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吗?”永清方丈答得很是从容。
精舍之中,裴玄静诸人却听得惊心动魄。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况且以聂隐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们,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显然,柳泌派出的眼线根本没有必要隐匿行藏,因为他们是以官府的身份公开行动的。
裴玄静懊恼万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们一门心思奔着天台山而来,满脑子都是《长恨歌》、王质夫和玉龙子的故事,却忽略了天台山所处的台州刚刚迎来了一位新刺史。而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静前后脚出的长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传来柳泌的话音:“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静就在里面,她是当今圣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劝你好自为之,速速将她交出来吧。”
裴玄静就要往外走,聂隐娘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冯惟良道长也说:“裴炼师切不可自投罗网。你放心,柳泌他们过不来。”
“过不来?”
只听石梁前,两方对峙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永清方丈说:“国清寺中确实没有一位裴姓女炼师。”
柳泌冷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搜了。”
伴随着永清方丈淡淡的一个“请”字,裴玄静的心抽紧了。聂隐娘和崔淼一人一边,靠在精舍的窗前凝神向外观看,却都示意裴玄静退得远一些,免得被对面之人窥见。
她只能退避到精舍中央,下意识地等待着官兵涌来的喧哗。可是等了等,外面却只有瀑布倾泻的声音,再看聂隐娘和崔淼的嘴角,同时浮起暧昧的笑意来。
紧接着,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了。
“隐娘你看,有人要过石梁呢。”
“只能一个一个过吧。”
“那人像是一个火长?”
“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崔郎,你说他过得来吗?”
“我看悬。”
“上去了,上去了。”
“一步、两步……哎呀!”崔淼冷不丁地叫道,“他怕了!这下糟了,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后退。”
聂隐娘说:“你猜他会怎样?”
崔淼没有回答她,却冲着裴玄静微微一笑。
裴玄静恍然大悟。
飞架于天台山白云峰下的这座石梁,是守护玉龙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冯惟良道长把玉龙子存在国清寺中,不仅因为佛寺可以迷惑追踪者,还因为国清寺踞于石梁一侧,恰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国清寺的僧众日常来往石梁如履平地,是因为过了心乱这道关。但对于没有坚定的信仰,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来讲,要过这座石梁,的确难于上青天。
“啊!”崔淼一声惊呼。
聂隐娘紧接着说:“掉下去了。”
精舍外传来一片惊惶的呼喊声。随之,又响起柳泌的尖啸嗓音:“都不许退后,再过!”
崔淼与聂隐娘又是相顾一笑。
少顷,裴玄静便听到崔淼说:“又掉下去一个。”
她朝稳坐榻上的冯惟良道长瞥了一眼。只见道长微合双目,表情超然,仿佛已入冥想的状态。
精舍外重新安静下来。聂隐娘和崔淼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崔淼叹了口气:“刺史大人学聪明了,总算不督促着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还有什么招数吧。”
聂隐娘干脆坐回到榻上。只有崔淼还尽职地趴在窗前监视着。
一时间,耳畔又只能听到山瀑奔流飞溅的声响了。木几之上,玉龙子透着淡淡的温润光彩,清新可人。看来所谓玉龙子置于军营的帐篷中,光芒四射亮过火烛的传说,还真是牵强附会的编造了。
突然,窗边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么?”
聂隐娘一眨眼便闪到他的身边,两人齐齐凝视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与你交换裴玄静!”随着柳泌的这句话,裴玄静应声冲到窗前。这一次,聂隐娘和崔淼都没有阻拦她。
石梁对面,兵卒正将一个人推到阵前来。隔着水雾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目。唯有裸露的脚踝上拴着的铁链反射日光,随着他的蹒跚步履一闪一闪的,灼痛了裴玄静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质夫。”柳泌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阴鸷的目光投向国清寺。
王质夫?他真的就是王质夫?
裴玄静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一路来千辛万苦,寻寻觅觅,甚至差点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吗?
不久前,裴玄静对王质夫尚且一无所知,然时至今日,他却成了裴玄静矢志不渝的目标,更带给了她一系列的奇遇和发现。裴玄静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着能够与他一晤,并不仅仅为了完成王皇太后交托的任务,也为了能够和这位神秘的人物倾心交谈,彻底印证隐藏在《长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质夫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决定将它们以曲笔埋藏进一首诗中。千百年后,今天的秘密将不再具有现实的意义,但诗歌终将不朽。裴玄静想知道,王质夫把玉龙子的秘密藏入《长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远地隐匿它,还是保存它?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王质夫见面。
崔淼问裴玄静:“你又想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质夫先生在那里。”裴玄静说,“我要出去见他。”
“用你自己去交换他吗?你疯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王质夫?也许是诳我们的?”
裴玄静一愣。
崔淼也说:“就是!你切勿头脑发热,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静朝窗外望去,石梁对面,“王质夫”被兵士按压着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头,但蓬头乱发仍然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有些迟疑了。对于王质夫,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能够判断真假?
但是,柳泌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找王质夫呢?这可是一个绝对的机密啊!裴玄静此行的真实目的,唯有汉阳公主和王皇太后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宠信的人,难道他的消息来源于皇帝?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还是得出去。不去与柳泌当面对峙,怎么能够判断王质夫的真假?万一是真的呢?再者说,柳泌为什么要用王质夫来交换我?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光躲在这里,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当然是为了玉龙子!”许久不发一言的冯惟良道长突然开口了,一扫先前的飘逸出尘之态,声色俱厉地说,“柳泌妄称道教之名,以邪术招揽信众,企图自立门户与名门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龙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皇帝结盟,从此取代天台山,宣称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裴玄静呆住了。
玉龙子就在眼前,“王质夫”也近在咫尺,原来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