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春风入宫闱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成为太子的专属陪聊后,我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与我呆板无趣的性子不同,姐姐沈暮云多才善艺,总能与太子相谈甚欢。
于是在我即将嫁给太子的前一年,太子终于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她。
好吧,对于这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
1
我是当朝太子指腹为婚的太子妃,还有一年我便要嫁给他了,可他却爱上了我姐姐沈暮云。
其实这事一点也不突然,自从太子越来越频繁地拉着我聊天,还每次都让沈暮云相陪时,我心里便有了几分成算。
每次相会之时,沈暮云总是一袭纯白游仙裙,眉若远山,仙姿楚楚,仿佛九天玄女从纯白云海中盈盈走出。
她精通音律,才思过人,总能与太子相谈甚欢。
而我配坐在侧,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充当着一个合格的木头美人和感人爱情故事的见证者。
这也不怪太子,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沈暮云善才多艺,而我却呆板无趣,任是谁都会这么选的吧。
别误会,我和沈暮云不是双生胎,只是她的姨娘为了抢在母亲前面诞下长子,服用了催产药而已。
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这位备受宠眷的庶母最终只生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婴,她本就被猛药损了根基,诞下沈暮云后一气之下便撒手人寰了。
而就在同一日,母亲在宫中太医令的保驾护航下有条不紊地诞下了一双龙凤麟儿。
出身簪缨世族,嫁入权贵之家,膝下儿女双全,如此人生,写进话本都会被痛骂无趣的,可当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却真心实意地对我说过:「令堂真乃闺秀表率,名媛典范。」
当时的我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似乎也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式微笑,然后语气恭维地对这位出身寒微的中宮之主说:「娘娘垂范宫闱,实为天下女子表率!」
我那时太年轻,以为凭着出身很轻易便能走完波澜不惊的一生,却不知人心翻覆如澜,求个相敬如宾,都要用尽全力才行。
2
再过一年,我便要及笄了。
这日是上元佳节,皇后宣我和母亲入宫赴宴。
都说民以食为天,其实达官贵人也是一样。
所谓的吉祥欢喜,大多都需借助煎炒烹炸的香气代为传达,仿佛这些人已经忘记真正开心时该是什么样了。
此时不过晌午时分,夜宴尚未开始,我和母亲陪坐在皇后寝宫中,聊着些世家权贵中常聊的话题。
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妆匣,取出了一只万蝠连云纹样的镯子。她反身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道:「今日当楼设宴,我儿当用心妆扮。」
我状似羞涩地低下了头,心中有些纳闷,却也不甚在意。但凡有太子出现的场合,皇后总免不了要如此叮嘱我一番。
皇后看我乖巧地点了头,似是十分满意。
她执起我的手,笑微微地把那只庄重又华美的镯子戴到了我的腕上,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向一旁静坐的母亲问道:「暮云怎么没来?」
母亲放下手中茶盏,恭敬地起身一礼,方才开口道:「承蒙娘娘挂念,那孩子今日偶感风寒,说要留在府中静养。臣妇代她向娘娘请安了。」
皇后听罢,似是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再问。
她示意母亲入座,又含笑看了我一眼,突然道:「如此甚好。」
我心底微微一惊,不知皇后是否察觉了什么。
虽说太子和沈暮云的交往从来不曾刻意隐瞒,却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还从未有人在我和母亲面前表露过什么。
这时,侍衣女官捧着礼服趋步走了进来。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和母亲一起起身告退。
从皇后的寝殿出来,绕过一汪碧波轻漾的湖泊,便是远香亭。
母亲嘱咐我莫要迟到,接着便先去更衣了。
我本打算在此处消磨些光阴,而后直接从后山前往饮月台,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见太子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褐色的长发垂至腰间,随风微微浮动。
他正盯着檐角一株将谢未谢的瘦梅,仿佛出了神一般。
我正犹豫要不要原路折返,太子已经淡淡开口道:「过来。」
3
从凛冬至早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
沈暮云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天寒地冻时最是难熬,太子几乎不在冬日召见她,因而我这个陪衬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数月光阴如流水般淌过,太子和上次见面时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鬓角被消磨得愈加锋利了。
我提着裙子走上台阶,这才发现亭中还置着一盘凌乱的棋局,似是被人挥袖拂过。
我目不斜视地蹲身行礼。
太子也不叫起,他回身掀起长袍走到纹秤前坐下,这才开口道:「沈小姐,陪孤对弈一局如何?」
我微微蹙了蹙眉,却还是恭敬地应了。
犹带凉意的指尖触到冷玉雕琢的棋子,冻得我一个寒颤。
刚要动手收拾一地乱子,太子却伸手制止了。
我心中长叹一声,知道他又要难为人了。
果不其然,太子一面轻轻摩挲着一枚白子,一面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道:「不必复原,你我且试着将乱局复原便是。」
我心中暗骂一声,这棋盘凌乱不堪,一看就是有人肆意发泄过。所有棋子都不在原位了,又该如何复原呢?
晚风柔拂而过,细微的水声轻轻在耳畔荡漾。
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快速调整到陪上级聊天的状态,接着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棋盘思考了起来。
冷茶瘦梅之下,只余棋子敲打在棋盘上时有时无、时轻时重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察觉到棋子下落的声响渐渐稀疏。
原是坐在对面的太子停了手。
他静静地盯着我执棋的右手,仿佛十分专注的样子。
我只作不知,继续信手拨动着手下乱子。
尽管动手半柱香后,我便意识到这盘棋无法复原了,但为了展示自己在尽心完成上命,还是无意义地不断挪动着手下的棋子。
「孤和沈小姐,都和这相思湖有缘呢。」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出言打破了这一地静默。
我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酸痛的手腕,温声回答道:「殿下是有后福之人。」
这话倒也不假。
当年太子不慎坠湖时,也不过是孩提之年。
听说那一年的冬天极是冷肃,北方数地遭了大灾,连宫中的琉璃瓦檐角上都密密地缀着冰棱。
若非入宫赴宴的母亲恰好路过,又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当机立断下水营救,或许太子便没有今日和沈暮云目成心许的机会了。
我淡淡一笑,不知太子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却也懒得多想。
眼下已是阴阳之交,天地间流淌着冶艳的晚霞,映得万物光怪陆离。
我见时辰不早了,刚要起身告退,太子却突然怔怔地道:「你为何如此顺服家族的安排,难道不想嫁与真心喜爱之人吗?」
4
我悚然一惊,不由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太子。
逆光之下他的眉目模糊不清,唯见瘦削的背影被艶色的霞光照着,仿佛通身浴火一般。
那年母亲怀着身孕救下了落水的太子,帝后二人便许下承诺,若母亲生下女儿,当与太子约为婚姻,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后来母亲诞育我和哥哥时,父亲把所有府医都叫到了沈暮云生母的院子里候着。若非宫中遣了太医令来亲自照顾,或许母亲也难以平安顺利地诞下双胎。
昔日的救命之恩,早在我与哥哥平安降世时便可一笔勾销。这桩婚约能持续下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外祖家的世代簪缨和沈家的门庭赫奕。
我清楚这一点,故而从未在太子面前流露出半分挟恩图报之意,太子也鲜少会谈及我与他的渊源。
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出言探问,太子就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此时恰值初春时节,水榭边残雪未融。我却突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闷燥,手心都略沁出了些汗。
这几年来,他和沈暮云每次见面都要拉上我做幌子。
太子素来思虑周详,自然不会做出找一个病歪歪的庶女私下幽会的事,而有我在旁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他指腹为婚的未来太子妃。
他这样重视规矩,丝毫不愿授人以柄的人,却要与我谈论「真心」。
我沉吟了许久,太子也定定地望着一水枯荷出了半晌神。
他眉宇间暗含雾色,眼眸却依旧清亮如月,仿佛一株忽逢骤雨的青荷,不但无损亭亭之态,反而越发显得孤高隽永。
我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回答。
「因为无论沈家家主如何看我,沈氏都庇护了我平安长大。」
「殿下莫笑,大景幅员辽阔,除去熙熙攘攘的上京,还有许许多多各有其困的土地,自然也有很多挣扎求生的人。」
「或许在父亲眼里,他只有暮云一个孩子,但他毕竟没有将我从族谱除名后逐出家门。」
「殿下可知,有一个安定的住所,接受过族学的教育,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食物,这已经是比绝大多数人都强的出身了。」
……
水风柔拂过来,一时无话。
太子扔下手中棋子,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想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身着沈府制式短衫的小丫头突然走了过来,她跪在阶下怯生生地道:「大小姐和殿下争执后便有些不适,现请殿下去暖阁一会。」
棋子落在纹秤上的清脆声嗡嗡散去,我垂眸端坐,既不问那丫鬟自称抱病在床的沈暮云如何会来到宫里,也不问太子他二人是因何事起了争执,只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手边的茶盏。
太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起身朝暖阁方向去了。
5
夤夜,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齐聚饮月台。
我朝定有婚约的男女,往往要在上元佳节同放一盏花灯,祈求白首同归,心心相印。
此时的上京城一片悬灯结彩,灯火辉煌。
帝后为表与民同乐之意,特在地势危耸的饮月台设宴,让坊间百姓在游乐之余也能远远看一眼天家宴饮。
饮月台乃帝后定情之处,这里仰可摘星,月如白练,仿佛进一步即是琼宫宝殿,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此时星月已现,台上夜风微拂,沁凉如水。
我华冠丽服,垂眸端坐,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菜肴的热气在月光中流溢干净,而高台之上的帝后似乎仍然没有开宴的意思,心中忍不住哀吟一声。
这时,席间几位贵妇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所有人都往东南面的一处角楼望去。我不动声色,待看到帝后也起身离座,才随着人流往露台走了几步。
一眼望去,我不由得扶额暗叹,知道今日这饭是没法吃了。
看来地势太高也不好,将宫中诸多楼宇尽数收于眼底,的确会让一些人飘然欲仙,但也会让许多心照不宣的尴尬无处遁形。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东南角的观鹤楼上,荧荧光华飘扬而起,似是俗世仙灵徐徐归于月宫。
一地氤氲的流光间,一个乌衣缎带的身影正和一位袅袅娉娉的少女依偎在一起,二人执手把一盏华灯送上天幕,而后相视一笑。仿佛佳偶天成,端的是赏心悦目。
我支着下颌欣赏半晌,突然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晦暗不明地落在我身上,连皇后都隐隐看了我好几眼。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这对佳偶是我的未婚夫和庶姐啊。
6
我意识到帝后为何迟迟不肯开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也隐约猜到了太子和沈暮云是因何事起了争执,才拂乱了一处方圆。
上元之夜,花灯如昼,原该是有情人相聚的日子,而皇后的这场宴席,怕是扰乱了他二人的计划吧。
我心底长叹一口气,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也不曾感受到旁人或嘲讽或怜悯的眼光。
这时,我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
我抬眸看去,正对上母亲关切的双眼。
仿佛胸口有巨石碾过,我沉寂许久的内心也不禁猛然一痛。
母亲出身名门,一生显赫,临老却要因儿女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这等难堪。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帝后遥遥一拜,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道:「臣女为陛下和娘娘亲笔绘了一盏祈福灯,上面抄了《无量寿经》,愿陛下和娘娘安乐延年。」
我微微一顿,为自己的口业向佛祖默默忏悔着,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太子殿下心地纯孝,想要亲手放飞灯盏,可惜臣女畏高,便由姐姐代为陪同。」
片刻的静谧后,陛下突然笑着说道:「如此甚好,你二人有心了。」
皇后也反应了过来,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连忙下令赐与我诸多赏赐。
筵上一度冷凝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所有人不再看我,而是就着皇后的话头凑趣着。在他们口中,我和太子侍上恭谨,心思纯孝,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母亲也满面含笑地应对着其他贵妇的寒暄与恭维,还为我引荐了几位高门贵女。
席上人觥筹交错却无一句真言,席外少年与心上人幽会却不能名正言顺,我竟不知谁更快活些。
盛宴之后,我和母亲回府时,沈暮云竟也已经回来了。
她还是一袭出尘的白衣,可姣好的面颊上却透着几分红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母亲示意我一眼,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姐姐安好。更深露重,姐姐风寒未愈,怎么不先回房歇息?」
沈暮云微微一笑,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虽体弱,也知为人子女的道理,不敢先行告退。妹妹何故看轻姐姐?」
7
我头皮一麻,沈暮云自打出生起便被父亲抱到了前院亲自教养,母亲也从来没有给她立过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如今她半夜守在正堂,若被父亲知晓,只怕母亲又要吃挂落了。
母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慈爱地说道:「暮云,知道你纯孝,但还是要保重身子。夜深人困,我先去歇息了,你们姊妹也快些去睡吧。」
沈暮云也不搭话,她玩了会儿手上的一双玉镯,才笑着开口道:「听说皇后娘娘给咱们家女孩儿赐了东西,妹妹怎还藏着掖着呢?」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我心里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沈暮云肯表明来意就好,至少我也能有所准备。
九岁那年,沈暮云也曾如今日这般,在主院中枯坐半晌。
当时我正要奉太后之命入宫侍疾,不知其来意,也不敢直言相问,一番行礼对答后还是匆匆离开了。
后来,沈暮云受风病倒,父亲从此再没有进过主院一次。
而母亲之后的每一次进宫觐见,都会提前安排车马,去前院接上沈暮云。
想到太子和沈暮云由此产生的孽缘,我不禁暗叹一声。
恭送母亲回房安歇后,我忙起身对斜倚在灯下的沈暮云唯唯说道:「娘娘的赏赐尚未装入库房,还请姐姐挑几件看得上眼的赏玩。」
当今皇后出身寒微,待字闺中之时,不过是一个卖伞小贩的女儿。
听闻早年她因出身卑下的缘故,颇受过几位高门嫔妃的打压。直到后来生下太子,又因太子落水的缘故与母亲交好,境况才一日日好起来。
许是因体验过市井生活的缘故,这位皇后娘娘备下的赏赐往往有些特别。
或是极为华丽贵重,穿着戴着都难掩熠熠其辉,或是过于平易近人,丝毫瞧不出宫廷匠制的痕迹。
这样的赏赐,是不合沈暮云胃口的。
她总觉得贵重的物事太俗艳,而市井的玩意又过于鄙陋。
我摸不清沈暮云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命下人将所有赏赐悉数堆在桌上任她赏玩。
不料,沈暮云停停走走看了一圈,却忽然回首,含笑对我说道:「请妹妹先挑一件,余下的便给姐姐带走吧。」
我连忙谦让道:「多谢姐姐美意。我手脚粗笨,房里不常放这些精巧物件,还是请姐姐带回珍藏,也算不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沈暮云闻言咯咯笑了笑,接着便抬眸嗔道:「娘娘有赏,姐姐岂能独占,妹妹莫非是要陷姐姐于不义?便挑一两件去玩罢。」
言毕,沈暮云不再看我,自顾自坐下饮起了茶。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量着桌上的赏赐,见一堆金光闪闪的物事中,果然有几件香囊、木簪、泥娃娃之类的玩意儿,做工用料都十分粗糙,想来是皇后回忆往昔时,一时兴起命人买来的。
我料想沈暮云颇好风雅,当是看不上这些市井俗物,于是逡巡一圈后,拿起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木镯子。
「那妹妹便要了这个不易碰坏的镯子吧,余下之物请姐姐赏玩。」
沈暮云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盏,也不看我取了何物,只懒懒翻看了一番桌上的东西。
突然,她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惊疑道:「咦,方才这有只木镯,做得极为工巧,怎么忽然便不见了?」
8
我心底一紧,连忙打量了一眼手上的镯子,见其也无雕花,也无彩绘,入手触感亦是十分粗糙,心里便有些拿不准。
沈暮云拈着手绢翻看了一圈,又斜睨着我道:「母亲治家严谨,在京中可谓有口皆碑,怎么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拿东西呢?」
我心中再无侥幸,心说姐妹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心有灵犀喜欢上同一样东西,不知该说巧合还是晦气。
「姐姐眼光果然独到,妹妹刚才挑东西时,也觉得这镯子十分不俗,便拿起来看看。」
说着,我忙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木镯轻轻递给沈暮云。
沈暮云并不伸手来接,却也不再斜睨着我,只自顾自坐下叫人换茶。
我立在原地,只觉又困又饿,十分乏累。虽然心里有些尴尬,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举着的手,将那木镯放回了桌上。
沈暮云似是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人,一边撇着茶沫,一边不耐烦地说:「怎么选个东西,这么磨磨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