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在夜市里闲逛,卖糖人的,卖花灯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摊子,目之所及,应接不暇。前方倒是有一个小摊很是热闹,里里外外围的都是人,她也凑近瞧了瞧。只见两个书生装扮的少年立在摊位里,正在帮人写对联。
一问便得知,这两位都是临安书院的学生,每逢旬假,支个小摊帮父老乡亲写对联是该书院的惯例操作。因临安书院的学生们字练得好,许多人都爱来凑热闹,小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盛云霖颇觉有趣,道:「我也来帮你们写吧?」
反正是消磨时间嘛,这个消磨时间的法子不错。
见一个女孩子突然冒了出来,其中一位圆脸书生颇为不屑地道:「你?你会写字?字不好是不行的!」
另一个容貌颇为清雅的书生道:「博闻,不得无礼。」
盛云霖也不恼:「我晓得,要字好看才行嘛。随便给我张纸,我写两个字给你们看看呗?」
「看姑娘这般自信,想来字不会差。正巧我们缺人手,姑娘大可一试。」那清雅书生对盛云霖道。说罢,推了纸笔过来。
盛云霖沾了墨,随便写了几个字,圆脸书生便惊叹道:「我倒是有眼无珠了!从未见过小姑娘家的笔力如此有劲道的。」
就连旁边围观的人也在说好。
盛云霖笑眯眯的,也不做回应。她心想:不管换哪个姑娘家,整日在朝堂上和大臣们周旋,再绵软的字也能给写得咬牙切齿了。
清雅书生道:「在下裴子安,这是我同门徐博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盛。」
「盛姑娘。」裴子安拱了拱手,「那便麻烦盛姑娘帮忙了。」
写字需要静心凝神,一笔一画、轻重缓急皆需注意,一旦写起来,便容易忘了时间。也不知道写到了第几副对联,她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声浅浅低了下去,似乎连空气都冷了一些。
一直到裴子安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姑娘?盛姑娘?」
「嗯?」
裴子安道:「这位是姑娘的家人吗?」
盛云霖这才如梦初醒。
谢斐就站在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字。
盛云霖一滞。
「盛、姑、娘?」谢斐抬眸,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裴子安的称呼。
盛云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第二反应是「没那么容易认出来吧」,第三反应是「咬死不认也是死无对证的」。可当这些想法像车轱辘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她却眼睁睁看着谢斐拿起她写好的对联……
「字有退步。」谢斐的语调平静得吓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讲起话来的波澜不惊一如既往,偏偏盛云霖却觉得有点儿害怕。
……大概是做贼心虚吧。
「回去了。」谢斐道。
盛云霖「哦」了一声,略表歉意地向两个书生挥了挥手,跟着谢斐离开了。
苏惟还在客栈等着谢斐,一见他回来便迎了上去:「哎呀谢大人,我就说你的丫鬟不会跑远的嘛!这不是回来了吗?」
店小二也围了上来,拉着盛云霖悄声道:「姑娘,你家大人不让你乱跑,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他刚刚听说你自己走了,那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吓人啊!」
盛云霖更心虚了。
苏惟直接上手了,他扯着谢斐的衣袖道:「谢大人!您真得帮下官这一回啊——!」
谢斐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袖子,搞得苏惟略尴尬。
盛云霖弯了弯嘴角:当年谢斐在宫中抱住高墙上跌落的自己时,那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下一秒就恨不得离她三丈远,可见谢斐对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是本能抗拒的。
但谢斐虽然抽走了衣袖,却道:「苏大人不必如此,谢某也没说不帮。」
苏惟登时大喜过望:「下官先谢过了!」
盛云霖托着腮,颇觉好奇。临安太守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居然求到了素来刚正不阿的谢斐头上?而谢斐居然还答应了?
送走了苏惟,谢斐让店家换了一间上房。
所谓上房,不仅有会客用的前厅,还有两间卧室。
盛云霖傻了眼:「这……大可不必……」
谢斐的眸光淡淡扫了过来,盛云霖登时就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不跑的呀,我身上也没钱……我刚刚就是出去溜达溜达……」
谢斐「嗯」了一声,但没打算换屋子。
两间卧室都是开间,一左一右用屏风隔开,实际上也就是影影绰绰地遮一下,对面的人影看得很是真切分明。
盛云霖睡里间,离门最远。她不由得在心里嘀嘀咕咕:「谢斐这厮是多怕我逃跑啊!」
谢斐让店家掌了灯,对盛云霖道:「你先睡,我看会儿书。」
盛云霖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觉得谢斐已经认出她了,毕竟她批过很多谢斐呈上的奏折。而她这人在批奏折时很话痨,经常会长篇大段地写一些有的没的,所以但凡上书得多的臣子,都对她的字迹很熟,而偏偏谢太傅这种股肱之臣,一向是日日都要递折子上来的,她也批得极多。
但为什么谢斐见到了她的字迹,却没有当场戳破她呢?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
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见她在床上滚来滚去,谢斐放下了书,隔着屏风问道:「睡不着?」
盛云霖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没话找话道:「大人,苏太守找你做什么呀?」
她以前就喊他谢大人,这会儿当了丫鬟,继续喊大人好像也很正常。
谢斐道:「他弄丢了四十万两官银。」
「啊?这么严重?」盛云霖咋舌,「那怎么找上你了?」
「因为是风无痕偷的。」
风无痕非其真名,而且是个江洋大盗。其取风过无痕之意,表示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被官府捉到过。
风无痕是齐国人。齐国与陈国相邻,但两国国土皆广袤,若非边境之地,消息很难互通。即便如此,风无痕的名声也从遥远的齐国传到了陈国来,还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被妖魔化成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的奇异长相。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半夜拿风无痕来吓唬小孩儿止哭非常好用,家家户户纷纷效仿,于是这下子连陈国的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位大盗的大名了。
不过,风无痕在齐国的名声比在陈国好很多。
因为,他不仅仅是个江洋大盗,还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
如今,这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可能是觉得齐国已然没有了什么挑战性,居然跑到了陈国来……
「风无痕堂而皇之地盗走了四十万两官银,还留了亲笔信,说是太守从各级官员的油水中凑一凑,也就凑够了。」谢斐道,「偏偏,苏惟这个人,还真是不贪的。」
风无痕对陈国、对临安并不了解,所以不知道苏惟这个「父母官」,其实并不贪。
不贪的原因是——他自个儿就很有钱。
苏家是当地巨富,苏惟最不缺的就是钱。严格来说他算个好官,也算兢兢业业。所以苏惟的第一反应是:不然他自个儿掏钱,把这四十万两银子填上吧?神不知鬼不觉,乌纱帽也保住了。横竖他当临安太守这些年,也庇护了自家不少的生意。
但幕僚立刻表示不可如此,苏惟这次轻易地填上了窟窿,风无痕岂不是会三番两次光顾临安?那还有完没完了?
苏惟正在愁该怎么办,谁知道恰巧有下属来报,说是有个人在街上居然花了二十两银子买走了一个卖艺的女孩儿,备受街巷议论。而这个人,长得很像那位太傅大人。
苏惟立刻拔腿就往谢斐下榻的客栈奔了。
「所以,苏大人求你帮他破案?」盛云霖问道。
谢斐颔首:「抓不到风无痕也无妨,只要找得到丢失的官银,风无痕就算失手了,此人心性颇高,日后必不会再光顾临安。」
「你为什么愿意帮他啊?」
「换一个,未必有他好。」
太守这个级别的官员,盛云霖都不算太熟。但谢斐既然说了「未必有他好」,可能苏惟就是最适合临安城的父母官了。
「那你要怎么破这个案子?」
「没想好。」
「……」
「还有谢大人没想好的事情?」盛云霖揶揄道。
「嗯,有很多。」
「诶?」没想到谢斐会这么回答,盛云霖没忍住追问道,「比如说?」
「比如说……」他顿了顿,嗓音似乎有些沙哑,「如果当年先皇让我尚主的时候,我同意了,现在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
盛云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去了十多年,他们居然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提起这件事。
隔着屏风,灯火下的人影绰约。
盛云霖提起被子把脸蒙住,决定睡觉。
她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很多年前,还在掖幽庭的那段日子。鞭子一道道抽了下来,她把年幼的陈煜死死护在怀里,任凭自己皮开肉绽。
那些伤疤早已在往后金枝玉叶的日子里慢慢淡去,可梦中的痛觉却如此得清晰,那是十五六岁时深入骨髓的疼痛。
而后,梦中的画面一闪,转向了未央宫里的烈烈大火。
未央宫之名,取自汉代,坐落在皇宫里最尊贵的正北,是她的宫殿。
皇后的一把火,将这座雄奇的殿宇化作焦土。
她在滚滚浓烟中被呛得不断地咳嗽,整个肺腑都喘不上气,眼泪也被逼了出来。这可能是她最狼狈的一刻,比起当年在掖幽庭时还要狼狈万分——不仅仅因为这场大火,更因为陈煜。
陈煜怀疑她了。那个儿时跟在她身后一直喊阿姊的幼弟,那个她在掖幽庭里死死护住的少年,那个在她注视下登基、为她在极为尊贵的正北方修建了未央宫的青年帝王。
他怀疑她了。他以为她不愿意交权,不愿意让他亲政。皇后诬告她要谋反,而陈煜居然……居然有所动摇。
他把她禁足在未央宫。
他说:「阿姊为陈朝鞠躬尽瘁,也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而后,他的皇后,放了把火。
临终之前,说是心如死灰,亦不过如此。
盛云霖是被梦魇惊醒的。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满头都是冷汗,睁开眼时只觉得双目一片空白,大脑完全无法思考。
紧跟着,她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很重,像是箍住了她一般,但有另一只手在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呼吸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梦中的疼痛依旧历历在目。
心里更痛。
「梦见什么了?」谢斐问。
「……火。未央宫。」盛云霖低声道。
谢斐环住她的臂膀瞬间收得更紧。
「那场火……你果然……」
「嗯,死在了里面。」
「殿下,不要怕。」谢斐抚上了她被冷汗浸得冰冷的发,「我在这里。」
他喊过她很多声「殿下」。
从公主殿下,到长公主殿下,每一声都毕恭毕敬的,带着君臣之间的疏离感。
唯独这一次,他的声音很轻,气息却很重。那声音悠长,和盛云霖以前听过的,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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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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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晴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