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穿过冷水峡谷,空气渐渐变得灼热。我们上了坡顶,开始逶迤而下往圣费尔南多峡谷开去时,空气闷热,阳光刺眼。我从侧面望了一眼斯潘塞,他穿着西装背心,这炎热好像并没怎么烦扰到他。他有别的闹心得多的事。他透过挡风玻璃直直地盯着前方,一言不发。谷地上方笼罩着厚厚的烟雾,从高处望去,好像是一层自地面升起的雾气,接着我们就开进了烟雾里,斯潘塞这才打破了沉默。
“我的天。我还以为南加州天气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吗?烧废旧轮胎?”
“到了空闲谷区就没事了,”我宽慰他说,“那里有海风。”
“很高兴知道那地方除了醉鬼还有其他东西,”他说,“据我对城郊富庶居民的观察,我认为罗杰搬来此地是个悲剧性错误。作家需要能激发灵感的东西——而非装在瓶子里的那种东西。这里除了热情的阳光和没完没了的宿醉,什么也没有。当然我说的是上层阶级。”
我放慢车速,开上快到空闲谷区入口的那段尘土飞扬的道路,然后重新开上平整的路面。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那边的山口飘拂而至。高杆洒水器在平展的草坪上旋转,水落在绿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时节,大多数有钱人都去了别处,你能够从落下的百叶窗和停在车道当中的花匠卡车上看出来。很快我们就到了韦德家,我拐进院门,把车停在艾琳的美洲豹后面。斯潘塞跳下车,平静地走过石板路,走上门廊。他按了铃,大门几乎马上就打开了。甜哥儿站在那儿,穿着白制服,顶着一张深色皮肤的漂亮脸蛋,黑眼睛机警明亮。一切井然有序。
斯潘塞走进去,甜哥儿瞟了我一眼,在我面前砰地关上了门。我等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按下门铃,里面传来铃声。门忽然大开,甜哥儿跳出来吼道:
“快滚!找死。肚皮上欠刀子?”
“我来见韦德夫人。”
“她不想见你。”
“别挡道,乡巴佬。我有事情。”
“甜哥儿!”是她的声音,相当严厉。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退了下去。我走进去,关上门。她站在其中一张长沙发旁边,看上去雍容华贵,斯潘塞站在她身边。她穿着白色便裤,高腰的那种,中袖白运动衫,一方淡紫色手帕从左胸袋里露出一角。
“甜哥儿近来变得相当蛮横,”她对斯潘塞说,“见到你很高兴,斯潘塞。你这么远赶来,真是费心了。我没料到你还带了别人。”
“是马洛开车送我过来的,”斯潘塞答道,“他也想见见你。”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淡地说道。最后,她看了我一眼,不过不像一星期没见到我让她的生活有了缺口的样子。“是吗?”
“一两句说不清楚。”我说。
她慢慢坐下,我则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斯潘塞皱着眉头。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样他皱眉头便显得自然些了。然后他在我那张沙发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过来吃午餐。”她微笑着对他说。
“谢谢,不过今天不行。”
“不行?哦,要是你手头事情太忙,那当然。你只想看看手稿?”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甜哥儿!哦,他走了。手稿在罗杰书房的办公桌上。我这就去拿来。”
斯潘塞站起来:“我去拿,可以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起身走过客厅。在她背后十来英尺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不甚友好地瞅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书房走去。我坐在那里等着,她回过头来,冷漠地注视着我。
“你为何要见我?”她简慢地说道。
“有几件事情。我看见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送给我的。”
“是啊,你告诉过我。某种英军徽章,对吧?”
她捏着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商做的仿品。比真品要小些,黄金和珐琅镶嵌而成的。”
斯潘塞回到客厅坐下,将厚厚一摞黄色稿纸放在跟前的茶几一角,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然后望向艾琳。
“能让我凑近一些看看吗?”我问道。
她转动细链,直到能够解开搭扣。她伸手把坠子递给了我,更确切地说是扔到我手里,接着握起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为什么你那么感兴趣?这是一支名叫‘艺术家步枪队’的部队的军徽,一支地方部队。给我这个的人不久后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尼斯,是在可怕的一九四〇年的春天。”她微笑着,一只手轻轻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斯潘塞的声音有些落寞,“她没法离开。”
我和她都没有搭理斯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垂下眼帘,然后又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对峙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在打仗。总是发生奇怪的事儿。”
“不止这些吧,韦德夫人?我估计你忘了那次你是如何毫不忌讳地告诉我你对他的感情的。‘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一生不可能遇到第二次。’我在引用你的原话,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依然爱着他。我姓名的首字母刚巧和他的一样。老天爷,我真走运。我估计这跟你挑选我多少有些关系。”
“他的名字跟你的毫无相似之处,”她冷冷地说,“而且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我把那个小坠子递给斯潘塞。他无奈地接了过去。“我以前就见过。”他咕哝道。
“帮我核对一下这坠子的设计,”我说,“上面有一把镶金边的白色珐琅宽匕首,刀尖下指,刀身挡在一对上卷的浅蓝色珐琅翅膀前面,插入一幅卷轴的后面。卷轴上写着‘勇士常胜’。”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重要的?”
“她说这是‘艺术家步枪队’的军徽,一支地方部队。她说这是那支部队里的一个人给她的。一九四〇年春天,在挪威和英国于安道尔尼斯交战时,那人失踪了。”
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斯潘塞盯着我看。我不是在胡诌,他明白,艾琳也明白。她那两道淡棕色的眉毛疑惑地聚向眉心,不像是假装的,而且不太善意。
“这是枚袖章,”我说,“会出现这枚徽章,是由于‘艺术家步枪队’被编入或者说划归、派给——或者其他什么确切的说法——特种空军部队。他们原属地方陆军部队。直到一九四七年这枚徽章才出现。所以没有人在一九四〇年把这枚徽章送给韦德夫人。还有,一九四〇年在挪威安道尔尼斯登陆的也不是‘艺术家步枪队’,而是‘舍伍德森林人队’和‘莱斯特郡队’,两者都是地方部队。但不是‘艺术家步枪队’。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斯潘塞将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地推到艾琳面前,什么都没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艾琳轻蔑地说。
“你以为英国陆军部不知道?”我回敬道。
“显然这里面有误会。”斯潘塞和气地说道。
我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不失为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在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道,“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保罗·马斯顿的人,从来没爱过他,或者他从来没爱过我。他从来没给过我他的部队徽章的仿品,从来没在战争中失踪过,因为他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在纽约的一家店里买了这枚军徽,那家店专营进口英国奢侈品,比如皮货,手工粗革皮鞋,军装,学校的领带,板球衫,饰有小纹章的小玩意儿,等等。这样的解释总该让你满意了吧,马洛先生?”
“我满意后半部分,但不满意前半部分。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你这是‘艺术家步枪队’的军徽,可忘了告诉你它属于哪一种,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认识保罗·马斯顿,而他也确实在那支部队服役,并且的确在挪威的行动中失踪了,不过时间不是一九四〇年,韦德夫人。是一九四二年,他那时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尼斯,而是突击队袭击的一个离岸小岛。”
“我看不必为这事弄得这么敌对。”斯潘塞以决断的口吻说道,开始摆弄起面前的黄色稿纸。我不明白他是在给我帮腔,还是只是感到痛心。他拿起一叠稿纸,在手上掂量着。
“你打算论分量买下来?”我问他。
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尴尬地笑了笑。
“艾琳在伦敦的日子很艰难,”他说,“有些事情怕是记糊涂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没错,”我说,“比如记不住跟谁结过婚。这是一张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正本在卡克斯顿大厅登记处。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结婚双方的名字是保罗·爱德华·马斯顿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从某种角度来说,韦德夫人说得没错,不存在一个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顿的人,那是个假名字,因为在军队里,你要结婚,得获得许可才行。他造了假身份。他在军队里用的是另一个名字。我有他全部的服役记录。我奇怪的是,人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只要开口打听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现在斯潘塞十分安静。他往后一靠,瞪着眼睛。不过不是瞪着我。他瞪着艾琳。她也回望着他,脸上浮现出女人们擅长的那种半含歉意半含诱惑的浅笑。
“不过他已经死了,霍华德,在我碰见罗杰之前早就死了。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这些罗杰全知道。我从来没停止使用我婚前的名字。在那种情形下,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护照上写的就是那个名字。他在一次行动中遇害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双手轻轻地落在膝盖上。“一切都完了,结束了,失去了。”
“你肯定罗杰知道?”他迟缓地问道。
“他知道一些,”我说,“保罗·马斯顿这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某种东西。我问过他一回,他神色古怪,但没告诉我原因。”
她没搭理我,而是对着斯潘塞说话。
“为什么这么问?罗杰当然什么都知道。”她耐心地微笑着看着斯潘塞,好像他反应有点慢似的。她们的小伎俩。
“那为何在日期上撒谎?”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道,“他明明是一九四二年失踪的,为何说是一九四〇年?为何佩戴这枚并非他给你的徽章,却非要说是他给你的?”
“也许我是迷失在梦里了,”她轻声说道,“更确切地说,是噩梦。我有许多朋友在大空袭期间丧生。那些日子,当你跟别人道晚安时,你努力不让它听上去像是道别,但事实常常就是这样。而你与战士说再见,那情形就更叫人揪心了。死的总是那些善良温和的人。”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她望着茶几上的坠子,拿起它,又串回项链上,然后神情自若地往后靠去。
“我明白我没权利盘问你,艾琳,”斯潘塞慢吞吞地说,“忘了这事吧。马洛拿一枚军徽和一份结婚证书小题大做,让我一时也起了疑惑。”
“马洛先生,”她轻声对他说道,“小题大做,可碰到真正的大事——比如救人一命——他却跑去湖边看什么汽艇。”
“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保罗·马斯顿?”我问道。
“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
“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红十字会也没出死亡报告。他也许被关在牢里。”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九四二年十月,”她慢慢地说道,“希特勒发布了一道命令,所有在狱英军突击队员都要交付盖世太保处置。我想,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盖世太保的某间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不为人知地死去。”她又打了个哆嗦,愤怒地注视着我。“你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你让我再经受一遍,就是为了惩罚我撒了个微不足道的谎。假如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了,你知道发生过的情形,那么什么样的命运会落到他或她头上?我想建立另一份记忆,就算是虚假的,难道有那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点东西,”斯潘塞说,“非常需要。可以吗?”
她拍拍手,甜哥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向来如此。他朝斯潘塞哈了哈腰。
“您想喝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甜哥儿走到客厅一角,从墙里拖出吧台,取出酒瓶,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些。他走回来,把杯子放在斯潘塞跟前,然后准备离开。
“甜哥儿,”艾琳平静地说,“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脚,瞧着她,黑着一张紧绷的脸。
“不用,谢谢,”我说,“我不想喝。”
甜哥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走了。又是一阵沉默。斯潘塞放下还剩一半的酒,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对我说话,眼睛却不看着我。
“我敢肯定韦德夫人或甜哥儿能够送我回贝弗利山庄。不行的话,我会叫出租。我想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吧。”
我折起那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收进口袋。
“你确定想要这么办?”我问他。
“大家都想这么办。”
“行。”我站起身来,“我想是我太傻,费心费力做这些。你身为一流出版商,有一流出版商的脑筋——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筋的话——你应当明白我来这儿不会只是为了扮扮黑脸。我提及旧事,自掏腰包获取事实,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我调查保罗·马斯顿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夫人戴了假冒的军徽,也不是因为她混淆了日期,更不是因为她与他之间仓促的战时婚姻。我开始调查他时,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的姓名。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了你。”斯潘塞冲口而出。
“正是,斯潘塞先生。那人是战后在纽约和他认识的,回来后又在蔡森酒吧撞见他和他妻子。”
“马斯顿是个常见的姓。”斯潘塞说着啜了一口威士忌。他扭了扭脑袋,右眼皮略略下垂,于是我又坐了下来。“保罗·马斯顿这名字不可能独一无二。举例来说,在纽约地区,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列在电话簿上,其中四个干脆就是霍华德·斯潘塞,没有中间名缩写。”
“不错。但是,你说会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半边脸被延迟爆炸的迫击炮弹碎片毁掉,留有疤痕和整容手术的刀疤?”
斯潘塞嘴巴张开,发出一种粗重的呼吸声。他掏出手帕,擦着脑门。
“你说会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在那次迫击炮弹爆炸事件中救了曼迪·曼宁德兹和兰迪·斯塔尔那两个铁腕赌徒的性命?他们还活着,记得清清楚楚。等到适当的时候,他们会说话的。斯潘塞,怎么不再光火了?特里·伦诺克斯和保罗·马斯顿是同一个人。这可以毫无疑问地得到证实。”
我没指望谁会尖叫着跳起六英尺高,事实上谁也没这样。然而出现了一阵沉默,响亮得近乎一声叫喊的沉默。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这种沉默包围了我,那么沉重,那么密不透风。我听见厨房里水流动的声音,我还听见门外折叠起来的报纸落在车道上发出的闷响,而后是报童有点走调的轻柔的口哨声随着自行车渐渐远去。
我感到脖子后面被轻轻蜇了一下,赶忙躲开,扭头一看,甜哥儿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把刀子。他深色皮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某种我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
“你累了,阿米哥,”他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去给你弄杯酒来?”
“波旁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