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遇到了我。
或者说,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他。
在阿澂走后的第二年,我终日郁郁不乐,皇嫂常常宣我进宫,找些西域进贡的新奇玩意儿逗我开心。
那一日的太阳很烈,我走出宫门时不过随意一瞟便定住了。
那个一身布衣的男人,眉眼同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长得极为相似。
只是,他更多的是沉稳与清冷。
他在等那个每年只能见一面的心上人,只可惜那一年她了做皇帝的女人。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绷不住了,我强颜欢笑了一年,在这一刻装不下去了。
我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把他当做了阿澂的替身。
哪怕自欺欺人一辈子,哪怕利用强权禁锢,我也要他。
所有人都一遍一遍的告诉我,「奚儿,值得吗?」
「周子钰不是你的阿澂!」
可我只是太想他了,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啊……
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看着桌旁的男人,一字一句的回道,「阿澂是我的心上人,是要建功立业,迎娶我做王妃的人。」
周子钰的脸色,因我的话瞬间铁青,他踱步到我面前,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愤恨的问道,「那我又是谁?」
「一个眉眼很像他的人。」
他瞪着眼睛怔愣的看了我许久,面容也逐渐黯淡,最后变得惨白。
他再开口时,声音喃喃,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语,「到头来,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我凝眉望他,隐隐不解又隐隐明白了他语气中的不甘。
我到今时今日仍然见不得那眸子里的神伤,「别伤心了,我也是替身啊!」
这是我能给他最大的安慰。
他终究不是他,所以当他要我进天牢时,我不难过。
当他把我当做其他人时,我不神伤。
就连他舍命救人时,我亦觉得正常。
唯独天子威慑,我怕他没有命陪我继续走下去。
说白了,我要的不过是眉眼如初罢了!
周子钰离开时是踉跄的,我大抵猜到,对于他来讲我不再是个替身了。
我有些为难,我只希望我们永远单纯的在一起,莫要真心,只余陪伴。
所以我没有去找他,想让他自己想明白。
最终我赢了,他确实来找了我。
可我也输了,因为他是带着真心来的。
「奚儿,别去打仗了,大凉那么多的男儿,为何要你一个女人上战场?」
「奚儿,嫁给我好不好?」
8
沉寂了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俯首称臣的番邦又开始屡屡挑衅,边境百姓提心吊胆。
消息传来京城,我越过父亲,直接面圣,请求出征,哪怕做个无名小卒。
皇帝表哥直接拒绝,斥责我在胡闹。
我定定的跪在殿内,模糊的双眼看不清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只问他,「表哥难道不想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吗?」
「不想知道他向往的黄沙大漠,无边战场是何等的壮阔吗?」
「不想去看一看……他落下去的那片悬崖吗?」
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和哀伤,悲凉与回忆。
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可我怕你也回不来。」
「怕他入梦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这一刻,他没有自称朕,像多年前还是太子一般,总是护佑着我和阿澂。
「表哥,我想去看一看,我想替他守护大凉的疆土。」
「……好。」
「记得回来。」
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算是谢恩,也算是告别。
说服父亲则是一场硬仗,如果说服皇帝表哥是用情意打动的,那么父亲除了威胁别无他法。
最后,他终是妥协。
待出征的名单出来时,我同周子钰大概有半个月未见了。
他匆匆跑来,平日的沉着冷静,全然不见。
他失了分寸般的拽着我,问我可不可以不去边境,问我可不可以嫁给他。
我垂眸看着相牵的两只手,想着若是去年他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定欣然接受。
可如今……
「先生,」我淡然开口,「从前拿你做替身对不起。」
「但我以为,我们彼此各取所需。」
我要他的眉眼想念故人,他因我一步登天,成为京中新贵,还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只是,他不够专一。
可我这人向来薄情,阿澂从前便说,我此生唯一的厚爱都给了他。
我用力的把手抽出,坚定的拒绝了周子钰。
对上他猩红的眼尾,这一次我没有触碰,只告诉他,「我要去走一走他去时的路。」
「先生,就此别过,他日再见,不知何时了。」
「你会回来吗?」
「那便要看奚儿的命了。」
若有命,便不回了。
苍茫天涯,同他相伴。
临行那日,皇帝表哥还是站在了高高的城墙之上,为所有出征的将士们鼓气践行。
不过这次,换我一身铠甲,抬头来仰望。
我要调转骏马前行时,看到了城墙之下的周子钰。
隔着重重人海,遥遥相望。
突然想起他昨日翻墙来寻我,同我从前去他府上一样。
他像是忘了我之前的拒绝,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嘱咐我注意安全,要我别逞能,记得给京城来信。
最后哀求的低语,「你可不可以想我?」
我看着他的模样,蓦然有些心疼有些好笑。
感情真的是心不由己,他从前多么不爱我,此时便多么的祈求我。
我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次的拒绝了他。
我对他说不会想他,要他也不要想我。
或许他此时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心有不甘,并不是真正的喜欢我。
「所以,不要想我,记得忘了我。」
多可笑,曾经别人劝我的话。
从我嘴里说来,就很讽刺。
9
与京城的这一别,再回来已是一年半以后了。
这期间,我走过阿澂路过的河山,上过他拼杀过的战场。
也去过……他坠落的那片悬崖。
那是把番邦打跑,大军全面获胜的第二日。
我不顾后背还没愈合的伤口,提着两坛烈酒便独自去了那崖顶。
深秋的风很大,我特意往下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坐在崖边,慢悠悠的喝了一坛酒,我几次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说给谁听。
又有谁愿意听我絮叨那些从前的过往呢?
黄昏将至,我起身离开前,把那坛没动的酒扔入悬崖。
「阿澂,生辰快乐。」
别担心,我很好。
我同大军回京城时已是冬日,街上全是翘首期盼的百姓,他们在欢呼将士的勇猛,也在急切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行至宫门时下马,皇帝表哥已带领满朝文武等候多时了。
一年多不见,他身上的威慑更深,面对大将军的跪拜,气度更是威严。
可他抬头看向我时,我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他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明明看着我,却好像……问的不是我。
我不想在这欢庆的日子里让彼此心伤,目光停顿片刻后便移开了。
然后我看到了表哥身后的周子钰,他如今不在是太子少傅,已进入内阁,成为了京中的新贵。
他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区别,还是熟悉的眉眼,还是那一副清冷的模样。
他似是发现了我的凝视,抬眸也看了过来,但也不过一瞬,他那眉头便蹙起,似是对我有深深的不满。
我知道是为什么。
周子钰的不满从迎接,到宫宴结束。
他把我堵在了一个角落里,他胸膛的呼吸起伏很大,眉心褶皱不平,眼尾一片猩红。
「百里奚,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我与他对面而站,若从前看到这样的他,我会心疼,会难过,会抬手抚上他的眉眼。
可此时,我的心无波无澜。
是的,去了那崖边,我便放下了。
假的,终究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神色淡淡,语气平平的开口,「先生与我不过是从前的师徒,如今的陌路。」
「本郡主为何一定要回信。」
许是我说的太决绝,周子钰的面上先是一愣,然后是满目的不可置信,最后皆化为唇边悲凉的一笑。
「百里奚,你说你与我陌路?」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把我往后推,我后背「砰」的一声撞到墙上,疼得我闷哼一声。
「凭什么你以为撩拨过我后,便可以潇洒离场?」
「凭什么留我一个,在这里等着你?」
「凭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面对周子钰一声一声的控诉,我忍着疼回道,「我从前是说过要嫁给先生的胡话,但也是因为先生的眉眼像我的心上人。」
「我虽然撩拨过,可若没有我,你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我们不过是彼此的替身,先生又何必装作如此的情深呢?」
我说的决绝,抬眸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毫无情意,「我从前便说过,我这人薄情的很。」
「我的爱,你不配。」
10
周子钰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让我为他流了一滴泪。
无关情爱,只是可怜。
因为我,他荣华富贵。
因为我,他心殇绝望。
可有一句话,我没说错,我们从前是彼此的替身,只是他不够专一罢了。
但我后来被纯贵妃召见时,却觉得周子钰可怜。
他的替身……
我永远也学不来面前这个女人柔软的美,一举一动之间的媚。
就像阿澂曾经说过,「我家奚儿上树爬墙我乐意,我惯的谁也管不着!」
许是我想的太入迷,纯贵妃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听到,她问我在想什么,满脸的笑意。
「不过是忆起些往事罢了。」
「是有关三皇子吗?」
……
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直白的提起他。
纯贵妃微微一笑,她说她进宫十多年了,从前做宫女,这宫里的主子她见了个遍,自然也瞧过我,阿澂,还有皇帝表哥结伴而行的样子。
她说她那时便很羡慕我,少年皇帝,还有竹马皇子都呵护着我。
后来,阿澂离开了,他这个人成为了满宫的禁忌,她第一次看到了哭红了眼的帝王,看到了我一身素白,绝望悲凉的模样。
「我那时便想,做一个平民百姓也很好,」纯贵妃的眼睛看向远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和自己心悦之人,白头偕老。」
只可惜,她做了这宫中的妇人,再也没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爱情。
再后来,纯贵妃知道我欣赏周子钰,她一面替他高兴,一面又忍不住的嫉妒我。
「所以那时……」后面的话她没说,只是露出一丝有些荒凉的笑,「郡主,对不起。」
我抬眼看向她,声音很轻,却真诚的说,「那时我也羡慕你。」
羡慕有个人护着你。
我在新年前夕去皇陵看我的少年郎,遇到了皇帝表哥。
我轻轻的抚上那墓碑上的字,耳语般的轻声说道,「阿澂,我比你大了。」
「以后,你叫我表姐如何?」
身后的表哥轻笑,他佯装生气的斥了我一句,「胡闹。」
我没有在皇陵呆很久便随表哥回宫,路上他大概看我情绪有些低落,就抬手拍了拍我的头,问我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我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脱口而出,「我要去边疆!」
「不是游玩,而是驻守。」
回答我的是不认同的沉默,和无声的拒绝。
可年后,皇帝表哥和父亲终究还是同意了。
如果你十六岁便认定了一个人,忘不了,便守着吧。
我离京的那一日,没让任何人送我,实在是不喜欢离别的伤感。
可周子钰还是来了,一身风雪,满脸落寞。
我突然想起昨日进宫,皇帝表哥还随意的提了一句,「周卿倒是真的爱你,前几日柳丞相想把女儿许配给他,都被他拒绝了。」
哎,这又是何苦呢。
周子钰在马车外站定,他仰头看着我,轻声地问我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若无事,便不回了。」
「此一别,还请先生保重。」
我没有留恋的想要放下车帘,却被他突然抓住手腕。
他不甘心的问了一句,「倘使你先遇到的我,会不会……」
「不会。」
我打断他的假设,陈述的告诉他事实。
他悲凉一笑,「郡主果然薄情的很,连骗都不想。」
我决绝的把手腕抽离,「我在战场上后背受伤,回京一路颠簸也没有养好。」
周子钰没想我会突然说这不着边际的话,他怔愣一瞬,有些疑惑的问,「所以?」
「所以那一日,你推我靠宫墙,我后背的伤又裂开了。」
「很疼。」
我说这话不是埋怨,不是责怪,只是在告诉他一个,关于我不爱他的事实。
「如果是他,一定会发现,对吗?」
「不,他不会推我。」
他舍不得。
番外
我叫周清安,是内阁首辅周子钰的养子。
在这个朝代,我爹算是家喻户晓,人人提起他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世人都说,他只手遮天,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是个坏官。
他们还说,我爹就是坏事儿做的太多了,所以才娶不上媳妇,断子绝孙。
甚至有些自认为刚正不阿的读书人,会在茶楼,酒馆这样人多的地方,义正言辞的批判他。
可我爹从来不在意,我幼时气不过时,他还会告诉我,君子端的是问心无愧四个字,旁人的评价并不重要。
随着我年岁渐长,被皇上选为五皇子的伴读,常常进宫读书,也慢慢的开始听说了些朝事。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在朝中威望很高,百官信服,皇上信任。
可我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既然皇上给了我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为何又让他做了百姓口中的恶人呢?
直到长大以后,我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背锅。」
好事都是领导的,坏事儿必须有人扛。
可为何是我爹呢?
后来,五皇子奉命去边境巡视,我亦跟随,在那里我见到了传说中令敌军闻风丧胆,守护大凉疆土的女将军,百里奚。
说起来,五皇子还应该叫她一声表姑,只是她离开京城时,五皇子还没有出生,我也没有被我爹收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有些紧张,毕竟她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战神。
有着同我爹截然不同的名声。
五皇子同百里将军介绍我是周首辅的儿子时,我能感觉到她明显一愣,然后看着我问道,「你父亲如今还好吗?」
「一切都好,将军同家父认识?」
「他从前是我的先生。」
我和五皇子有些错愕的对视一眼,这关系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京中有很多关于百里将军的传说,她女承父业守卫边疆。
她英勇善战,令敌国闻风丧胆。
她一生未嫁,只为了家国平安。
可我从来没听说,她从前在京城的事,也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她。
后来,她领着我和五皇子去了很多地方,我们见识到了边关的风情,也体会到了将士的不易。
直到回京的前一夜,不知为何我有些睡不着,便起身在将军府里闲逛。
刚巧,百里将军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副画像,我怔愣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磕磕巴巴的问了一句,「将军为何……挂我父亲的画像?」
她听了我的话也是呆了一瞬,才怅然笑道,「这不是你的父亲,这是皇上的三弟,已故的祁王。」
或许是尘封了太多年的回忆被勾起,或许是年纪大了的人爱说起往昔。
百里将军在我回京的前一夜,同我说了许久的话。
那话里,有稚气天真的她,有年轻的帝王,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有我爹。
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皇上为何要我爹来背锅。
大概是又爱又恨吧。
爱他同自己的弟弟有同样的眉眼,恨他为何不是自己的弟弟。
再后来,我们顺利归京,父亲看着我的时候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句,「一切可好?」
谁可好?
是我?
还是她?
我想起百里将军的模样,她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她的眼尾也有了褶皱。
她不再年轻,但脸上的坚毅,和眸子里沧桑是我忘不掉的。
我抬头看向我爹,同他说,「百里将军让我带一句话给父亲。」
一向沉着冷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我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的,「她……说了什么?」
我学着百里将军的模样行了一礼,「先生辛苦了。」
这是对父亲的肯定,她知道他这些年的委屈。
可父亲却好像并不领情,只眼尾猩红的嘟囔了一句,「果然薄情啊。」
是啊,百里将军这一生所有的厚爱都给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我犹记得小时候问过他,「爹,我为什么叫清安?」
「海晏河清,一世平安。」
愿天下无战事,愿她平平安安。
(全文完)
作者:淞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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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2-07-2016:13·禁止转载
公主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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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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