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濑坐回桌子后面,抽起了烟。在东京站分手时,浜中说过,过一两天就找他商量去锯山的安排,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他却没有任何联系。
浜中到底在干什么啊?从他往编辑部打的电话看,他似乎在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伊濑忽然忧虑起来。事前既不说自己要去哪儿,打电话回来时也不告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浜中这样做,其实已将自己置于险境。如果他去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危险就更大了,因为他已经同周遭的人际关系完全割裂了。
目前编辑部无法主动与浜中取得联系。倘若浜中不偶尔给编辑部打电话,他就很可能同二宫与藤村一样“失踪”,而失踪就意味着生死不明。
伊濑正烦恼不已时,传来了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妻子大喊:“有快信!”她拿着一张明信片过来,“浜中先生寄来的!”
“哎?浜中?”
“浜中先生好像去宫城县的盐釜了。”
“什么?信件是从盐釜送过来的?”
妻子每说一句话,伊濑都震惊不已。他从妻子手中抢过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写着“于盐釜,浜中敬上”,背面是几行俊逸的文字。
前几天真是辛苦您了。我此刻在盐釜,当然是来这里调查“那件事”的。我没有告诉编辑部此行的真实目的,所以是自己掏腰包来的,可能还要过两三日才会返回东京。在此之前,请老师先阅读下面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第二卷,从第一百二十一页开始。
伊濑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料到浜中会去盐釜,不过他慢慢回过神来。盐釜靠近仙台,是本州东北有名的渔港,所以大体能猜出浜中是去调查什么。他还是对“第二海龙丸”耿耿于怀吧。浜中肯定在火车上就想到了这艘船。之前伊濑怀疑“第二海龙丸”只是指代“船”这一事物的泛称,因为登记在册的船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但这次浜中坚信盐釜那边会有名为“第二海龙丸”的船,所以立刻前往核实。
浜中之所以自费旅行,多半是因为奈良林社长吝啬成性。如果是大出版社,只消借口去仙台采风,就能堂而皇之地出差。但浜中委身的这家出版社,每一笔差旅费都必须由主编向社长申请。浜中就是觉得这样太麻烦,才甘愿自掏腰包吧。
不过,浜中让伊濑读《日本民间传说研究》,这就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了。浜中同伊濑打交道时,尽管表面上恭敬有加,却会不时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只是伊濑并没有因此生气。伊濑并不讨厌浜中,在他看来,浜中只是有着孩童般的自负罢了。
刚才读到那张明信片时,伊濑不禁怒气上涌,差点大嚷出来:你别小看我!但他又觉得自己必须遵从这条指示。
伊濑的藏书中没有这本书,他立即去图书馆借阅。本想偷懒去附近的区立图书馆,但白跑了一趟,最后只好转去国会图书馆,所幸很快就找到了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是三十年前出版的,相当老旧。伊濑将书翻到了指定的一百二十一页。那里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浦岛•羽衣传说的滞留说》。他开始阅读这篇长文。
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主人公被滞留的情节上是一致的。下面将对两个传说的内容加以对比介绍。
浦岛传说中,浦岛在龙宫或蓬莱山上与龙宫仙女交合,并滞留在那里,快乐地生活。这是人神通婚传说的一种表现。浦岛在龙宫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思乡之情渐浓,故与仙女辞别。仙女哀叹连连,依依惜别,将一玉盒赠给浦岛,以作纪念。浦岛返回故乡,但人事已非。诧异中,他打开玉盒,得知自己不是离开了三年,而是三百年。
这个故事人尽皆知。在《风土记》和《万叶集》中,浦岛是故意打开玉盒,想借此回到原来的家。不管故事的细节如何,通常的解释是,龙宫三年相当于人间三百年,这象征着人生的短暂和虚幻。
滞留仙境的传说在苏格兰也有。新郎在婚礼后受黑衣男子诱骗,站在一小截蜡烛前,等待蜡烛燃尽。就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两个世纪过去了,新郎却对此浑然不觉。等到终于发现世界骤然变样后,新郎刚张口询问原因,就立时化为尘土。还有一个类似的传说是关于古代不列颠国王赫尔拉的。他出访小人国仅三天,外界就度过了两个世纪。随从们惊慌失措,触犯了禁忌,转瞬间化为尘土。这两个故事中,重返人间者的结局都是化为尘土。尘土象征着人类生命的短暂莫测,而与此相对应的是浦岛打开玉盒后冒出的白烟。琉球群岛和台湾土著阿美族中也有类似的传说流传。
中国也有大量传说是关于凡人滞留仙境的,总体上都是桃源仙境的模式,但人仙通婚的场所不是在海中的龙宫,而是在深山的仙境。反过来说,海中的仙境,只能是海神的居所,即龙宫。
至于浦岛传说中龙宫的入口,据推测应在丹后网野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附近。《宗祇诸国物语》中记载,俳句家宗祇听说丹后海滨有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于是讨教当地人,被告知这里是浦岛的出生地,浦岛就是从这里的海滨去蓬莱后归来的。
羽衣传说中,仙女痴迷于骏河三保松原的美丽“仙境”,从天而降。发现仙女的渔夫偷走了挂在松枝上的羽衣。一名仙女因为失去羽衣,无法返回上天而哀叹嗟怨。心生怜悯的渔夫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于是得以返回天界。但该传说的原型并非如此。在原来的传说中,渔夫并没有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痛哭流涕,但还是无济于事,只好跟随渔夫回家,做了他的妻子。
传说原型中的仙女未获得拯救,但在下面这段能乐的歌词中,剧情却被改写了。
渔夫:“看你如此悲伤,我就将羽衣归还给你。”
仙女:“太好了,请给我吧。”
渔夫:“等等。如果你能在这里为我跳一曲仙舞,我就把羽衣还给你。”
仙女:“我终于可以返回天上了。作为纪念,我就跳一支行游月宫的仙舞吧。可你不将羽衣还我,我就无法起舞。所以,请你先还给我羽衣吧。”
羽衣传说的原型后来演变成了丹后国丹波郡比治山的真井传说。但在坪内逍遥创作新舞剧《堕天女》时,模仿了三保松原的羽衣传说,将真井羽衣传说的剧情设定为猎人将羽衣还给了仙女。而《堕天女》中,真井的仙女同三保松原的仙女一样,没有跳舞回报,而是教授了猎人酿酒的方法。
这种更改后的传说在后世广为流传,甚至湮灭了传说的真实面貌。其实,骏河三保的仙女也好,丹后比治山真井的仙女也好,她们都被剥夺了自由,滞留在人间。由此可知,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长期滞留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不过,这两个传说也存在不同之处:浦岛传说的主角是男性,羽衣传说的主角是女性;浦岛传说中的男性滞留在仙境中,终日沉湎游乐,乐不思蜀,而羽衣传说中的女性被猎人或渔夫这样的凡夫俗子强逼为妻,终日以泪洗面,不得归返。
在印度、东南亚、中国,乃至西伯利亚北部,都有大量类似的传说。比如,秦始皇派遣徐福渡海寻找不死灵药的故事中就可见其端倪。该传说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均有记载,后来演变为田道间守的传说。田道间守受垂仁天皇之令,渡海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历经十年,田道间守终于找到香果归来,但天皇已然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白鸟传说同羽衣传说属于相同的类型。日耳曼神话中,一名少年为了追寻素未谋面的恋人而踏上旅程,偶然经过一眼泉边,看见脱下白鸟羽毛织成的衣服,在泉中尽情沐浴的三名美丽少女。少年悄悄靠近,偷走挂在树枝上的少女的羽衣,躲了起来。少女不久便发现羽衣不见了,惊恐地大声呼叫。这时少年提出若要自己归还羽衣,三名少女中的一名必须做自己的妻子。三人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并让少年任意挑选。少年做出了选择,而他指定的少女恰好是他思慕数年却从未见面的恋人。
同样的故事也出现在芬兰流传的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之中。少年看见脱掉白鸟羽衣的三名女神在湖畔织布,于是偷走衣服,强逼女神为妻。在“偷衣强娶”这一点上,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与日耳曼神话并无差异,不同点在于是否将三件羽衣都偷走。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三名少年分别娶了三名女神为妻。
从根本上说,这一神话同白鸟仙女传说如出一辙。中国《元中记》《搜神记》中的类似传说也与之一脉相承。这些传说在西方与希腊缪斯女神的故事相混淆,在日本则受到印度佛教思想和中国神仙传说的影响。即使是原始版本的传说,也具有丰富的系统多样性……
读完文章后,伊濑恍然大悟。浜中总是把浦岛和羽衣传说以及比治山上的仙女挂在嘴边,侃侃而谈,让人觉得他见闻广博,结果全是从这本书上看来的啊。
不过,为什么现在浜中会写明信片来,让自己读这本书呢?搞不好是去盐釜的浜中无聊至极,半开玩笑地写了这封信,让忙于写稿的小说家去图书馆走一趟,权当运动筋骨。
但伊濑又觉得,浜中说不定在盐釜有了什么新发现,而这个发现同浦岛、羽衣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叫伊濑在他回来之前看那本书。那么,这段研究文献中,到底暗藏着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呢?伊濑连忙又读了一遍,仍旧不得其解,只好作罢,等待浜中回来后向自己解释。
收到明信片的两天后,浜中的明信片又来了。
“哎呀,这回是从北海道的网走寄来的。”妻子惊叫。
“什么?网走?”伊濑抢来一看,明信片的正面果然写着“于网走”的字样。
终于到了北部边境。最终,我不得不自盐釜赶来此地。老师,您读过《日本民间传说研究》了吗?两三日后,我就能结束调查,返回东京。
浜中敬上
那家伙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啊,伊濑感慨。他是瞒着天地社去的,费用全由自己承担。就算他提出旅费申请,出版社也不会为此出钱。
“网走地处边远,那里的监狱很有名,对吧?”妻子又将浜中的明信片拿回手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