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侦查尽量避开了新闻记者的盯梢。因为侦查进度若翔实地见诸报端,等于让嫌犯掌握警方的策略,对警方相当不利。当然,有时候也可以利用报纸,但多半都是弊多利少,徒增困扰居多。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官方可以用各种理由封杀报纸的消息,现在的局势不同了。
所谓秘密展开侦查,便是从鉴识在新宿杀死田丸利市那把手枪的子弹着手。一发子弹射穿死者的腹部,卡在壁龛的柱子上;另一发穿过棉被卡在榻榻米里面。因为当时死者是仰躺,子弹是被凶手以枪塞进嘴巴射入的。
经过鉴识,那两发外壳发亮的铜质子弹,是由美制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径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所击发的。项目小组为此大感震惊,因为这个型号的自动手枪,几乎是美国驻军发给士兵的随身武器。
问题是,嫌犯并不是美国士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从与美军的关系来看,首先可以设想的是,与驻军有关的日籍工作人员,例如传译员。其实,许多品行不良的日籍传译员后来沦为了恶棍。他们朝这个方向缩小范围侦查,可惜没找到任何有力线索,这也需要极大的耐性与长期努力。
“美军士兵专用的手枪外流,不全然是驻军里工作的日本人所为。有些专门陪美军士兵上床的Only[1]和邦邦女郎[2]要求以手枪代替嫖妓费,再以五千或六千日元的低价,在黑市里卖给日本人。”
项目小组认为,那些Only和邦邦女郎大多聚集在立川基地附近,从那里也许可以找到线索,于是开始朝这个方向下功夫。
事件发生后,项目小组根据子弹鉴识出凶器为四五口径自动手枪,侦查工作都是凭着极大的耐性长期进行。不过,立川附近的妓女们,个个口风很紧,她们担心被卷入风波,被问到这个问题,便像石头般沉默。即使她们没卖过黑枪,平常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不想逞口舌之快,以免惹来事端。
尽管如此,几个老练的刑警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撬开她们牢如牡蛎般的嘴巴。好在这些妓女彼此经常发生内讧,刑警们便利用这个机会,唆使她们互相检举,许多线索就是从那里找到的。
一般情况是,美军士兵以手枪代替嫖妓费交给妓女,妓女再把手枪交给自己的情夫或皮条客,以五六千日元的低价卖给街头流氓。那些流氓再以七八千日元的价格卖给专做驻军物资的黑市掮客,掮客把手枪转卖给第三者,此时价钱已经涨到一万日元了。
如此错综复杂的转卖过程,光凭四处打听、逐一追查,不但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抓到妓女的情夫或黑市掮客,他们全推说不知道买主的姓名和地址,使得侦查工作到处碰壁。
然而,项目小组还是得撑下去,这是唯一有力的物证,只好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他们绝不让媒体得知消息,秉持着坚苦卓绝的精神,长期而秘密地展开侦查。
濑沼律师绑架案后,警方好不容易找到疑似犯案工具的担架,但是线索就此中断;连那批人分别在东海道沿线各站下车后的去向,也不得而知。项目小组正处于士气低迷和焦急的气氛中——这是每个进出警局的记者共同的印象。
夏末时分,正是外出散步的好时节。有个资深的E刑警带着有力消息回到了项目小组。自从发生枪杀案以来,已经过了相当时日。这个老刑警不畏日晒雨淋,每天守在立川基地附近打听消息。
“有个名叫真理子的妓女,今年二月左右,从一个黑人士兵那里弄到一把四五口径的柯尔特手枪。这消息是跟她闹翻的同居室友告诉我的。”E继续向主任报告,“我问过真理子,她倒是蛮干脆地说,已经把手枪交给一个叫阿安的皮条客。后来阿安变心爱上别的女人,令她非常火大。我曾经找过阿安这家伙,不过他已经洗手不干,不知去向了。”
听到这里,主任掠过一个念头,阿安会不会是枪击案的凶手?
“我仔细打听过阿安的长相。他才二十一二岁,戴着深度眼镜,个子矮小。”E刑警先否定了主任的疑惑说,“后来我向许多皮条客打听,看来阿安没什么朋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过,有人告诉我,今年四月左右,阿安跟一个黑人士兵打架,大腿还被打断。他毕竟是皮条客,很可能是因为嫖妓费跟对方起争执,并不是他洗手不干,而是因为受伤没办法继续吃那行饭吧。他究竟流浪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想,他的新欢可能知情,便想直接去打听,可是那女人已经离开立川基地的老巢了。”刑警仔细地说明,“经过我四处查访,终于得知那女人已经搬到横须贺基地附近,于是我便去了趟横须贺。”
“在那里找到她了吗?”主任催促刑警赶紧往下说。
“找到了。我走得两腿发酸呢。见到她以后,我问阿安的下落,她说阿安的腿被打断了,目前正住院治疗。她又说,他住在东京墨田区龟泽町的有吉医院。”
“你说什么?”主任露出惊愕的神色说,“有吉医院?她的确这么告诉你吗?”
“是的。为了怕遗漏,我还把它抄在记事本里。”
有吉医院——那副担架不就是在那家医院失窃的吗?而且第三病房大楼正是外科患者的病房。
“太好了!”主任不由得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们马上赶去有吉医院,见见阿安。”
主任说要亲自问讯,急忙叫车。为免引起记者的注意,他们佯装上厕所,从后门溜了出去,三名刑警早已在那里会合。
三
主任抵达医院以后,马上找来总务科长,表明自己的身份。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阿安的病人?真实姓名我不太清楚,他跟美国大兵打架,被打断了腿,住在这里治疗。”
“啊,是有这样一个人。”总务科长翻开患者名册查阅道,“他叫小柴安男,左腿胫骨骨折,从四月开始住院。”
“我们要见他一下。”
小柴安男,二十二岁,东京都国分寺町××号——主任叫刑警把这些资料记下来。
总务科长听到主任要见那名患者,便率先往病房的长廊走去。
“请问,”主任喊住总务科长问道,“担架是在什么地方被偷的?”
总务科长指着说:“就是那里!”在第三病房大楼的墙边,现在还靠立着三副担架。主任朝那个位置和病房入口打量了一下,然后催促总务科长:“可以了,我们去见小柴安男吧。”
狭窄的病房内放着四张床,三名病患正躺在床上睡觉。总务科长指出小柴安男的床位,便客气地走开了。
病房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小柴安男坐躺着看书,看到陌生人走过来便抬起头,镜片上闪着光。
“你是小柴吧?”
主任怕同室的患者听到,压低声音说着,递出名片给他看。
这个叫小柴安男的男子,看见名片后表情有点慌张。
“别怕,今天不是冲着你来的,是来向你打听一个人。”主任像是在安抚他似的,语声温和地说。阿安老实地点点头,脸上仍流露出戒备的神情。
“你曾经把一支美制四五口径的自动手枪卖给别人吧?”
阿安的眼神变得惊恐。
“卖枪当然是违法行为,不过我不是来追究这件事的,只是想知道买枪的人是谁。”主任温和地说道。
“是真理子说的吧?”阿安这才开口说话,声音里带着少年的稚气。
“嗯。”
“这个臭女人,真拿她没办法。”
“别生气。怎么样?你能告诉我们吗?”
“我想想看……”
阿安陷入思索,他并不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而是买家很多,一时想不起来。主任察觉到这情况,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肖像画,那是新宿枪击案凶手的素描。
阿安打量着肖像画,但没有什么反应。
“有没有卖给这个人?”
“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阿安说得淡漠,但仍然握着照片不放。
“你再仔细回想一下。”
“先生,这个人拿枪做了什么?”阿安反问道。
主任看到阿安的表情有所变化,便不隐瞒地说道:“你没看报纸吗?”
“自从住院之后,就没看过报纸了。”
“是吗?这个人在新宿持枪杀人,子弹来自于四五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
阿安沉默了半晌,吃力地挪了一下打石膏的腿。
“他大约这个年纪吗?”
“嗯,三十出头。”
阿安又闭嘴看着照片。这时候,主任直觉阿安绝对认识这个人。
“我认识一个人,跟这张画像不太像,不过年龄和五官的局部很像,您看,发型和眼睛有点相似。”
那张肖像画实在做得不够高明。
“噢,你把手枪卖给他了吗?别担心,我不会抓你的,你尽管说吧。”
阿安咽了咽口水。主任为了松卸对方的心防,在旁边的病床上盘腿坐下。
“你卖的手枪是四五口径的吧?”
阿安点头说是。
“嗯,对方叫什么名字?”
“姓黑池。”
站在主任旁边的刑警们随即用铅笔迅速把名字抄在记事本里。
“黑池?叫黑池什么?”
“黑池、黑池……嗯……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想不起来吗?”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真的记不起来了。”
“十年前?”
“是的。那时候,我们都叫他黑池老师。”
“老师?”主任不由得睁大眼睛问道。
“他当过中学老师,那是我们念初一的时候。”阿安回答道。
主任依然维持盘坐的姿势,尽量安抚自己的情绪,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是吗?知道了。这么说,那个姓黑池的以前是你的老师吧?”主任打算抽丝剥茧似的慢慢套问。
“是的。不过,黑池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后来就辞职了,好像到其他地方去了。”说着,阿安似乎有些卸下心防。
“你们学校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老家,长野县南佐久郡春野村,学校是春野中学。”
刑警们又把校名抄下来。
“正好在八岳山的东麓,是个景色美丽的地方。”阿安说到自己的老家时,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仿佛提到家乡就变得随和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么说,黑池老师是在你念初一时教你们的?”
“是的,在我十三岁那年。”
“黑池老师也是当地人吗?”
“我想是的。因为他每天从横尾骑自行车来学校上课。横尾在山里,离学校约一里半。我当时年纪还小,对黑池老师家里的事不太清楚。”
“这样啊。黑池老师辞掉教职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听说去了东京,详细情形我不太清楚。他最拿手的就是体操,那时他才二十一二岁,非常年轻,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大哥哥。我们还帮他取了个黑仔兄的绰号呢。”
阿安仿佛回到少年时光似的目光炯然了起来。
“噢,这么说,你是十年后在东京与黑仔兄见面的?”主任问到核心了。
“是的,我们在府中赛马场碰巧遇见。他已经忘了,可是我还记得他,我觉得很怀念,便喊他老师。那是第一次遇到他,在今年的二月左右,那天天气很冷,我们就在拥挤的人潮中聊了一下。”阿安说道。
“那时候他就提到要买枪吗?”
“是的,黑池老师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想瞒他也没用,便说在做掮客,专做美国物资的买卖。他想了一下,问我能不能帮他弄把手枪。我当时吓了一跳,反问他为何需要这种东西。他苦笑着说,拿它防身,他做的工作有点危险,详情不能告诉我,他要求我务必帮忙,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当下,我就认为这个黑仔兄可能也是不务正业。那时候,我恰巧从真理子那里买了一把手枪,正想找买主脱手,便答应了他。隔天是赛马的日子,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
“所以你就交给他了?”
“嗯,我依约在隔天交给他。因为他是我以前的老师,我就以七千日元的低价卖给他。后来,黑仔兄还多给我一千日元呢,果真很有钱。老师到底在做什么行业呢?”阿安问道。
“好像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主任只是这样回答,便又继续问道,“你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把枪交给他的?”
“在二月中旬,有赛马的某个星期日,查一下就知道了。”
那天是二月十五日,比新宿枪杀案早了两个月。
“之后没有再见面吗?”
“没有。不过,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清瘦男人来找过我。他自称是黑池老师托他来的,因为我曾经把住处告诉过黑池老师。他说是老师交代,要我再弄一支枪给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便推说目前没办法弄到,当下就回绝他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三月。”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说。他的眼神飘忽,一看就令人反感。警察大人,他不但知道我的住处,还知道我在这里住院,三番两次来医院纠缠我,一直说要买枪,要我透露买枪的渠道。那时候,我没考虑就回绝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快四月底了。”
听到这里,主任闭眼思索,那大概是担架失窃的前几天。
“你还记得卖出去那把手枪的号码吗?”
“哪有可能看得那么仔细啊。”
“嗯,谢谢你提供这么多线索!”
主任站了起来。阿安看到这情景,再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警察大人,黑池老师是用我卖给他的枪杀了人吗?”
“是啊,这回你的麻烦可惹大了。”
主任撇下这句话,便带着刑警们走出了病房。
项目小组再次召开了项目会议。
主任在席上报告侦查的经过。报告即将结束时,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新宿枪击案的凶手,八成就是这个姓黑池的家伙,他就是在红月酒吧自称姓山本的酒保。他在濑沼律师所调查的案件中可能涉案很深,加上被事务所职员田丸利市跟踪纠缠,一时失控便持枪杀了田丸。至于凶器,应该就是向小柴安男买的手枪。经过鉴识,那是一把美制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之后,黑池或同伙人可能觉得必须买枪自卫,按照小柴安男的证词,一名体型清瘦的男子找他买枪,被他回绝了。后来,小柴腿部受伤住进有吉医院,那男子又来询问买枪的渠道。这次小柴还是拒绝。问题是,小柴已经记不得那天的日期,我推估可能在担架失窃的前一天或十几天前。也就是说,当时那名男子已经看到有几副担架倚立在医院走廊的角落。在那之后,黑池杀死田丸逃走,同伙进而绑走濑沼律师,为了躲避警方的追缉,他们便寻计把濑沼律师假扮成病人逃离东京车站。这时候就需要用到担架,而担架是特殊用品,若买新的,容易引起注意。同伙的清瘦男子想到去找小柴时,曾经看见医院的走廊上有几副担架。他大概觉得那里的担架可以轻易偷走,同伙也同意这个做法。果真一如他们所设想的,轻而易举就成功了。于是,濑沼律师就这样被放在担架上,从东京车站被抬进‘西海号’快车。以上是我所做的推论。”
在场各位都赞同主任的看法。
搜查一课的里村课长始终全程热心参与项目会议,听完主任的报告后,他探出身子,脸色发红地说:“黑池身上还带着手枪,逃亡时会闯出什么祸来,没有人料得到,所以必须赶快将他逮捕归案。案情已接近大白,请各位同仁务必全力追缉。”
矢口主任低下头,宛如在宣誓要把凶手缉拿到案。
这天晚上,项目会议的气氛非常热络,每个成员都觉得光明在望。
隔了两天,派到长野县调查的侦查员捎来回报。
“根据当地春野中学保存的教职员名册,黑池为本姓,一九二五年七月出生于长野县南佐久郡春野村字横尾,本名黑池健吉。一九四七年在该校担任代课老师,一九四八年离职。”
[1] 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专以外国士兵为卖淫对象的妓女。
[2] 语源不详。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日本各大城市,向占领军卖淫的妓女。一九四七年,在六大城市的妓女约有四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