

“就是……比如说今年该怎么过啊?还是在台球厅收银,然后睡在那臭气熏天的公寓里?”

“别说得这么难听。”

“这是事实啊。喂,怎么办啊?”

光平把手垫在脑后,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这是他现在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却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总之,我想再重新考虑一下。”

“再?重新考虑?”

“考虑一下广美的事。”光平说,“她在绣球花学园做志愿者时的照片你也看到了吧?照片中的她看上去非常快乐。”

“是啊。”悦子回答。

“我想过她为什么会这么快乐。最终我认为她并非只是为了弥补,而很可能是真的从那份工作中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

“或许吧,她甚至还重新弹奏起了钢琴。”

“没错。”光平说,“起初应该只是为了赎罪,后来她从中发现了快乐。她不是在追求人生价值,而是把自己的境遇转化成了人生价值。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道路。”

“你也想那样生活?”

“不,”光平掀开被子起床,“我只是说,有那样的道路。用你的话说,就是菜单上又增加了一道菜。”

悦子点点头。“去不去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以前邀请过你啊,还跟你说案子调查完后咱俩去旅行吧,你下定决心了吗?”

“澳大利亚?”光平又躺了下来,思考起那个南方国度来。悉尼、考拉、袋鼠、格雷格·诺曼——提起澳大利亚,他的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种程度的事物。他连那里都有什么山、什么河、河里流着什么样的水都不知道。正因如此,他似乎觉得,即使只是尝一口那里的水、洗一把脸,都会意义非凡。“不错。”他说,“太神奇了,我第一次产生这种心情。”

“大概是魔咒解除了吧。”悦子说,“你身上被下了一道魔咒,才让你无法动弹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让光平有些不安。“什么魔咒?”光平问。

悦子当即回答:“学生街。”

一针见血!光平佩服极了。

<h2>10</h2>

寒假结束了,学生们返回大学。旧学生街依然像受潮的烟花一样迸发不出火花,不过还是比寒假期间强多了,毕竟连青木对面的美发店也都有客人了。

在青木结束最后的工作后,光平为每张球桌罩上桌布,然后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俯瞰着街道。

种种往事浮上脑海,有在学生街的回忆,更久以前的事情也很多。他觉得似乎记忆中的每个人都为他提供了某种讯息。他想花足够长的时间来解读蕴含在这些讯息中的含义。不需要着急,自己还太年轻,无法解读所有,而太年轻也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回过神来时,老板早已站在身后。蓄着小胡子的他比初次见面时显得瘦多了。“你终于要走了。”老板说。

“你应该说‘承蒙关照,深表谢意’。”

“客套话就免了,我不擅长说这个。”老板递过来一个茶色信封。光平接过来,感觉比预想中的厚多了。“作为饯别礼,多放了一点。”老板眯着眼说,“钱多不压身。”

“谢谢。”

“还有没有其他我可以帮你的?”

光平想了想说:“那就让我再帮你保养一下球杆吧。”

老板下楼后不久,沙绪里走了上来。她将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神色有几分紧张。“要走了啊?”

“嗯。”

“你不在,我会很孤单的。”

“谢谢。见不到你,我也会很寂寞。”

“这个,给你。”沙绪里把方形纸包递给光平,上面画着法国人偶、老爷车和机器人。光平仔细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盒,打开盒盖,一个小丑人偶露了出来。

“是一个八音盒。”说着,她从盒子里拿出附带的电池,装进小丑的肚子。“喂,看好了。”她把人偶放在收银台上,双手啪地拍了一下。八音盒随即响起,小丑的头和手和着音乐摆动起来。头部大概旋转了两周半后,小丑停了下来。“喂,好玩吧?”

“好玩。”光平说。他也试着拍了拍手,小丑的头部和刚才一样,旋转两周半后停下了。

“你要把它当成我,好好珍惜哟。”

“我会的。”

沙绪里在光平旁边坐下来,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亲吻起他的嘴唇。沙绪里的唇有一种充满弹性的奶酪蛋糕般的触感。光平搂住她的腰,用肌肤感受时间的流逝。

“大概有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长吻结束后,沙绪里注视着光平的眼睛说,“我也会改变的,绝对会。”

“怎么改变?”

她略微歪歪头,说:“变得出色一点。”

最后的握手之后,沙绪里从光平怀里离开。

“那……再见。”沙绪里说。

“再见。”

就像在倒计时一样,她下楼而去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光平又保养起球杆来,正忙碌时,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紧接着手边也渐渐变暗。他抬起头,只见香月正冷笑着俯视他。光平也不甘示弱地回以冷笑。他总觉得这名警察会出现,所以并不感到吃惊。

香月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件短大衣。“我觉得必须要和你说一下案子的结果。”

“多谢。”

“我带走新娘之前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就像达斯汀·霍夫曼一样。”光平说。要说不同点,那就是香月没有他行事低调,是明目张胆地把人带走的。

“她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具体情况也都问了,她出奇地平静,没想到这开年的工作还挺轻松的。”

“她有没有提到我?”光平说出了最在意的事。她像雪人一样僵住的身影仍如在眼前。

“什么都没说。”香月无情地回答,“还是说,你有担心的事?”

“啊……也没什么。”

“案子的来龙去脉就如你们了解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你还有想问的吗?”

“有一件事。”

闻言,香月望着他,好像在说“请”。

“老板娘对广美的杀意到底有多重?”光平问,“广美被杀的第二天,她一直在店里哭,还拼命地喝酒。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想或许她后悔了吧。”

香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这个不好说。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如何,这一点恐怕谁都无法判断,大概她自己都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就算是这样,你也一定要听答案吗?”

光平摇摇头。

香月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世上有很多事,一旦了解得太多就没意思了。”

“比如,”光平咽下一口唾液,望着香月,“广美拒绝你求婚的理由之类?”

“也算是吧。”香月淡然地回答。

不过,对于这个理由,光平已经找到了比较可信的答案。香月求婚是在那场事故之后。考虑到自己的过去,广美认为她无法和身为执法者的香月结婚。一旦她的过去暴露,不知会给香月带来多少拖累,更主要的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

光平没有当场说出自己的想法,香月对此应该也心知肚明。

光平心里也藏着很多不能说出口的事,广美为什么越过道口自杀也是其中之一。她恐怕是知道了自己深爱的斋藤竟是曾全力救治加藤佐知子的医生后,认为这是自己遭到的报应,从而选择了自杀,当时她的身上就充满了让她这样做的绝望。

只不过,她没能直接走上自杀而死这条路,因为她与光平相遇了。尤其是光平为救她,引发了脑震荡,更让她格外关心,加藤佐知子一事也使她对头部的创伤异常敏感。如此想来,光平撒谎说头疼时,她变得非常紧张也就合乎情理了。

另外,作为案子的关键——那把钥匙,光平也觉得最好将它藏在心底。纯子所拿的那把钥匙,恐怕是广美以前交给斋藤的,后来被纯子以某种理由拿走了。

最后一个有关广美的谜也解开了,她打掉的孩子应该是斋藤的。二人分手前曾做过爱,孩子就是当时怀上的。光平自然也不愿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光平正沉思时,香月脱掉了大衣,从兜里摸出烟盒,叼起一根烟。

“听说你要去旅行?”他问道,嘴里的香烟随之颤动。

“算是吧。”光平回答,“想逛一逛这个世界。”

“了解社会?”

“差不多吧。”

香月点上香烟。乳白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化作各种形状,静静地消失了。“这次的案子对你的触动好像很大。”

“有一点。”

“旅行回来后怎么打算?就业?”

“不清楚。”光平回答,“大概不会,或许会上大学吧。”

“大学?”香月发出惊讶的声音,“还想当学生?”

“也许吧。这次我不想重复同样的失败了,打算确定目标后再进大学。”

“就为实现目标而去上学?”

“算是吧。我不想把自己逼入绝境,也无意划定期限。如果找不到目标,那就一直找到发现为止。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也算是一种人生吧。”

“这一年时间里,你不是一直都在寻找吗?”

“可是意识不同了。”光平说,“说到底,我无法将自己的过去归零,所以也就走不出学生街。”

香月又吸了一口烟,表情看上去似乎在梳理某种想法。光平用锉刀磨着杆头,等待他开口。

“听了你的话,我想起三张画来。”过了一会儿,香月说。原来他是在思考画的事。“你知道一个叫弗龙的画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