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犹疑,却吁了一口气,转过了头去。
却见喧哗声吵起来,刚刚的牛头怪已经把少女丢在了地上,转身出去凑热闹了。那贵族少女连忙爬回来,劫后余生地捏住胸前的衣襟,小声地啜泣着。我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那边几个妖鬼正围着一个少女。
她身负重剑,身上血痕无数,眉间再也没有一粒朱砂痣。有人扯住她的长发,带着血肉连根扯落,桀桀笑道:
「这不是远去修真界执行任务的晚尔尔吗?什么都没做成,主上交给你一桩任务失败一桩,回了魔界等着我们吃你啊?」
「当初选拔任务人选的时候,万里挑一杀出魔海,没想到这么没用,还好闻着血肉还算香甜。」青衣女鬼低下头,扭曲着身子凑近晚尔尔的脖颈,涎水横流。
「主上对你恼怒,才这样惩罚你,那我们吃了你也没什么关系吧。」
晚尔尔也算是修炼的奇才,但是遭了前头取玉龙血和钉低配销魂钉的缘故,已经大不如从前,如今身上新伤可怖,看起来真处于弱势。
她把扯着她血肉的妖魔都推开,面容冷酷,厌恶无比:「别碰我。」
妖鬼自然愈发大胆,围绕着她。下一瞬重剑出鞘,晚尔尔如同在仙盟时杀魔一般干脆利落,把这几个妖魔通通斩了头,飞溅的鬼血覆上她的眼睛。
周围魔族见状,原本蠢蠢欲动的心都安定下来,看着晚尔尔的目光变成了渴慕。
妖魔之地,本就没什么对同族的怜悯心,唯尊强者。
牛头人见热闹不好凑了,便往回走了,大约是饿了,连獠牙都生长出来了。我旁边的少女瑟瑟地把自己缩起来,结果这牛头人记性显然不大好,指着我道:「自己出来吧。」
我:?
刚刚不是我吧。它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一股力把我往前一推,我回过头,正见那贵族少女颤抖着收回手,面露抱歉,眼里却有一丝狠绝。
算了,我脑中飞快思索脱身之计,余光中正见有人往我的方向走来,是晚尔尔。我已经变换了面容和气息,但是还是怕她认出我来。若她说出我是朝珠,那我估摸着确实得交待在魔域了。
牛头魔嫌我动作慢,伸出手就要把我捉出去,一把重剑的剑风削去它的双手,晚尔尔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人,我要了。」
我抬起眼,正与晚尔尔的视线碰上,她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道:「过来。」
我便应讯前往,在她的身畔低眉站着,惴惴不安,就和每一个入魔域的战俘一样地恐惧不安。
好在她累极了,再未与我多说话。晚尔尔在魔域之中理当是有些地位的,直接就带我进都城。魔域常年被魔气给笼罩,太阳的光半分都漏不出来,故而城中不分昼夜地点燃明灯,可惜所用脂油腥臭。
城中喧闹,有当街贩卖修真人血肉的店铺,有妖鬼上一瞬还在笑,下一瞬就吞并了对面的同族。城中猩红的幡旗飘荡,对于每一个修真人来说,这里的土地都浸满了血,乃是人间地狱。
若是整个九域都被魔族侵占,那么真是不可想象的场面。我与晚尔尔行至其中,显得十分的违和,她面色平静,凡有上来找不自在的妖鬼,通通斩杀,便渐渐也就没人见我们软弱可欺上前了。
突然有鬼钟敲响,震透整个都城。妖鬼从四面八方现身,纷纷涌至街巷之上,我和晚尔尔几乎站不住脚,只能靠边,中间却留下了宽敞的过道。有魔族大君策马开路,扬声道:「挡路者杀!」
故而虽然诸魔面露崇敬痴狂,却没敢越雷池半步。
我心中已有预料,果然后头来的翼兽上坐着新生的魔君,他拉着缰绳的手白皙而分明,一直直视前方。长风把谢如寂鬓边的发丝吹动,下颌越发消瘦,而眼角隐现魔纹,周遭气息不可捉摸,像是一尊精致的神像,没有感情。从他出现开始,这些乱魔便颤抖着跪拜下去,山呼魔神。
我略略动了一下,却猛然收回动作,连忙随着大流一同跪拜下去,好在晚尔尔并未发现我的不对劲。后头又出现了个八足异兽拉着的车辇,被厚重的帷幔遮掩住里头的景象。车辇路过时有浓重的熏香味,闻着像是青竹,比起都城中的腥臭味,倒算得上是雅致。
可车辇突然停住,我虽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手心濡湿一片。
帷幔被揭开,里头的男声儒雅低沉,他道:「尔尔回来了?」
我身旁的晚尔尔却绷紧了身体:「回禀主上,尔尔回来了。」
里头的人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咳嗽了两声,温言道:「那就好,等会来魔宫见我。」
晚尔尔应诺,我看见她的指尖一直在颤抖,明明这主上的声音态度都这样儒雅。车辇重新起步了,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适逢厚重的帷幔被放下,我隐约瞥见一个消瘦的身影。
若是我平日里在路上遇见,必定会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修士。
但是可以看出来,车辇之中的人地位很高,晚尔尔叫他主上,想必他就是魔族之主。
魔域被压不周山下这样多年,必然有魔主统领,才能这样有组织有计谋地渗透修真界。谢如寂身为半魔,可须知,半魔并非轻而易举就能生下的,往往在孕中就已经滑胎。他母亲不过一个美丽的凡人,那么他父亲必然魔力深厚,叔父也差不到哪里去。这车辇之中坐着的人,不知是否就是他那叔父。
车辇和翼兽都已经走远了,周围的妖魔便也如潮退般散去了。
他们还在痴想:「主上已经在部署了,就要有大动作了,下一战不知道在哪里打。」
「我希望是扶陵宗,上次他们的弟子差点杀了我,我要屠戮他们的宗族。」
「或许是昆仑虚也说不定,反正快了,我们有魔神大人,占领九域指日可待。」
如此言论,嬉笑着过耳。
晚尔尔不发一声地往前走,她在魔域之中的神情与从前在修真界有很大不同,脱去了烂漫笑容之后,她冰冷麻木得实在不像是人。或许她内里早就是魔的心。见了魔族主上之后,她眉眼之间都强压着恐惧。
我跟着她到了她的居所,十分破落,好在算得上整洁。她进门之后,手很快地杀了藏在房梁上窥伺的小鬼,动作熟练,像每次回来都要做的行为一样,正如修真界容不下半魔的谢如寂,晚尔尔并非邪魔,在魔域之中也处于弱势。
里头本不大,却显得空旷,我看见屋角摆了一排的花盆,大约是在种什么花,可惜看起来都失败了。
晚尔尔没多和我说话,点亮了明烛,背对着我解开了衣襟。她露出了一个肩头,上面伤口狰狞,已经腐肉生疮,她刚拿出玉已真人给她的那柄小刀,准备把烂肉都剜出。
一把剑就已经从后面横上了她的肩头,正贴着她的脖颈,再近一步,削铁如泥的玉龙剑就会砍下她的头颅。我就站在她身后,握着玉龙剑的剑柄,冷冷出声:「我母亲朝胧,究竟是怎么死的?」
晚尔尔侧过头来,因剜肉唇色有些发白,看着剑上的冷光,神色之中竟然毫无意外,她道:「师姐。」
我的呼吸轻轻一滞:「你早认出我了?」
晚尔尔却笑一声,咬字清晰:「你演不像的。师姐。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过畏惧,自然也演不出来。」
玉龙剑更近一步,在她的脖颈之上切出一条血痕来,我重复问:「是不是你害死的我母亲?」
「这次真不是我,玉龙血也真是她亲手交到我手中的。算起来,倒是她欠我的。」晚尔尔并未惊慌,回想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和我娘,对,我也有娘。我尚且还是个无知幼童的时候,我们就住在灵海边镇中,以打鱼为生。我娘打鱼之前都会拜过灵海边的小神龛,把你母亲——重伤的朝胧带回来的时候,我娘说这就是神龛里头庇佑风调雨顺的龙神娘娘。那阵子魔患作祟,我心里害怕劝说她,我娘却执意留下朝胧。」
晚尔尔嘲弄地讽刺道:「尊贵的龙神娘娘,带来的哪是风调雨顺,而是后脚就到的魔军。整个镇子都被屠尽,好在村子里的人平时总是欺辱我们,死了也活该!你母亲朝胧被魔族诛杀前,给我留下句话,『藏好玉龙血,找到朝珠』。那时候我早就听过朝珠这个名字了,她总是提起你,如珍似宝、尊贵无比的少主朝珠。」
我平静道:「于是,你就将玉龙血据为己有?」
壁上倒映出我们俩的影子,跃动着,晚尔尔动作大了一点,血就沿着她的脖颈往下落:「我一个孩子,哪有地方好藏的呢?只好干脆喝了下去。也多亏如此,主上才能看见我,把我和我娘都带回魔族活了下来。朝珠,从你尚未知晓的一开始,就是你母亲害了我们。你娘害我们村子死完了人,我害你们洲差点遭鳞疫,本不过是世间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我冷笑道:「你在强词夺理,这样的言论你自己信服吗?」
晚尔尔认真地打量我,竟然有几分嫉恨:「我不像你有得选,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情。我不替主上做事,我娘和我都得死。」
我看着她,质问道:「你有得选。你一开始就有得选。」
晚尔尔笑了笑道:「怎么选?一开始就和仙盟还有扶陵宗说,我被魔族所胁迫吗?师姐如今也算见过世态炎凉,怎么也看不懂呢?看看谢如寂的下场就知道了,他为修真界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因为半魔身份暴露就差点死在诛魔台,更何况是我?师姐,你确实救了很多人,但里面不会包括我。」
我平静地看着晚尔尔,她从年幼时就被带到魔界,是和谢如寂截然不同的人。
谢如寂为半魔,受修真界恩泽,心胸坦荡,为天下守太平。
晚尔尔为凡人,在魔界求生路,固执自私,罪行罄竹难书。
「你从牛头魔手下把我带出来,也没暴露我的身份,你想要做什么?」我问道。
晚尔尔看向墙壁上叠下的灯影,又或许是在看那一堆长不出黄花的花盆,很久才出声:「没有。我什么都不会再做了。」
但遇见晚尔尔并非坏事,我刚刚本来想杀了她,可现在改变了主意,我要借着她入魔宫,见到谢如寂。我逼着晚尔尔下了契咒,必须将我带入魔宫中,不能背叛揭露我的身份,违反誓言,便爆体而亡。
我的玉龙剑悬在她的身上,到如今境地,她也不得不发下契咒。
4
魔宫巍峨,只是鬼气森森,一轮血月悬于大殿之上。宫中并不像外头那般乌烟瘴气,婢女和侍卫在长廊上井然穿梭,里头安静得实在过分。我伪装成晚尔尔的随从,魔族中有一种最下贱的仆人,乃是割去五官、封闭听觉言语的凡人,被看作只能做简易事务的畜生,我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随从,木讷地垂首替晚尔尔提着重剑和东西。
晚尔尔一路往里走,前头有侍婢牵引,她走得很慢,像是前头有刀山火海去迈一样。
最终我们停步在了一个大殿外头,里面传来浓重的药味。侍婢通传之后,大殿的门被打开了一隙,一次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像是怕寒风惊扰里头。
晚尔尔吐了口气,率先走进去,我紧跟其后。
方才车辇之中的男人,这下再也没有帷幔阻挡,将全貌展露出来。这位魔族的主上身形消瘦,在上首的榻几上坐着。眉眼之间与谢如寂有三四分的相似,我心中大概已经能断定,这就是谢如寂的叔父。但他的修为明显不大高,感觉如果是我也能打过他,但他却能坐稳魔界主上的位置,想来还有别的能力十分突出。
旁边却还有一高台,黑玉铸就,不断地滚出雾气,将里头的人包裹住。他的漆发顺着玉台往下垂落,面容平静如昏睡之中。
晚尔尔行至殿中,便率先跪下,我也跟着她跪下。晚尔尔垂首道:「主上。」
主上温文尔雅,语气平和地慰问下属:「此次派你去修真界,真是辛苦你了。虽然中间出了许多差错。」他顿了顿,我明显感觉到晚尔尔身体开始颤抖,主上才接下去讲:「但终究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我的侄儿终于迷途知返,在你我的牵引之下,识清了修真界的伪善,当了魔神重归魔界。我这十几年的安排,总算是没有落空。」
他轻轻地喟叹一声,如同每个爱护侄儿的叔父那般仁慈欣慰。
晚尔尔把头贴在地上,慌张地把自己的功绩一股脑地说出来:「尔尔行事莽撞,差点坏了主上大事,真是该死。但是尔尔也做成了不少的事情——假借给谢如寂换血的名头添加引魂草,助您能次次成功进入他的梦中,动摇他神魂、引其回魔族;在谢如寂问罪诛魔台的时候,鼓动修真界的人对他落井下石,让他成功入了魔。望主上顾念这些事情,饶我和我娘一命。」
上首的人温言道:「哦?那为什么谢如寂中途放弃了让你给他换血呢?自此我再难进入他的梦境,再难让他听见我的教诲。魔族百年大计,险些毁于一旦!」
晚尔尔连眼泪都不敢掉,身体瑟缩起来。我一直垂眉不语,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话语收入耳中,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曾在仙盟之中,我和晚尔尔还在并肩杀魔时,有天夜里她从谢如寂处回来,面色苍白,最后和我坐在云廊之上促膝长谈,对半魔之事旁敲侧击。原来是谢如寂从那时起就放弃了换血。
我也许知晓原因,因为我那时和谢如寂说,阿溯虽是半魔,却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哪有人生下来就血脉脏污的呢?
「尔尔,你可知为何魔界不惜拔出所有在仙盟的暗桩,来救你一人出来吗?」
晚尔尔哑声道:「不知,实在是主上仁慈。」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隐隐听见吐血的声音,好久才缓过来:「修真界的朝珠,实在是多次坏我好事。封印、鲤鱼洲、仙门大比诸般,都是她阻拦的,我先后派出凶兽、万魔都没能杀掉她。」
陡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惊,原来要杀我的人就是他。
「早在如寂幼时开始,我便知晓他入魔时会成魔神。他这样年轻,掌控不了魔神之力,我这做叔父的,免不了多操心一些,便一直入他梦借助摄魂之术,一步步掌控他的神魂。这个朝珠,若保持着她十五岁之前那般厌弃魔族的态度也就还好,反倒能给我利用,让如寂心神不安。结果现在,态度扑朔迷离。」
他大约有些怒气:「如寂成魔神以来,偶尔才让他出去振奋魔心,其余时间都锁在这黑玉台上,我对他直接摄魂。眼见已经快完全掌控他的神魂,没想到他竟感知朝珠危机,去断背山下斩却万魔救她去了。差点功亏一篑。好在黑玉台的雾气能困住他一段时间。」
这所谓叔父几近扼腕叹息。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概括起来就一句话,谢如寂的叔父,垂涎谢如寂的魔神身躯,从谢如寂幼年期就开始意图操控他的神魂,为他制造人生的坎坷,好乘虚而入,一点点蚕食他的神智。
我听过魔族的摄魂之术,乃是一种少有的天赋。到最后一步,完全掌控神魂之后,就可以夺舍。
我心中发寒,突然意识到,前世谢如寂入魔归来,斩却扶陵宗上下三千人。那时的谢如寂,或许早已被夺舍。
我自诩爱慕谢如寂,却从未知晓他半魔身份、未知晓他肩上重任、未知晓他一直被夺取神魂。
晚尔尔伏在地上,我发觉她的余光在看我,大约是在想如何把我推出去。我手中濡湿一片,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晚尔尔思忖了一下,却道:「主上要尔尔做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有契咒,她不敢乱来。
上首的人有些满意她的识相,便也放缓了声音道:「尔尔,你熟悉朝珠的性格、言行举止、说话方式,我要你扮作朝珠的模样语气,照料他三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我要谢如寂完全听令于我,再无自己的神智。」他又补充道,「只要再做这一件事,你和你的母亲便可以离开魔域。」
晚尔尔把头磕在地上,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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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祭之阵
?
?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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