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你啊。”
裴玄静不语,只是执着地盯着崔淼。她的眼神清澈温柔,没有半点敌意与怀疑。
崔淼突然觉得特别安心,便脱口而出:“是王皇太后命我离开长安的。”
裴玄静尚未答话,韩湘却叫起来:“皇太后命你来帮我们?”
崔淼一愣。
韩湘又道:“我知道了!皇太后肯定担心我们这一路寻找王质夫有危险,所以特意派了崔郎来助阵。”
“是这样吗?”裴玄静问。
“呃——是的。”
“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她……她只说静娘到青城山上寻仙,要我来给你们帮忙。”
裴玄静又问:“是她亲自吩咐你的吗?”
“是。”
“你见到皇太后本人了?”裴玄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下可激发了崔淼的傲气,他马上回答:“当然见到了。”
“她……什么样?”
“静娘没见过吗?”
裴玄静摇了摇头。汉阳公主两次请她入兴庆宫查案,打的都是王皇太后的旗号。现在她千里跋涉寻找王质夫,亦是汉阳公主转达的王皇太后的密令。然而自始至终,王皇太后并未向裴玄静展露过真容。虽然汉阳公主凭借贾桂娘的死最终说服了裴玄静,使她同意成行。不过,对于一直隐身幕后的王皇太后,裴玄静仍然充满了好奇。
“皇太后的样子嘛……”崔淼沉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贴切的形容,“我觉得,就同那佛寺中的观音菩萨一模一样。”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的。”崔淼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慈悲,又苦难。”
“是这样……”裴玄静说,“所以,崔郎便听从了皇太后的旨意?”
“当然,谁能不听菩萨的话呢?”
崔淼这话,听得出是发自肺腑,毫不夸张的。裴玄静也不禁心有触动。她想,假如王皇太后真像崔淼所说的,是一位菩萨。那么他们今天的相遇,不就是菩萨的安排了吗?
她有些激动地说:“看来,我们今日能在青城山上相遇,当真是天意了。”
“怎么说?”
“崔郎,且听我慢慢讲来吧。”
还真是说来话长。待裴玄静把寻找王质夫的来龙去脉讲完,仿佛已有数不尽的夜悄然而逝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既没有滴漏也没有更声,时光流转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当她终于告一段落时,抬眸望向窗外,才发现皓月西沉,星光也开始寥落了。
屋里响起低低的鼾声,韩湘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禾娘也撑不住,斜倚在榻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唯有裴玄静和崔淼二人还是精神矍铄,大约因为,使他们的兴奋不单单是案情。
“所以说,《长恨歌》中写到了宝物玉龙子?”崔淼目光炯炯地问。
“元微之先生是这么说的。”裴玄静道,“崔郎是否记得,《长恨歌》中有这样两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当然记得。这两句诗说的是在马嵬驿时,六军骚动,逼迫玄宗皇帝杀死杨贵妃,对吗?”
“崔郎说得没错。但这两句诗,其实是有蹊跷的。”
“什么蹊跷?”
裴玄静道:“微之先生告诉我,所谓六军指的是左右神武军、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均为天子禁军。所以《长恨歌》中这两句诗,当直指马嵬驿时禁军哗变之事。但是,诗中有错。”
“有错?”
“天宝十五年六月,玄宗皇帝幸蜀途经马嵬驿时,天子禁军只有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也就是四军,而非六军。待马嵬驿之后,肃宗皇帝北上灵武登基时,才命大将军陈玄礼将四军整编为六军。”
崔淼皱起眉头:“如果马嵬驿时的禁军是四军,那不就应该写成‘四军不发无奈何’了?”
“可是,据微之先生说,白乐天是故意那么写的。他将四军写成六军,是暗指马嵬驿之变其实是由肃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暗中主导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死杨玉环,并与玄宗皇帝分道扬镳,独自带队北上称帝。”
“所以诗中用‘六军’而非‘四军’,即暗指当时的天子禁军已被太子掌控,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哇,这可是皇家绝密啊!”崔淼啧啧,“白乐天敢这么写,着实大胆。”
“他有底气。”
“底气?就因为那个王质夫?”
“嗯。”裴玄静道,“微之先生说,正是王质夫说服了白乐天,要他务必将这段隐事埋伏在《长恨歌》的诗句中。因为只有指明了太子是逼死杨玉环的元凶,才能解释为何在幸蜀途中,玄宗皇帝没有将玉龙子传给太子。当时的局势那么危急,玄宗皇帝不便直接拒绝,所以才借口说玉龙子在祈雨时已抛入兴庆宫龙池中,不见了,以这么一套说辞婉拒了太子。”
崔淼摇头叹道:“连皇位都交出去了,一件玉龙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玄宗皇帝不传玉龙子,更多的是想表达对肃宗皇帝逼死杨贵妃的怨恨吧。”
两人都沉默了。少顷,裴玄静又道:“除此之外,《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也与玉龙子直接相关。”
“哪两句?”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这两句诗中也有错?”
裴玄静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崔淼的脸:“崔郎能猜出是哪里错了吗?”
多么熟悉的场景,山野夜阑,天地万物都在沉睡,只有他与她还是清醒的,相互提示,彼此帮助,就为了解开一个谜题。这个谜题的意义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参透,只是直觉地感到它的生死攸关,体味到其中凝结的执念和宿业。
对于此刻的崔淼来说,谜底本身亦不再重要,唯有与她相偕解谜的过程,才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如果相信他们缘起于谜,那么,这场解谜之旅最好永远不要终结。
“崔郎?”裴玄静低声唤他。
崔淼回过神来:“方才走神了,静娘见谅。”
裴玄静淡淡地笑了笑。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到底哪里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