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彪很被动,我明显觉得拉他拉得很费力。
一直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公交站台,他终于甩开我,呼哧呼哧地往回走。
「喂!」我喊他,「我这可是为你抢的,你老妈每天疯了似的,不就是为了能中奖?」我把彩票硬塞进他怀里,然后扭头就走。
很多年后,当我向警察说起这些细节时他们都不肯置信,他们不信的是,我会对那笔巨额的奖金不为所动。我不屑地笑笑,他们忘了,我和二彪一样,都不是正常人。在普世的价值观里,我们都是傻的可笑的愚人。
否则我怎么会想尽办法让身家不菲的父亲破产,从而让母亲再无留恋地离开他。
对于一个对我仗义的傻瓜,我拿什么回报他都不为过,何况是我并不在乎的金钱。
我走在大雨里,第一次觉得,这小镇和我的人生并不是那么无聊。
4
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候互联网还没如今这样普及,二彪被嘱咐按时从电视上把双色球和3D的中奖号码记在一张纸上,他老妈有时上夜班来不及亲自去彩票站,就捏着二彪的纸条,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一遍又一遍,神经质的执着。
在我陪二彪去彩票站等他老妈的某个黄昏,看到那个男人和彩票站的老板在吵架。那男人好像是守号守了几年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字,但他坚持说是死去的先人托梦给他的。因为每次都买一样的号,也就不会盯着自己那张纸看,只关注公布出来的中奖号码。昨天他才发现,老板给他打错了一位数,且连续几天都是错的。他笃信,就是这样的错误破坏了他的运气。
那男人我认得,是食杂店老板娘的丈夫,每周的这一天,他要回城里前妻那里看他的女儿,第二天再回来,雷打不动。
两人吵得很凶,我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那男人抓了打出来的彩票气呼呼走了,彩票站的老板在身后骂:「臭德行,一辈子中不了!」
第二天二彪一如往常,手里捏着一张写了串数字的纸条站在那处墙角。我知道那是他给他老妈抄的中奖号,可瞥见那串数字时,我嘴角不由得飘飘带笑。
赌一把吧,看我们截不截得到他,和他身上的彩票。
抢彩票和抢钱不一样,我可以当作自己只是抢了一张纸。
很幸运,一切都没来由得刚刚好。不幸的是,那男人差点死了。
一辆运石头的翻斗车无路可走,只得挤在我们留出的那半条路里慢悠悠驶过,大约是雨太大遮蔽了视线,以至于司机没能看见路边的摩托和摩托边的人,或者他明明是看到的,却懒得惹事上身,于是闷头前进。
车轱辘在坑里一滑,一块并不大的石头滚下来,砸在那男人脊柱上。
当时二彪就站在马路对面,他眼看着翻斗车轰隆而去,然后冲进雨里,把石头从男人身上移了开。男人因此保住性命,却也从此下肢瘫痪,成了个不能自理的残废。他没有感激二彪,在二彪跑到他跟前时,他便看到二彪手里攥成一团的彩票,咬着牙发抖。
男人报了警,说是二彪打晕他,抢劫他。
现场再无他人,二彪再一次被人赃并获。
讽刺的是,那张彩票并没有中到巨额奖金。彩票老板这一次把从前打错的那一位数字纠正过来了,它有5+1位数字吻合,只有区区三千元奖金。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残废掉的男人哪个更懊恼。
但在二彪被拘留的第二天,他老妈便去派出所自首了。
「是我沉迷彩票,是我鬼迷心窍,我儿子他做不出这种事!」六十岁的老妇越哭越萎缩,好像挤掉了所有水分,将要变成一只干枯的茄子。
二彪解释不清楚,警察也更愿意相信,是他老妈的主意与背后指使,而这个即将失去监护人的傻子,要被送到心理医院。
我蹲在二彪常蹲的那个墙角抽着一根石林,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帮他的时候,却依旧是害了他。命运好像有意为难,不叫他走一步安稳快乐的路。
而我,终究只能是只黑色的蝴蝶。
不久之后,法院便宣判下来。二彪的老妈被判了十年,镇里地方有限,只有男监,她被转移到市里的女监。而二彪,在被送往心理医院的路上逃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这一年,我十七岁,我欠了一个人一笔债,一笔很大很重的债。
5
五年后二彪回到镇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去了食杂店,给了老板娘一笔钱,他什么也没说,又走到那个墙角,静静插着手站着。
他像在等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等,也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五年里,他就一直在那里,既淡漠又无辜地,看着世人的蝇营狗苟。
可我却一直在等他。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石林:「哥们儿,抽烟不?」
他摇摇头,笑笑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吗?」
我仿佛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静了会儿,他说:「我去工地上出大力了,他们对我特别好,和聪一样,做什么事都带上我。我攒了钱拿回来,给老板娘家,希望他们不要生气。」
我眼眶一热,揽住他肩膀:「嘿,哥们儿,知道吗,十五岁前,我觉得我想毁灭世界。」
那时候父亲经商,家里飞速富有起来,他却每每带回一身酒气,我和母亲是他的陀螺,他用皮带抽着我们,说我们是蛀虫,只知道享受,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我便做了次真的蛀虫,把他盖的那个小区的真正施工图卖给记者,那图纸上猫腻太多,与公示出来的数据完全不同。被他坑骗的购房者把他堵在公司门口,举着合同和菜刀,要求退房。
资金周转不灵,那个盘烂在了他手里,巨贾一夜间也可以变得负债累累。
母亲带我离开的时候家门口还有盖楼的工人静坐着索债,我们只能逃到偏僻的小镇,猫起来生活。可是走出那个家门的时候,父亲恶狠狠地甩了我一皮带,说:「兔崽子,要是让我知道,这事儿是你搞的鬼,我一定弄死你!」
他凶狠得如此真实,他的亲生儿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在那个眼神里被杀死了。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真情,一切都是虚无。
那些为虚无而拼尽力气的,也都是大傻子。
「你别告诉我,你还信这些狗屁东西。」我仰头望望二彪,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实话跟你说吧,你姐姐自杀之前,我听见她跟你妈吵了一架。」
我的手在他肩头紧了紧,我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拉他一把,想将他和我拉到同一个世界。
那是小学失火事件后的几天,二彪的老妈找他姐姐拿钱,姐姐为难,同时也不甘:「这些年我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就连结婚,也只是因为他家给的彩礼多你就不管不顾地答应。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一辈子都为他活着。」最后一个他,指的是二彪。
二彪的老妈没什么表情:「这是你欠他的。」
「我不欠他!就算欠,也早该还清了!」姐姐咬唇瞪着母亲,笑了一下,「当年我为什么把他从炕上摔下去?不就是因为你们太偏心。什么都围着他转,我就是这家里的下人一样,供你们使唤。我一直不觉得你们对我有任何亲情,早知道当初就该再用力一些,直接把他摔死,就像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样,脑袋都摔得稀烂,省得连累我这么多年,到头来,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我也只是你的钱袋子……」
啪!母亲一个巴掌甩了过去:「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个人吗?你还不如早点死了!」
姐姐的唇角动了动,把一张银行卡放在窗台上,「密码是弟弟生日。」然后转身走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那笔钱是她从丈夫那里偷拿的。
然后,她按母亲的话,死在了自家门口。
这就是所谓亲情,一个想要摔死弟弟,一个逼死了女儿。我说完时,阴阴地望向二彪,「听明白了吧,你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姐姐害的,你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是她故意把你摔到地上的。」
他的眼神依旧安静,「我知道。」
「我很小就知道,」他说,「可我不恨她。」
他再没说话,我也不再问。我想我一直误会了他,他眼神里那份光芒不是淡漠,而是通透,因为透亮到直通灵魂,所以才如此刺目。
我害他两次,让他一个个失掉亲人,于是我留在原地等他,把这里当作了囚牢。我想我们是可以结伴为生的,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还能毫无怨怒地接纳我。可不巧,我没能将他拉进我的世界,却险些让他将我拽进他的世界。
那个愚人的世界。
6
我离开小镇时,长途大巴走的依旧是那条临海公路,路面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坑坑洼洼。
二彪整天整天在那条路边守着,翻斗车上滚下东西,他就飞快冲过去,把石头挪走,车少时,便拎着铁锹填平路面。镇里领导觉得他智力也不是太差劲,也就没有动了将他遣送回医院的念头,每个月还给他发放点补助。
好像当年来到小镇时一般,我从大巴的车窗里看见二彪。黑色的棉袄,军绿的裤子和帽子都已经破旧不堪,这是他许多年来不变的行头,也是这样的生活方式才能在五年里省下十万块,给了那个残疾的男人。他拄着铁锹把手,正定定望向大巴,好像在目送我。
我有些庆幸,庆幸五年前这条路还没有因为二彪而变得平坦。
于是,送二彪去心理医院的吉普车才会在此又一次中了陷阱。我终于算是帮过他一次。但他所给予我的,是一把人世的钥匙。
蝴蝶的翅膀或许并不是黑色,它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黑夜里。
「哥们儿,你真的不傻,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聪,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款式陈旧的Zippo。
我把玩着那只打火机,看它蹿出一朵暖红的火苗,说:「别急,你老妈很快会回来陪你。」
二彪,我要谢谢你,用近似痴傻的宽容,让我告别暴烈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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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思极恐:阴魂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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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相信任何人:黑灯下的灰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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