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牙,几近自责:「本来就是我闯进竹林自作主张认识你,又真的自以为能够医治好你,如果不是早早发现,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这真的是我的疏忽,我日夜都煎熬着。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呢?」
大师兄沉默着,束起的白发落了几缕在鼻尖,周围的人听得都在点头,毕竟这是这样一个情真意切的道歉。
我把玉龙剑收回鞘,垂下眼开口:「晚尔尔,可你知道你的疏忽带来了什么吗?要不是临时被发现,不出意外的话大师兄会被做成傀儡,不辨神智,杀死他的同门师兄弟,成为正道魔道都唾弃的东西,最终不知道死在谁的剑下。可我的大师兄,他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啊。」
晚尔尔的脸色突然发白,有点愕然,像是幡然间醒悟地倒退两步:「抱歉。」
大师兄却止住我的话,摇头道:「无心之失,本就不需要抱歉。我的小师妹朝珠,只是太过担心我了,她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扶陵宗弟子,何必总是亏欠来亏欠去呢。」
她怔然,感激地点头。
大师兄不愿让我为他再多得罪人的。
我突然再开口:「尔尔师妹,不如你再和我比试一场,像我们剑修,都是用剑来打交道的,不管是赢是输,总归一笑泯恩仇了。」
大师兄为我们俩让了位置,玉龙剑愤然地轻鸣起来,只有我知道这种执念,一种好战的感觉在我看见她拿出那把重剑时就油然而生了。
我之此行,已经输在她剑下一次了。
上一回,她尚且没踏入修真界,我已金丹。
这一回,我为修炼欺瞒自己灵力皆空,她已金丹。这样倒转,实在是很公平。
所以,也该我赢了。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屏住呼吸。有懂买卖的弟子支起赌盘低声吆喝道:「朝珠与晚尔尔对垒,大家买定离手啊。哎哎,怎么没人买朝珠师姐呢?」
一袋子上品灵石在朝珠那盘落下,大师兄淡淡:「都买朝珠。」
我无暇顾及这些,这一次不是我先发起的攻击,是晚尔尔的,她一改从前近乎温吞的防守,一把重剑在她手中挥得像是一把尺子,这样的风格很像她的师父,玉已真人。
上一瞬她还在原地,下一瞬已经到我的跟前,蕴着冰蓝色光的玉龙剑和重剑相撞,竟然生出剑冢里才听得到的宿命般的长啸声。我被震得虎口发裂,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倒退了两步。
晚尔尔眉眼之间已经生出慎重,笑道:「师姐的剑果然厉害,没用灵力都能挡住我。」
她说话间的功夫,我已经重新酝酿好了招式,摒去所有繁华的招数,回归于剑本身,这是玉龙剑诀入世第二卷的关键,我没多加什么灵气修为,只是单纯地用最基础的剑法。
挥、劈、砍、闪,我从初初握剑开始,做过这些动作何止万次。
晚尔尔习惯了繁杂的招数,竟然一下子应对不来,那把重剑被我几乎打偏去,我看见她的肌肤已经被挥起的剑气割裂开了伤口。我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然而晚尔尔也是有真才实学在身的,来往百招之间,剑撞如星雨当啷。
重剑纹路晦涩,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玉龙剑没被挑落,只是我又被重剑拍在了脊骨之上,跪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她的金丹期比别人似乎更为扎实稳妥,功力也更强一些。即使是我开了第二卷,也没能赢过。
发丝垂落下来在我眼前飘荡,脊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对面的晚尔尔见势收回重剑,我背上陡然一轻,她说:「朝珠师姐,多谢赐教。」
周围似乎都没有上次那番惊讶的声音,赌局落定,摆摊的弟子忙着给他们分钱:「买朝珠的亏完咯。」
我跪倒在地,久久没能出声。大师兄从一结束就跳上比试台,却不敢轻易碰我,怕真的惊扰了他的小师妹。他担忧地看着我,我喃喃开口:「一百招。」
大师兄没听清,我又说了一遍,猛然转过头,目光如星火灼灼:「我上回不过十回合就被一剑挑下了登云台,可是这次,足足百招。再下一次,我就可以赢。」
只要可以赢,只要最后的结果是赢,那么一路上受过坎坷,那又如何?
大师兄被我眼底燃烧的火怔了一瞬,眉眼晕开宽容而温柔的神色:「那么小师妹,我下次压上身家,我也赌你会赢。」
旁人受了晚尔尔这一击打,估摸着得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得亏我最近修习的鱼鳞替我挡了挡,灵力一直涌往受伤的背脊处帮忙修复。
我擦去口中还残存的血,颤巍巍地站起身,拱手道:「尔尔师妹,多谢赐教。」
4
时日这样兜转,很快就到了我要回鲤鱼洲的时刻,其实及笄礼在下月初,但是要准备的事务繁多,所以鲤鱼洲早早派人来接了我。
宋莱捂着脸,哭唧唧地扯着师父袖口:「师父,你没告诉我,修炼没修好是可以回去继承一洲的。」
师父十分嫌恶地收回他被扯着的袖子,佯装温柔道:「但显然小师妹修炼比你好得多。」
宋莱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但其实我根本没什么东西要准备,鲤鱼洲上为我备下的东西只多不少,我只提了一把玉龙剑。鲤鱼洲就和送我来扶陵山的排面一样,几只凤鸟牵引的车辇就大张旗鼓地停在主殿门口的云台上。
鲤鱼洲的人因在海上的缘故,穿着也与修真界的人有大不同,衣袂飘飘、姿容出众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男弟子驻足。我自幼耳聪目明,听见几名弟子低声嘟囔道:「朝珠师姐穿上这种衣服,肯定更加漂亮。」
结果这几名弟子,被巡查顺带送行的大师兄摁住脑袋,通通在犯事簿上记下了关禁闭的名字。
车辇之内十分宽敞,水蓝与淡金的帷幔垂泻而下,香炉里袅袅燃着的是海底的鲛人脂,熏得人昏昏欲睡。我端坐在如水一样透软的坐垫上,却一丝都不敢懈怠。背脊挺直,目敛三分,眉眼之间须得不骄不躁。
直到凤鸟驾着车辇在天上飞了好一会了,我侧面坐着的容姑才露出一丝笑意:「少主,欢迎回洲。」
容姑从前跟过我母亲,又在我姨母身边当女官,很重这些规矩。
我心里松了一丝气,谁知道呢?我原先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血脉,又是早定的少主,这鲤鱼洲的下任洲主就该是我,却没有想到,洲中也在暗暗观测我的成长,判断我是不是有担负一洲的潜能。
前世这时候的我,因接连的打击,背脊都挺不直了,自然没能得到这位在族中颇有地位的族老的认可。
我柔声道:「容姑,辛苦您来接朝珠一趟了。」
她见我记得她的名字,眉眼露出一分满意。
旁边一直不太说话的婢女突然上前,伸手要替我解去为了方便修炼挽起来的长发,旁边已经放了两身流光锻做的便服。我转过头示意拒绝:「姨母和族老还未曾见过我穿扶陵宗弟子服的模样,届时回去,正好给他们看看。」
她默许地点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辇有琉璃做的窗,飒沓的流云就从眼前飘过,云雾渺然下可以远远望见被碧海环绕的鲤鱼洲。就快到了,却突然有一块阴翳落在我的脸上。
琉璃窗外,正有一玄凤舟挡住了大片倾泻下来的阳光,比我们的车辇大多了,甲板上头的仙盟子弟穿着的衣服一眼就认得出来,大约在讲什么笑话,哄然笑成一团。
有个人像是厌烦这样的吵闹,在玄凤舟的最边端扶着桅杆,手指苍白,中指无聊时会几不可见地轻敲。
他懒散地转过眼睛,十分漠然扫过漂亮到让人惊诧的凤鸟,正要从这车辇上扫过,却突然顿住。有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在我心间浮起,在茫然的云雾间,一幅水墨画出现了黑与白的第三种颜色。
他本来眼神都该错过去了,却意外地动容,移回目光重新又注视了一遍。
容姑自然也看见了,我正端坐在榻上,玉龙剑被安置在不远处,此间冰蓝与淡黄错落,我很少有这样守规矩的仕女模样。既然互相对上眼神了,我便礼貌地朝他颔首致意。从登上这云辇开始,我就真正要担起少主的仪态了。
谢如寂站直身体,但显然天上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和谈话的地方。
把舵的人忙着谈笑,一阵狂风把凤舟吹得有些震晃,谢如寂竟然没站稳,踉跄了一步,难得的局促。他冷冷回头,在嬉闹的仙盟子弟前强作镇定地保持静默。
容姑在我耳边小声提醒:「族内刚得到的消息,下一任仙盟盟主很可能就是这位第一剑君。听闻少主之前与他有瓜葛,可以结善,务必不能生恶。」
凤鸟长鸣一声,往低处飞去了,最后稳稳停落在灵海边上。我提剑出辇,大风吹荡。
灵海的颜色偏向黑色,现下瞧着是一片风平浪静的。不是修真人,是看不见远处烟波渺然笼罩下的仙洲的。听闻上古曾有海上三大仙洲,结果到现在,只剩下一些零散的仙岛,都从属于鲤鱼洲了。
灵海边上都是靠海吃海的渔民,我一眼就看见了一间小小的祠庙,里头供奉的小樽神女身着淡金色的衣裙,额上坠着一枚冰蓝色的水滴珠,一只手提着满载珍珠鱼贝的篮子,眉眼悲悯,供奉的正是鲤鱼洲的上任洲主朝胧,祈佑渔民出海风平水静,不再有骇浪灾祸。
容姑朝小祠庙拜了礼,喟叹一声:「往后,等少主真担起这片的职责,这里供奉的就该是您了。」
刚刚在天上遇见的玄凤舟,也在此处停歇,一行人正从上边走下,谢如寂也在其中,垂下眼地听着旁边的人同他讲话。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处界点只通往鲤鱼洲,所以,他们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去鲤鱼洲。前世他没那么早暴露和仙盟的关系,及笄礼倒是也给鲤鱼洲面子来了,但是压根没那么早。我心上一紧,容姑也有点疑惑,附耳低声道:「族中确实给剑君发了请帖,但是时日并非当下这么早。」
我蹙了眉,上前两步,问谢如寂:「剑君此去也是鲤鱼洲?」
谢如寂微微点头。
我嘶一声,仙盟人能出动,一般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谢如寂见我误会,别过头去,轻声解释道:「不是鲤鱼洲有异,是——」他顿了顿,「旁的事情。是在离鲤鱼洲很远的海上,有个东西要驱除。并不算大事。」
我点头。既然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远处有船只开浪而来的声音,其实无论是我的凤鸟云辇还是谢如寂的玄凤舟,都是过不去这里的灵海的。要去鲤鱼洲,只能搭乘鲤鱼洲特制的船。
这里的船只有一艘,那么只有我们与他们同舟而渡了。
我与容姑占据了边缘,尽量与他们少接触一些。容姑不解,我压下眼解释道:「这位不出世的剑君,不喜和人太近的。」灵海看上去才那么一点,真正行在其中才知广阔。
金涛缓动,天色也碧透一片。谢如寂靠在船舷边,眉眼宛然如琉璃,他在某一个瞬间抬眼,神情居然瞬时剧变。我也意识到了彻骨的寒气,从脚底下传过来。我后背生出一股凉意,连玉龙剑都来不及脱鞘,直接打在边上的容姑和侍女身上,她们被剑鞘带起的风打落到几米外的甲板上,船从我开始的位置到船尾都瞬间粉碎开,脚下的甲板断裂,我直直地往下坠。
刚才的万里晴空已经变了天,灵海的颜色已经转为赤黑色,浪比一浪打得高。
我收势来不及,却能闻见下头有腥臭的涎液味道,和阴沉的水味混合在一起,我慌乱之间抬眼正见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已经瞬移到我上方,就在断层的地方,俯身想抓住我。
我诚恳地思量过,换作是谢如寂掉下去了,我很有可能再推他一把。以己度人,我觉得他也未必善意,脚下正好踩住一块突出的木板,取得一息喘息机会的时候,我拔出玉龙剑借着剑连爬带飞地上了没破损的那半艘船。
容姑立刻上前,把我往安全的地方拖了几步。
仙盟的人已经用灵力稳住了残破的船只。
我喉咙干涸,转过头时才发现谢如寂正单膝跪在断裂的甲板处,保持着刚刚身体剧烈前倾的动作,再往前一分都会坠下去,我刚刚就从他的身旁错过。
不免心里暗自可笑,谢如寂倘若真要救我,一个堂堂剑君,怎么会连剑都没拔,和一个凡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过来呢?
他的面前,刚刚我感受到的浊臭气息的来源正直立起,露出庞然的身子来,正是一条虺蛇,一身的鳞片都已经近乎赤色,扭曲地盘成一团,还是个有着百年道行的虺蛇。
狂风大作,骇浪如奔。连仙盟的人汇聚的灵力都稳不住这船,在浪中摇摇晃晃的。谢如寂收回僵在空中的手,微微握上长寂剑的剑柄,长风吹拂他高束的漆发和衣摆。谢如寂在那条大虺蛇面前甚至不如它的毒牙大,然而身姿挺拔。
虺蛇到底没什么灵智,只是本性嗜血,刚刚错过了一个到口的猎物,愈发狂暴,往谢如寂的方向狠狠一口咬过去。
倏忽一声,轻到几乎听不清,谢如寂剑出鞘了。
我睁大眼,他踏风而起,行剑时自有奥妙,第一剑斩虺蛇眼睛,不可视人;第二剑削其毒牙,不可害人;第三剑,斩其性命于七寸。
三剑完毕回鞘,甚至都没有碰到虺蛇的坚不可摧的肌肤,只是单纯的剑气驭使。当真是修真界的第一剑。
一条百年虺蛇,竟然就这样嘶哑一声,沉落灵海之中。水下不知道什么游物,高兴地涌上来把它的尸体分而食之。谢如寂重新踏上甲板,天色随着虺蛇的灭亡霎时间回暖,灵海又重新回到了一片明媚的景象。
我回过头,桅杆上挂着的玉龙图腾的旗帜,果然已经碎裂了。
其实灵海阳光明媚的时候倒也不可怕,怕的是突然变天,这个时候就要靠鲤鱼洲的玉龙图腾来护佑平安,此刻却已经破碎,必定是被人做了手脚,我握住容姑的手,颤着声音道:「容姑,族中有人不想我回去。」
容姑虽说在族中算不是本脉什么尊贵的地位,却是族中多年老人,这样多年混了个人精。她看着我眼里盈然一点的泪光,竟然想起来早逝的上任洲主,念及我年少离家修行,如今一回来就遭遇这样的事情,实在可怜,看我的眼神也就多分怜惜:「少主勿忧勿惧,容姑在。」
我转过头,谢如寂已经走得近了一些。旁边的仙盟子弟瞧他的眼神都带着尊崇,这次的仙盟人年岁都不大,估摸着都是大家族里出身的人,真正见识了这三剑才心服口服。
谢如寂脚步却是往我这里来的,我怔住。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枚虺蛇的牙,被帕子包裹住:「虺蛇的牙磨成粉,敷在伤口处,可解毒液的侵蚀。」
容姑低下头,这才注意到我的小腿已经被腐蚀出了一道伤口,只是被姿势掩盖,我向来又忍得了痛,没说一个字,原本想着到洲上再处理的,没想到竟然被谢如寂注意到了。
我点点头,却没伸手,道了声:「多谢。」
我与谢如寂,回到两清的地步最好。
谁也不必承谁的情,谁也不必因对方再生龃龉。
容姑却伸手替我接了过来,有点焦急道:「得快一些敷上,不然晚了毒素蔓延了,当心鲤鱼洲的医师也难办。」容姑把毒牙磨成粉,小心撕开伤口处的衣物,难免有裂帛的声音,这里外人算多,抬头时却发现都远远地靠着船舷在修理,无人注意这里。谢如寂也只露着一个后脑勺。
容姑出声道:「少主竟然伤得这么重。」
谢如寂已经离远了,亲自把舵船只,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
我垂眼道:「哪算得了什么伤。」
容姑欣慰道:「少主此去扶陵宗,可见受益良多。」
我叹道,是啊。
我突然闻见什么熟悉的味道,瞬时抬起头,果然周围萦绕的迷雾都褪去,一只日光笼罩下宛如琉璃的大洲就近在咫尺。
我怔怔地看着,像是触碰一个不可及的梦。容姑以为我是近乡情怯,其实不是。我上一回见鲤鱼洲,也是这样的位置。灵海也在翻腾,鲤鱼洲都被大火笼盖,黑气直冲云霄,里头的生灵都在凄厉地哭喊。
母亲要我守护的、我一直在守护的,都没能留住。
但这一次,绝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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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君多欢喜
?
?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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