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没理他。“四天前,军队基地有警报。有人惊到了守卫的军犬。哨兵看到有人朝着你父亲的教堂那边跑了。”彼得一直在观察亚恩的表情,可直到现在,亚恩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那个人是你吗?”
“不是。”
这次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他继续道:“士兵搜查了你父母的家。”彼得看到亚恩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恐惧,“他们问你父母有没有看到陌生人。当时有个年轻人正在睡觉,牧师说那是他的儿子。那个人是你吗?”
“不是。圣灵降临节后我就没回过家。”
这也是真话。
“两天前,你弟弟哈罗德回到了詹斯博格。”
“拜你所赐,他退了学。”
“他退学是因为给学校抹了黑。”
“因为在墙上涂鸦?”亚恩再次转向蒂尔德,“警察局的警官本来打算释放我弟弟——可彼得却坚持让学校赶他走。这下你知道他有多恨我们家了?”
彼得说:“他打破了化学实验室的玻璃,想去冲胶卷。”
亚恩的眼睛睁大了。显然这对他来说是个新闻。他终于慌了。
“幸运的是,另一个学生发现了他。那个学生的父亲恰好是一个忠诚守法的好公民,他把事情的整个过程告诉了我。”
“是个纳粹吧?”
“那是你的胶卷吗,亚恩?”
“不是。”
“校长说那是色情照片,已经被他没收销毁了。他在说谎,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想那应该是桑德岛上军事基地的照片。”
“是吗?”
“那是你的照片,是不是?”
“不是。”
彼得觉得亚恩开始害怕了,准备乘胜追击。“第二天早晨,一个年轻人去了詹斯・托克斯威格家。我们的警官开的门——那是个中年警官,不算是我们警局的中坚力量。那男孩假装找错了地址,说是要找医生。我们的警察居然相信了他。但显然他是在说谎。那就是你弟弟,是不是?”
“我很确定那不是。”亚恩虽然这样说,却已经表现出了恐惧。
“哈罗德是去给你送照片的。”
“不是。”
“那天晚上,有一个自称叫希尔德的女人从博恩霍尔姆打电话给詹斯・托克斯威格的住所。你说的那个女孩是叫希尔德吗?”
“不是,叫安妮。”
“那希尔德是谁?”
“没听说过。”
“也许是个假名。会是你的未婚妻赫米娅・芒特吗?”
“她在英国。”
“那你就错了。我已经和瑞典移民局通过话了。”事实上很难和对方沟通,但彼得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赫米娅・芒特在十天前已经到达了斯德哥尔摩,至今还没有离开。”
亚恩想假装惊讶,但他实在是演技不足。“我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但语气却有些过分温和了,“我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听到她去瑞典——甚至有可能已经回到丹麦——的消息,他应该感到非常惊讶才对。他绝对是在撒谎。彼得继续道:“同一晚——也就是前天晚上——一个绰号叫‘学生弟’的人到海边的一间爵士吧,让一个叫卢瑟・格雷格的人帮他逃到瑞典去。”
亚恩的恐惧加深了。
彼得说:“那是哈罗德,是不是?”
亚恩什么都没说。
彼得靠在了椅背上。亚恩已经动摇了,但无论如何,他依然还在采取防卫的态度。对彼得的每个问题,他都有办法应对。更糟糕的是,他还很聪明地把这件事归结到彼得对他一家的仇恨上,声称彼得是因为私人恩怨才逮捕了他。弗莱德里克・朱埃尔恐怕会轻信他的话。
蒂尔德没经过彼得同意,就给亚恩倒了一杯茶。彼得什么也没说,这也是他们计划好的一部分。亚恩哆哆嗦嗦地接过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蒂尔德语调和缓地说:“亚恩,你绝对参加了这个间谍圈。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还牵涉了你的父母,未婚妻,还有弟弟。如果任其发展,你弟弟会被作为间谍绞死——而这都将是你的错。”
亚恩两只手握着杯子,什么都没说,脸上混合着震惊和恐惧。彼得猜他应该已经动摇了。
“我们可以和你做个交易。”蒂尔德说,“你交代一切,我们就免去你和你弟弟的死刑。这不是我随口说的,布劳恩将军几分钟后就会过来,他会保证让你活命。但首先你要告诉我哈罗德在哪儿。如果你不说,那么不仅是你,还有你弟弟也会死。”
亚恩的样子看上去既怀疑,又害怕。双方都沉默了良久。最后亚恩好像做出了决定。他把杯子放在了那个托盘上。他看着蒂尔德,然后又转向彼得。“下地狱去吧。”他静静地说。
彼得愤怒地站了起来。“下地狱的人是你!”他大喊着踢倒了椅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蒂尔德站起身来,静静地离开了。
“如果你不跟我们说,那么就得去见盖世太保。”彼得继续生气地喊道,“他们可不会像我们这样客气。他们会往你的指甲里钉钉子,拿火柴烧你的脚心,电你的嘴唇,再往你身上泼冷水,会把你扒光,用锤子揍你。他们会把你的脚踝和膝盖全都敲碎,让你这辈子不能再走路,然后再打你,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你会求他们让你死,但他们不会同意的——直到你交代为止。你会交代的。记住。每个人都会交代的。”
亚恩一脸苍白,静幽幽地说:“我知道。”
他恐惧背后的镇定和顺从让彼得有些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门开了。布劳恩将军走了进来。现在是六点钟。彼得一直在等他出现: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一身军装、佩戴着武器的布劳恩让人感到了作为军人的冷硬与效率。和往常一样,他受伤的肺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低如耳语:“是要把这个人送去德国吗?”
亚恩突然采取了行动。
彼得本来正看着布劳恩的方向,余光却瞥见亚恩向茶盘那边伸手过去。重重的茶壶一下子从彼得脸旁飞过,茶水撒了一脸。彼得急忙擦去脸上的茶水,而亚恩则猛然扑向了布劳恩。他虽然有腿伤,可还是把将军扑倒在了地上。彼得想阻拦,但为时已晚。布劳恩躺在地上喘着气,亚恩敏捷地解开了他的枪套,拔出了枪。
他双手握着枪指向彼得。
彼得定在了那里。那是一支九毫米的鲁格尔,弹膛里应该有八发子弹——但布劳恩上子弹了吗,还是只是为了恫吓?
亚恩向后挪到了墙边。
门依然开着,蒂尔德走了进来,叫道:“怎么——”
“别动!”亚恩叫道。
彼得快速自问亚恩对武器有多熟悉。他身在军队,但空军应该不会有太多练习射击的机会。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问题,亚恩关上了手枪左边的保险,而且故意让他们看到。
蒂尔德背后站着那两个带亚恩过来的警察。
四个警察都没有带枪。警察局规定他们不能带武器到监狱区域。这样规定正是为了防止出现现在的状况。但布劳恩从没想过自己应该服从任何规定,而且也没有人敢命令他交出武器。
现在亚恩可以随心所欲了。
彼得说:“你知道,你逃不掉的。这是丹麦最大的警察局。你可以制服我们,但外面有几十个佩带武器的警察在等着你。你没法制服他们。”
“我知道。”亚恩说。
他的语气里又出现了刚刚的顺从。
蒂尔德说:“难道你想要杀害无辜的丹麦警察吗?”
“我不会的。”
事情开始渐渐清晰起来。彼得想起了在拘捕亚恩时他所说的话:“你这头蠢猪,你应该杀了我。”这刚好与亚恩被抓后表现出的大义凛然的态度相吻合。他害怕背叛自己的朋友——或许还有他的弟弟。
突然间,彼得意识到之后要发生什么了。亚恩明白,能获得安全的唯一途径就是死去。但彼得希望他能在盖世太保那里交代出自己的秘密。他不能让他死。
他不顾亚恩手里的枪,直接向他扑过去。
亚恩并没有开枪。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下巴下面柔软的皮肤。
彼得扑到了亚恩身上。
枪响了。
彼得想抢过那把枪,可是太晚了。一股混了脑浆的鲜血从亚恩的头顶迸射而出,溅在了亚恩身后的墙上。彼得和亚恩一起倒在了地上,脸上也溅上了血点。他滚到一旁,站了起来。
亚恩的脸没有一点变化。伤口都被挡在了后面。他的唇边依然带着那个充满了讽刺的笑容。几秒钟后,他倒向了一旁,脑后的伤口在墙上留下了一团猩红。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彼得用衣袖擦了擦脸。
布劳恩将军站起身来,依然重重地喘着粗气。
蒂尔德弯腰捡起了手枪。
三个人一起定定地看着那具尸体。
“勇敢的人。”布劳恩将军说。
21
哈罗德醒来的时候,他朦胧地觉得之前发生了一些非常美好的事,却突然记不起来是什么事了。他躺在教堂后殿的壁架上,身上搭着卡伦送来的毯子,胸膛上坐着黑猫佩恩托普,等着自己的记忆渐渐恢复。对他来说,那件事既美好,却也有很大风险。然而因为事情太令人兴奋,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脑筋一下子清晰了:卡伦同意要和他一起驾驶大黄蜂去英国。
他猛地坐了起来,佩恩托普瞬间“喵”地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到了地板上。
他们两个可能被抓到,被关押,甚至被处死。可让他高兴的是,他可以和卡伦独处很长的时间。他并没有期待什么浪漫故事。他知道自己和她相距甚远。但无论如何他就是难以克制对她的好感。就算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和她接吻,能够独处也已经让他激动不已了。而且不仅仅是飞行的那段时间——当然那是最棒的部分——他们在此之前还要花上几天来维修那架飞机。
整个计划的成败都取决于他是否能修好那架大黄蜂。昨天晚上,因为只有一把手电,他没法很仔细地查看飞机的状况。此刻的阳光充足,他终于可以彻底了解一下任务的艰巨程度了。
他用房间一角的那个水龙头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首先,他注意到飞机的起落架连着一条长长的粗绳子。这是干什么用的呢?他想了一下,终于想到这应该是在关掉引擎后移动飞机用的。由于机翼折起来了,所以很难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去推动飞机,用这条绳子就可以将飞机拽到指定位置了。
就在这时候,卡伦来了。
她很随意地穿着短裤和拖鞋,展现出一双结实的长腿,刚刚洗过的卷发像铜丝一样半遮着那张小脸。哈罗德想,天使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她真的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不过现在想到牺牲还为时过早,哈罗德自我安慰地想道。他连飞机都还没开始修呢。而且如今飞机的状况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这任务实在有些令人望而却步。
和哈罗德一样,卡伦也变得悲观了起来。昨晚她还对这次冒险充满了期待,可现在却感到前景黯淡了。“我一直想着修飞机的事,”她说,“我不太确定我们真的能修好它,而且只有十天的时间——不,现在只剩下九天了。”
但哈罗德是那种越挫越勇的人。“那倒不一定。”
“你又露出那个表情了。”她望着他说道。
“哪个表情?”
“你一听到自己不爱听的话,就会做出那个表情。”
“我没有。”他不高兴地说。
她笑了。“咬着牙,撇着嘴,还皱着眉头。”
他笑了,心里因为她对自己的关注而感到高兴。
“现在好一点了。”
他开始像个工程师一样研究起那架大黄蜂来。他第一次看到它时,本以为它没有翅膀,可后来才想到他们为了放置方便而把机翼折起来了。哈罗德看了看连接机翼和机身的合叶。“我想我能把机翼重新归位。”他说。
“那很简单。我的老师托马斯每次停飞机的时候都会把机翼折起来。归位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她用手摸了摸一边的机翼,“但外面的布太旧了。”
机翼的木框架外面覆盖了一层布,上面涂了颜色。在机翼的顶端,哈罗德可以看到机翼和翼肋连接处的粗线。布上面的漆已经现出了很多裂纹,有些地方的布已经破了。“只是表面破损,”哈罗德说,“要紧吗?”
“要紧。这些破损会影响到机翼上方的气流。”
“所以我们得把它们缝好。我更担心的是起落架。”
飞机好像是经历过什么事故,有可能就是亚恩说的降落不当。哈罗德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着飞机的起落装置。那个实心钢短轴有两个齿尖,嵌入到一个V形的支杆中。V形支杆是由椭圆形钢管制成,V形部分最细的部位——也就是在钢齿尖的附近——都变了形,看上去好像碰一下就会断。旁边还有一根支杆看上去完好无损,哈罗德觉得那应该是减震器。但无论如何,整个起落架显然是无法支撑飞机降落的。
“是我弄的。”卡伦说。
“你降落时出问题了?”
“我在侧风中降落,被吹到了旁道外。结果翼尖碰到了地上。”
这听上去真恐怖。“你吓坏了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很蠢,但汤姆【9】说这对大黄蜂来说并不奇怪。他还承认说自己也曾经干过一次。”
哈罗德点了点头。亚恩猜得没错。可她提起自己飞行老师汤姆时的样子让他感到有些妒意。“为什么没有修?”
“我们这里没有维修设备。”她指了指旁边的那个工作台和工具箱,“汤姆只能简单地修理一下,他对引擎什么的很在行,但这里又不是金属工具店,而且我们也没有焊接的工具。后来爸爸心脏出了问题,虽然病好了,却不能考飞行驾照,所以也就没兴趣学飞行了。结果飞机就一直放到了现在。”
听上去情况不太妙,哈罗德想道。如果没有工具,他怎么去修理这些金属件呢?他走到机尾附近,检查了机翼曾经触地的部分。“好像损坏得不太厉害,”他说,“很快就可以修好。”
“这不好说,”她好像没那么乐观,“里面的木头可能撞坏了,但我们看不到。如果机翼有问题,飞机会坠毁的。”
哈罗德开始研究横尾翼。尾翼的后半部分连着合叶,可以上下移动。他记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升降舵”。直立舵则是左右移动的。他看到了控制它们的电线,可每条电线都被剪掉了一段。“这些线呢?”
“我记得是被拿去修什么机器了。”
“这下麻烦可大了。”
“不过也只在末尾减掉了十英寸——是从机身下面的接入面板附近剪的。”
“没有区别,这加起来已经四十英寸了——现在没人能买到这些东西。所以他们那时候才会想到从飞机上拆零件。”哈罗德也开始灰心了,但他还是故意提起兴致说,“好吧,让我们再看看其他地方。”他走到了机头,发现机身右边上有两个挂钩。他拿开挂钩,打开了引擎罩。罩子是一层薄薄的金属片,应该是铝制的。他开始研究引擎。
“是同轴四缸引擎。”卡伦说。
“是的,但好像是反的。”
“正好和汽车相反。飞机的轴在上面,是为了升高螺旋桨。”
哈罗德对她的专业知识感到十分惊讶。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知道机轴是什么。“汤姆人怎么样?”他假装闲谈,掩盖着心里的怀疑。
“他是个好老师,很耐心,很愿意鼓励学生。”
“你和他之间有过什么吗?”
“拜托!我当时才十四岁!”
“我打赌你暗恋过他。”
她有些不高兴了。“在你看来,女生学机械就是因为暗恋老师吧?”
哈罗德确实是那样想的,不过他还是马上否认:“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注意到你一谈起他就一副很欣赏的样子。反正不关我的事。引擎是风冷式的。”他转换了话题。引擎里面没有冷却器,但汽缸上有风扇。
“所有飞机引擎都是风冷式的吧,可以减重。”
他走到了另一边,打开了右面的引擎罩。所有的燃油管都紧密相连,从外面看并没有任何损毁。他拧开了油箱盖,查看量油计。油箱里还有一点油。“油量还够,”他说,“咱们看看能不能打着火。”
“两个人就好办多了。你可以坐在驾驶舱里,我来摇螺旋桨。”
卡伦打开舱门,突然大叫了一声,倒在了哈罗德怀里。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她的身体,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狂喜。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抱在了一起。他对自己的窃喜感到有些内疚。他很快扶着她站稳了身子。“你没事吧?”他说,“怎么回事?”
“老鼠。”
他再次打开门,两只老鼠从他的裤脚旁蹿到了地上,跑开了。卡伦不悦地咕哝了一声。
飞机的一张椅子上的布料破了洞。哈罗德猜,老鼠应该是在这些填充物里筑了窝。“很简单。”他用嘴发出“啧啧”的声音,佩恩托普旋即出现了,等着吃东西。哈罗德把那只猫抱起来,放进了驾驶舱里。
佩恩托普像通了电一般。它从驾驶室的一端跳到另一端。哈罗德好像看到有只老鼠拖着尾巴钻到了左边座位的洞里。佩恩托普马上跃到了那个座位上,然后又跳上了后面的行李架,却没能抓住那只老鼠。它没有放弃,在那个洞附近使劲地嗅着。最后它找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老鼠,开始优雅地吃了起来。
哈罗德在行李架上看到了两本书。他把它们拿了出来。那是两本操作指南,一本是关于大黄蜂的;另一本是关于这部吉卜赛少校发动机【10】的。他非常高兴,把书拿给卡伦看。
“可那些老鼠怎么办?”她说,“我讨厌它们。”
“佩恩托普正在赶它们呢。以后我就不关舱门了,它随时可以过来捉老鼠。有它在,它们就不会来了。”哈罗德翻开了那本大黄蜂的操作指南。
“它现在在干吗?”
“佩恩托普?在吃小老鼠呢。你看这个示意图,真是太棒了!”
“哈罗德!”她喊道,“这太可怕了!快让它别吃了!”
他愣住了。“怎么了?”
“这太恶心了!”
“这很自然啊。”
“我不管它自然不自然。”
“那怎么办呢?”哈罗德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要把老鼠窝清理掉。我可以用手把它们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但是佩恩托普还是会把它们吃掉,除非被外面的鸟先发现。”
“但太残忍了。”
“那是老鼠,看在上帝的份上!”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难道看不出我讨厌这样的事吗?”
“我明白。但我觉得这很傻——”
“哦,你这个没脑子的机械工,只知道道理,不通人情。”
这次轮到他受伤了。“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她站起来就走了。
哈罗德待在了那里。“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喊道。她难道真的把他想得这样冷漠吗?这太不公平了。
他站在一个箱子上,朝窗户外面看。他看到卡伦沿着大路朝城堡的方向走去。可突然间她好像改了主意,转身走进了树林。哈罗德本想跟着她,后来还是作罢了。
第一天合作,他们两个人就吵了一架。这样下去,他们能一起飞去英国吗?
他回到飞机旁,决定先试着发动引擎。就算卡伦退出了,他也可以再找一个人开飞机。
操作指南里写着启动的方法。
放好轮挡,拉好手刹。
他找不到轮挡在哪儿,只能把两个废品箱挡在了机轮前面。接着,他又把左边门里的手刹拉好,再仔细检查了一下是否拉到了位。佩恩托普正坐在椅子上,舔着自己的爪子,一副慵懒的表情。“那位女士觉得你恶心。”哈罗德告诉它。那只猫一脸轻蔑地跳出了机舱。
打开油箱(开关在机舱内)。
他朝机舱里面望了望。那里空间很小,他不用钻进去,就可以够得到所有的开关。燃油表的一部分被挡在了两个座椅背的中间。它的旁边有个小槽,里面有个可以拨动的开关,哈罗德把它从“关”拨到了“开”。
拉动发动机泵任一侧的操作杆来给化油器注油。汽化器打油泵会向飞机供油。
左面的引擎罩还开着。他看到了两个燃油泵,每个燃油泵上面都伸出来一根小杆。
很难辨别哪个是汽化器打油泵,但他猜应该是那个上面带一个拉环、拉出后可以自己收回去的装置。他连续拉了几次。很难说他的做法是否正确,油箱里可能根本就没什么油了。
卡伦的离开让他感到十分沮丧。为什么他每次都会惹到她?事实上他恨不得表现出最大的热情和友善,只要她高兴,怎么样都可以。但他却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像引擎那样简单呢?
把节流阀关闭,或放在接近“关”的位置。
他讨厌表意不明确的操作指南。到底是要把节流阀完全关掉呢,还是留一点空呢?他找到了节流杆,就在左舱门前面一点点的位置。回想着自己两周前驾驶虎蛾时的情景,他想起保罗・柯克应该是把节流杆放在离“关”一英寸左右的位置。大黄蜂应该也是类似。不过这架飞机的节流阀旁边有1-10的刻度标志,之前的虎蛾可没有。哈罗德凭着猜测把节流阀放在了“1”档。
将按钮打开。
哈罗德看到仪表盘上有一对按钮,简单地标着“开”和“关”。哈罗德猜这应该就是控制磁动机的按键了。他将它们打开。
转动螺旋桨。
哈罗德站在机头,拉住了螺旋桨的一个扇叶,把它拉了下来。螺旋桨非常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拉动。可它只是“咔啦”地响了一声,然后便停止了。
他再次用力转了一次,这次它好像变得轻了些。
第三次,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推动扇叶,希望引擎能启动。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再试。螺旋桨松动了很多,每转半圈都“咔啦”一声,可引擎却丝毫没有动静。
卡伦走了进来。“发动不了吗?”她说。
他惊讶地望着她。他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她,心情顿时敞亮了起来,不过还是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刚刚开始。”
她露出了后悔的样子。“对不起,我刚刚耍脾气了。”
这真不像她。在哈罗德看来,她应该是个不会道歉的骄傲女孩。“没关系。”他说。
“我一想到猫吃小老鼠的样子就受不了。保罗都已经牺牲了,可我还只顾着小老鼠的事,这太傻了。”
这正是哈罗德的想法。但他并没有那样说。“反正佩恩托普已经走了。”
“引擎发动不了倒不奇怪,”她把话题转到了实际问题上,他在尴尬的时候也会这么做,“这飞机至少三年没有开过了。”
“可能是燃料的问题。经过了几个冬天,水可能冻住了,但油会浮在表面。我们先要把水排掉。”他低下头看书上的指示。
“安全起见,我们要先关上开关。”卡伦说,“让我来吧。”
哈罗德在指南里看到,机身下面应该有一个面板,放油塞应该就在里面。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改锥,平躺在地上,移到飞机下面,打开了那个面板。卡伦躺在了他身边,接着他拧下来的钉子。她身上很香,混合着皮肤和香波的味道。
面板卸下来之后,卡伦把可调扳手递给了他。那个放油塞的位置设计得有点歪。这种错误让哈罗德很想能掌握大权,督促那些懒惰的设计师好好工作。他把手从面板的洞口伸进去以后,就看不到那个放油塞了,所以只能摸索着操作。
他缓缓地转动着那个塞子,打开之后,一股冰冷的液体一下子流到了他的手上,他猛地抽出手,手指却不小心撞在了那个洞的边沿上。他疼得扔掉了塞子。
那个塞子顺着机身轱辘开了。燃料从那个洞口流了出来。他和卡伦赶紧躲开身子。他们毫无办法地看着燃油流到了教堂的地上。
哈罗德诅咒着德・哈维兰公司和设计这架飞机的粗心的英国工程师。“现在完全没油了。”他烦恼地想。
“我们可以从那辆劳斯莱斯里弄点油出来。”卡伦建议道。
“那不是飞机用的油。”
“大黄蜂用的是汽车油。”
“是吗?我都不知道。”哈罗德的眼睛亮了,“好。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把那个放油塞拿出来。”他想那个塞子应该会停在某条横梁的附近。他把胳膊伸了进去,可却伸不到那么远。卡伦从工作台那边拿来了一个钢丝刷,把它伸进去够到了那个塞子。哈罗德把塞子归回了原位。
接下来,他们就要从那辆车里把汽油弄出来了。哈罗德找到了一个漏斗和一个干净的桶。卡伦则用一个大钳子剪了一段橡胶水管。他们掀开了劳斯莱斯上面盖的罩子。卡伦打开了油箱盖,把橡胶管伸了进去。
哈罗德问:“我来吧?”
“不用,”她说,“该我来了。”
他想她希望能证明自己可以应付那些粗陋肮脏的工作,尤其是在老鼠事件之后,所以他没有坚持,站在了一旁。
卡伦把水管的另一头放进了嘴里,吸了一下。油上来之后,她即刻把管子放在了桶里,同时表情痛苦地吐了一口。哈罗德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令人惊讶的是,她皱着眉撇着嘴的样子居然还是那么漂亮。她看到他在观察她,马上问:“你在看什么?”
他笑了。“当然是在看你——你吐口水的时候真好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本以为她会反驳,没想到她只是笑了笑。
当然,他的赞美对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新闻。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情,女孩子应该能听得出来,而且你越是不愿意她们发现,她们就越容易发现。但相反,她好像很开心——甚至有些高兴他喜欢她似的。
他感到自己仿佛跨过了一座大桥。
桶差不多满了。胶皮管子里的油渐渐流干,车子的油箱已经被他们抽空了。可根据哈罗德的估测,桶里的油差不多只有一加仑。当然,要测试引擎肯定是没问题的,可他实在想不到到哪里去弄到足够他们穿越北海的油。
哈罗德把桶拎到了那架大黄蜂旁边。他拔出了燃油盖。盖子上有个钩子,把它固定在接管嘴旁。卡伦拿来了漏斗,哈罗德通过漏斗把桶里的油倒进了油箱里。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到哪儿去找汽油。”卡伦说,“显然,买是不可能的。”
“我们还需要多少?”
“油箱可以装三十五加仑。但是还有一个问题。理想的情况下,大黄蜂能飞六百英里。”
“也就是这里到英国的距离。”
“但如果情况没有那么完美——例如我们顶风飞行,这不是不可能……”
“我们有可能会掉到海里。”
“没错。”
“一样一样解决吧。”哈罗德说,“我们连引擎还没发动呢。”
卡伦很熟悉操作的步骤。“我来给化油器注油。”她说。
哈罗德打开供油按钮。
卡伦负责打开启动装置。看到汽油滴到地面后,她喊道:“打开磁动机。”
哈罗德打开了磁动机,检查节流阀是否处于微微打开的位置。
卡伦抓住螺旋桨的一个扇叶,把它拉了下来。又是“咔啦”一声。“听到了吗?”她问。
“听到了。”
“这是脉冲启动器的声音。有这个声音,你就知道它在工作了。”她又转了两下。最后,她使足了力气,把一个扇叶往前下一拉,然后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引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响声,那声音在整个教堂回荡着。可很快地,那机器又安静了下来。
哈罗德欢呼了一声。
卡伦说:“你高兴什么?”
“点着火了!所以应该问题不大。”
“但还是没启动。”
“会启动的。再试一次。”
她再次转动了螺旋桨,但结果还是一样。唯一的改变是卡伦因为刚刚的运动而变得双颊通红。
试了三次之后,哈罗德关上了磁动机。“燃油在流,”他说,“我想问题应该在打火装置上。我们需要一些工具。”
“这儿有个工具包。”卡伦走到机舱里,掀起一个座位的坐垫,下面有一个挺大的柜桶。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皮背带的帆布包。
哈罗德打开那个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圆柱头的扳手,那个圆柱头下面有个可以旋转的机关,这样可以方便在边边角角的地方使用。“这是通用的火花塞扳手,”他说,“德・哈维兰机长还是做了点好事。”
引擎的右边有四个火花塞。哈罗德拿出一个检查了一下。上面沾了汽油。卡伦从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把那个塞子擦干净。她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间隙测量规,测了一下空隙的大小。之后,哈罗德把火花塞放了回去。接着,他们又检查了剩下的那三个火花塞。
“那边还有四个。”卡伦说。
虽然飞机的引擎只有四个缸,但还是有两个磁动机,一个控制一套火花塞——哈罗德猜,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左边的火花塞是在两个冷却挡板的后面,比较难够到,要先拆掉挡板,才能把火花塞拿下来。
检查完所有的塞子之后,哈罗德拿掉了触断器上面的胶木帽,检查了那些接点。最后,他又拿开了磁动机上面的分电器盖,用卡伦的手绢把磁动机擦拭了一遍——那块手绢已经变成了一块脏抹布了。
“表面上的东西都查过了,”他说,“如果再启动不了,我们就有麻烦了。”
卡伦发动了引擎,转了三下螺旋桨。哈罗德打开机舱门,打开了磁动机的开关。卡伦最后转了一下螺旋桨,然后快速退了一步。
引擎开始运转了,先是叫了一声,然后闷闷的仿佛犹豫了起来。哈罗德站在舱门旁,把头伸进机舱,把节流阀推到了前面。引擎一下子启动了。
看到眼前转动的螺旋桨,哈罗德欢呼了起来。可在引擎的轰鸣声中,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引擎的巨响在教堂里震耳欲聋地回荡着。他看到佩恩托普一下子跳出了窗子。
卡伦来到他身边。她的头发被螺旋桨吹得蓬乱。哈罗德忘形地抱住了她。“我们成功了!”他喊道。更让他兴奋的是,她也抱住了他,说了句什么。他摇了摇头,表示听不到她说话。她笑着凑到他耳边。他感到她的嘴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他真想亲吻她。“我们应该把它关掉,别让别人听见。”她喊道。
哈罗德记起这可不是一场游戏。修理这架飞机是为了去执行一个危险的任务。他把头伸到了机舱里,把节流阀拉了回来,关上了磁动机。引擎停止了工作。
噪音停止之后,教堂里本应该会安静下来,可却并非如此。外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一开始,哈罗德以为那是自己耳朵里回荡着的轰鸣声,但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这是别的声音。令他感到不可置信的是,那声音像是士兵行进的脚步声。
卡伦等着他,一脸的慌乱与恐惧。
他们跑到窗户旁。哈罗德跃上了那个大箱子,拉住卡伦的手,帮她也站到了箱子上。他们肩并肩地向外望去。
三十来个穿着德国军装的士兵正在那条车行道上踏着正步行进。
哈罗德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是来抓他的,但却发现他们的样子好像不是在找人。队伍后面有一架马车,拉车的四匹马显得甚是疲惫,车上装的好像是扎营装备。他们走过修道院,继续前行。“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他们千万不能进来!”卡伦说。
两个人同时回头扫视了一下教堂。主要的出入口在西面,那是两扇巨大的木门。大黄蜂当时应该就是折着机翼从那里被推进来的。哈罗德之前也是从那里骑车进来的。门里边有一把陈旧的大锁和一把巨大的钥匙,再加上一根木头门栓。
还有另外一个出口,通向修道院的回廊。哈罗德通常都会走这扇门。这扇门也有一把锁,但哈罗德从来都没有见过锁的钥匙。门上没有门栓。
“我们可以用钉子把那道小门封死,然后像佩恩托普一样从窗户进出。”卡伦说。
“我们有锤子和钉子,但还需要一块木头。”
在这样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间里,找块木头本应不是什么难事。但令哈罗德失望的是,他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他卸下了工作台上方的墙壁上钉着的那个架子,把它紧紧地固定在了那道门上。
“几个男人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它推开,”他说,“不过至少没人能随随便便就走进来,发现我们的秘密。”
“但他们也可能从窗户往里看。”卡伦说,“只需要踩个东西就行了。”
“我们先把螺旋桨盖起来吧。”哈罗德拿起劳斯莱斯上面盖的那块帆布,两个人一起将那块布遮在了大黄蜂的机鼻上。那块布很大,几乎可以盖住了机舱。
他们往后站了站。“虽然盖上了机鼻,收了翅膀,可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一架飞机。”
“对你来说是的,但对那些第一次从窗户往里偷看的人来说,这里不过是一间杂物房。”
“除非对方是个空军。”
“外面那些人不会是德国空军吧?”
“不知道,”她说,“我最好出去看看。”
22
赫米娅在丹麦生活的时间比在英国还要长,可突然间,这里感觉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哥本哈根的大街上充满了敌对的空气,她感到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她像逃难者一样走到了街的尽头——曾几何时,她和父亲手牵着手在这里散步,那时的她是多么纯真而快活啊!让她心惊肉跳的不仅仅是那些检查站、德军的制服或是灰绿色的奔驰车,还有丹麦本国的警察。
她在这里有朋友,但她却没有联络他们。她怕让更多的人陷入危险之中。保罗死了,詹斯应该已经被捕了,她不知道亚恩现在身在何处。她心里痛苦极了。
她坐了一整夜的船,浑身上下感到疲倦而僵硬,而内心又对亚恩的处境感到焦虑万分。虽然她知道距离满月之夜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但她依然强迫自己要谨慎行事。
詹斯・托克斯威格住在圣保罗大街那排平房里。那些房子都只有一层,入户门就在大街上,没有花园。53号是空的。除了来开门的门房,再没其他人。昨天赫米娅打电话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至少一个警察在看守。现在估计已经撤掉了警力。
赫米娅观察了一下左右四邻。隔壁是一栋残破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孩子。这对夫妇看上去是那种只管自家事、无心顾及旁人生活的人。但另一边的住宅却刚被粉刷一新,里面的那个老妇人经常会从窗口往外望。
在观察了三个小时之后,赫米娅走到那栋新一些的房子门口,敲响了门。
那个穿着围裙的六十来岁的胖女人打开了门。她看了看赫米娅手中的箱子,“我不会买上门推销的东西。”她带着个傲慢的笑容说道,仿佛她的拒绝显示了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
赫米娅也笑着对她说:“我听说53号正在出租?”
那个邻居的态度马上变了。“哦?”她颇感兴趣地问,“你想找地方住?”
“是的。”正如赫米娅猜测的,那女人是个好事之人,“我要结婚了。”
那女人的目光马上转移到赫米娅的左手上,赫米娅给她看了看自己的订婚戒指。“很漂亮。我必须要说,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能有家好邻居住在隔壁真是种安慰。”
“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压低了嗓门。“那儿之前是共产党间谍的窝点。”
“不是吧,真的吗?”
那女人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上星期三,警察把他们抓起来了。所有人。”
赫米娅内心一阵恐惧,但还是竭力掩盖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假装和她闲扯。“上帝!有几个?”
“具体我也不知道。房子的租户是托克斯威格先生,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不过他对长辈好像不太尊重。最近有个空军也住在这里,长得很帅,但不太说话。不过那房子出出进进的人有好几个,大概都是军人。”
“他们周三被抓起来了?”
“就在人行道上,施密特先生的狗尿尿的那根灯柱那里,有人开枪了。”
赫米娅吸了口气,用手捂住了嘴巴。“哦,不!”
那个老太太点了点头,看来对赫米娅的反应感到满意,完全没怀疑过自己谈到的人正是赫米娅的爱人。“一个便衣警察给了共产党一枪。”她又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用一把手枪。”
赫米娅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她实在不敢面对自己将要知道的事实。她用尽力气挤出了三个字:“打的谁?”
“我自己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遗憾地说,“我到费雪街上我姐姐的家里去了,去借毛衣图样,想织件毛背心,但我肯定不是托克斯威格先生。因为埃里克森太太看见了,她说她不认识那个人。”
“他死了吗?”
“不,没有。埃里克森太太说他好像被打伤了腿。总之救护车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一直在叫。”
赫米娅确定被打伤的是亚恩。她仿佛自己被打了一枪一样,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她现在必须要躲开这个有滋有味地讲述着他人悲剧的多事女人。“我得走了,”她说,“这太可怕了。”她转身要离开。
“无论如何,我估计这地方很快会被租出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那女人在她背后说道。
赫米娅头也没回。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到一间咖啡馆才走了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准备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一杯代用茶落肚,她感到自己冷静多了。她必须要弄清楚亚恩发生了什么事,如今身在何处。但无论如何,她得先找个地方过夜。
她在海边找了一间廉价旅馆。那个地方虽脏,不过门锁倒很安全。午夜的时候,门外有人问她想不想喝一杯。她从床上爬起来,搬了一把椅子挡在了门前。
她几乎整晚没睡,想着在圣保罗大街上那个被枪击的人是不是亚恩。如果是,他的伤势严重吗?如果不是,他被捕了吗,还是依然在逃?她可以去问谁呢?她可以联络亚恩的父母,但估计他们也不会知道,而且会被她的问题吓坏的。她认识很多他的朋友,但和他比较熟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捕,或者是躲起来了。
凌晨的时候,她想到最可能知道亚恩是否已经被捕的人应该就是他的上司。
天刚蒙蒙亮,她便直奔火车站,搭上了一辆开往瓦达尔的火车。
火车像蜗牛一样缓缓南行,在每个村庄都要停一次。她想到了迪格比。现在他应该已经回到了瑞典,在卡尔斯比的码头焦急地等待她和亚恩带着胶卷去和他会合。他将等到孤身回去的渔民,告诉他赫米娅没有回去。迪格比没办法知道她是被捕了,还是只是迟到。他会因为她的不知去向而心急如焚,正如她对亚恩一样。
飞行学校一片荒凉。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不见飞机的影子。有几部机器正在修整,在一块停机坪上,教官正在向培训员讲解引擎的内部结构。她被直接带到了总部的大楼里。
她用的是真名。这里有些人认识她。她说想见这里的指挥官,还加了一句:“我是亚恩・奥鲁夫森的朋友。”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她见过兰斯少校,记得他高高瘦瘦,留了胡髭,但不知道他的政治倾向。如果他碰巧支持纳粹,她就惨了。他可能会直接打给警察局,汇报一个英国女人向他询问问题。但他喜欢亚恩,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她希望看在亚恩的份上,他不会背叛她。无论如何,她都要冒一冒险。她必须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快就被带到了兰斯的办公室。兰斯认出了她。“上帝——你是亚恩的未婚妻!”他说,“我以为你回英国了。”他马上关上了她身后的门——这是一个好兆头,她想,如果他希望能跟她私密地对话,那就意味着他不会报告警察,至少不会马上报告。
她决定不解释自己怎么来的丹麦。还是让他自己去揣测吧。“我想知道亚恩在哪儿,”她说,“恐怕他出事了。”
“比这还要糟,”兰斯说,“你最好先坐下来。”
赫米娅没有动。“为什么?”她喊道,“为什么要坐下?发生了什么事?”
“他上周三被捕了。”
“然后呢?”
“他想逃跑,他们击中了他的腿。”
“所以就是他了。”
“什么?”
“一个邻居告诉我有人被打伤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请坐下吧,亲爱的赫米娅。”
赫米娅坐了下来。“很糟,是不是?”
“是的。”兰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非常抱歉,亚恩已经死了。”
她突然间痛哭了起来。事实上她心里早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她实在不敢想象失去他这个事实。现在,她亲耳听到了确凿的信息,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辆火车轰然碾过。“不,”她说,“这不是真的。”
“他死在了警察局。”
“什么?”她强迫自己听兰斯解释。
“他是在警察局死的。”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更加恐怖的情景。“他们折磨他了?”
“我想没有。事实上他为了避免之后受到刑讯,所以自杀了。”
“哦,上帝!”
“我想,为了保护他的同伴,他牺牲了自己。”
兰斯的脸变得模糊了。赫米娅意识到眼泪不住地从她的眼中涌出来,划过脸颊。她想找一块手绢,兰斯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她擦了擦脸,眼泪却依然流个不停。
兰斯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我必须要打给亚恩的父母,告诉他们这件事。”
赫米娅和奥鲁夫森夫妇很熟。她觉得牧师很难相处:他和人们打交道的方式好像只有去控制对方,但赫米娅却是很难服从于谁的人。他爱自己的儿子,但表达爱的方式却是给他们立下无数的规矩。而奥鲁夫森太太留给赫米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那双手,永远都泡在水里,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要么就是擦地板。回忆让赫米娅暂时忘记了失去亚恩的痛苦。她突然间对亚恩的父母感到万分的同情。他们一定会痛不欲生。“你一定感到很为难。”她对兰斯说。
“是啊。亚恩是他们的长子啊。”
这让她想到了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哈罗德。他皮肤白皙,而亚恩则黝黑健壮。不仅如此,两兄弟在性格上也很不同:哈罗德更严肃,更学术,没有亚恩那种随性的魅力,却有他自己的吸引人之处。亚恩说他会和哈罗德商量潜入桑德岛德军基地的事。哈罗德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他有没有参与进来呢?
她尽力去思考这些实际面临的问题,可却感到脑子里空荡荡的。她或者会继续活下去,却再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完整的她了。“警察还跟你说什么了?”她问兰斯。
“官方的消息是亚恩在接受讯问的时候死了,‘没有任何其他人与此事有关’,这就是对‘自杀’的委婉说法。但一个警察局的朋友告诉我说,亚恩这么做是因为怕被送去盖世太保那里。”
“他们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指什么?”
“比如照片?”
兰斯的表情僵住了。“我的朋友没有这么说,而且我们哪怕只是讨论这件事都很危险。芒特小姐,我很喜欢亚恩,为了他我愿意帮助你,但请记住我是一名军官,曾发誓向国王效忠,而他对我的命令是要与占领国合作。所以无论我个人的情感如何,我不可能容忍间谍活动——如果我认为有人参与了这样的活动,我有义务向上级汇报。”
赫米娅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我感谢您的直率,指挥官。”她站起身来,擦了擦脸。她记起手绢是他的:“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别这么客气。”他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我真的非常遗憾。”
“谢谢。”她说完便离开了。
刚离开那栋大楼,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兰斯的手绢已经湿透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就这样,她泪眼蒙眬地走回了火车站。
想到之后的安排,她空荡荡的心冷静了下来。让保罗和亚恩为之献身的那个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必须要在满月之前拿到桑德岛上雷达设备的照片。但现在她又多了一个动机:复仇。完成这个任务,就是对那个害死亚恩的人最大的报复。她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了。此刻,她可以去冒任何的险。她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哥本哈根的大街上,谁要想阻止她,她就要谁好看。
但她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亚恩的弟弟可能是关键人物。哈罗德很可能知道亚恩在被抓到之前是不是回过桑德岛。他甚至可能知道亚恩被抓的时候手上是否有那些照片。而且,她应该知道到哪里去找哈罗德。
她踏上了回哥本哈根的列车。车开得太慢了,到站时她已经不可能再继续赶路了,只得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她又找了一间门锁结实的旅馆,哭泣着入眠。第二天早晨,她搭上了第一班前往位于郊区的詹斯博格的火车。
她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头条新闻就是《到莫斯科还有一半路程》,纳粹的进展真是神速。一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就拿下了明斯克,马上就要到达位于苏联境内两百英里处的斯摩棱斯克了。
离月圆之夜只有八天时间了。
她告诉学校秘书,她是亚恩・奥鲁夫森的未婚妻。秘书马上把她带去了艾斯的办公室。那个曾经教导过亚恩和哈罗德的人看上去好像是一头长颈鹿,眼睛顺着自己长长的鼻子俯视着这个低处的世界。“你是亚恩的未婚妻?”他高兴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显然还不知道刚刚发生的悲剧。赫米娅直入正题:“您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我不知道……”
“亚恩死了。”
“哦,上帝!”艾斯跌在了椅子上。
“我以为您知道。”
“不。发生了什么事。”
“是昨天的事,在哥本哈根警察局。他在受审时为了避免被送去盖世太保那里,自杀了。”
“太不幸了。”
“那也就是说哈罗德也还不知道?”
“我不清楚。哈罗德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她很惊讶。“为什么?”
“他退学了。”
“我以为他是个模范学生!”
“是的。但他犯了错。”
赫米娅没时间和他讨论学生的表现问题。“他现在在哪儿?”
“应该是在家吧?”艾斯皱了皱眉,“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和他谈谈。”
艾斯陷入了沉思。“关于什么事呢?”
赫米娅犹豫了。小心起见,她不应该和艾斯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刚刚问的问题让赫米娅感到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亚恩在被捕的时候身上带着我的一些东西。”
艾斯想要假装随意,但双手却因为紧张而抓住了桌子的边沿。“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她又一次犹豫了。“是一些照片。”
“啊。”
“您听说过吗?”
“是的。”
赫米娅不知道艾斯是否信任她。从他的角度来看,她很有可能是假装亚恩未婚妻的侦探。“亚恩因为这些照片而死,”她说,“他本想把这些照片拿给我。”
艾斯点了点头,好像做出了决定。“哈罗德被学校开除之后,有一天晚上,他溜进了学校的暗房。”
赫米娅欣慰地叹了口气。哈罗德冲出了胶卷。“您看到那些照片了么?”
“是的。我告诉其他人那是一些年轻女人的性感照,但那不是事实。那是一个军事基地的照片。”
赫米娅简直欣喜若狂。他们拍到了照片。任务有了新的进展。但胶卷现在在哪里呢?哈罗德把它们给亚恩了吗?如果给了,警察应该已经拿到了,那么亚恩的牺牲等于白费了。“哈罗德哪天来的?”
“上周四。”
“亚恩是周三被捕的。”
“那么也就是说,照片还在哈罗德手里。”
“是的。”赫米娅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亚恩没有白白牺牲。那卷重要的胶卷现在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她站起身来。“谢谢您!”
“你要回桑德?”
“是的,去找哈罗德。”
“祝你好运。”艾斯说。
23
德军有几百万匹马。大部分部门都有自己的兽医班,负责治疗受伤的马匹,寻找饲料,追回逃跑的马。科斯坦庄园的兵舍就是给这些兽医班的士兵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