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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她都会抬手回应呢?或者,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她双手鼓掌呢?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

听了妻子的话,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叫来的吗?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到医院去的那天。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以为那是永别,可她的手却动了。你没忘吧?所以,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用机器让她动,是毫无意义的。”

“机器什么的,你不说,有谁知道?”

“那是隐瞒,是欺骗。”

“那不是欺骗,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说你要办生日会,让他们都来。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推了儿子一把。

下一个瞬间,和昌的手动了。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

“你够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

“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

“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听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

薰子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睁。

“你……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

和昌一脸苦涩,摇摇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

“怎么理解?”

“两个月前,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他说,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如果做测试的话,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薰子,你坚持瑞穗还活着,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又变得苍白如纸。“其实瑞穗已经死了……你让我接受这个?”

“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能责备他们。”

“死了……”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脖颈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可也没办法,和昌想。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声唤道。薰子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目光游移,没有焦点,充满了异样的疯狂。

“你怎么了?”他问,薰子却不回答。她飞快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和昌正想跟过去,她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昌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干什么?”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

薰子不说话,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开口道:

“……喂,是警察吗?我们家有人发了狂,拿着菜刀乱挥。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问:“你在干什么?”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闻,继续打电话。

“……是家里人……现在没什么事……对,没有人受伤……请不要拉警笛,会影响到邻居的……对,按门铃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薰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千鹤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妈妈,你去开门。”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苍白,走到和昌身边。

薰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握着菜刀,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斜上方。那姿态明显表示,现在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是不会回答的。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警官们也十分惊讶。

薰子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她说,那就再等等吧。

没多久,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进屋的只有四个,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

薰子见状,问他们谁是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自称渡边,是刑事课的系长。

“那么,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薰子明确地说,“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现在,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会被问罪吗?”

“啊?”渡边张口结舌,看看和昌他们,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请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会成立吗?”

“这……这,”渡边连连点头,“这当然会了,这是犯罪。”

“什么罪?”

“肯定是杀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

“为什么?”

“为什么……”渡边迷茫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薰子笑了,扭头看看昌他们。

“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说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和昌飞快地说。

“脑死亡……”渡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他多少了解一点儿。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说,“这还是杀人罪吗?”

“不,可是,这……”渡边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脑死亡,还没有确定对吧?那样的话,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

“那么,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您就会说,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我觉得是这样。”

“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

“是的。”

“真的是这样吗?没错吗?”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如果,”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在法律上,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如果是那样,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即便如此,杀人的也还是我吗?在这种场合,无罪推定是否适用?”

薰子娓娓道来,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狈,太阳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渡边神情紧张地问,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

“这不是讨论,是质问。好了,我再问一遍。现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会不会构成杀人罪?请回答我。”

渡边苦着脸,以手扶额。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专家啊。”

“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现在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摆手。“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了?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会怎么回答?”

“详情不明,无可奉告——肯定会这么说的。”

薰子长叹一口气。“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

“他们总是这样的,不会用假设语气,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

“哦?”

“要不这样?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您直接去问他们。怎么样?总之,现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朝轮椅后方移动。

“假设是不行的对吧?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说着,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美晴尖叫起来。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张开手臂,“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是认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儿啊!你明白吗?”

“所以我才这么做!”薰子悲哀地盯着他,“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她是生是死,就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吧。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如果说她还活着,我就是谋杀。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他瞬间甚至觉得,既然她喜欢,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

“可要是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护理她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处望去。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走上前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别杀她,别杀小穗。”和刚才的叫声相比,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

“退后,小叶,血会溅到你身上的。”薰子的声音很平稳。

但若叶没有后退。

“求求您,不要杀她。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觉得小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

“不是的,若叶没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那天,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才成了这样。”

“戒指?”

“若叶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讲过。是若叶不好,戴着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薰子阿姨……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让她死掉。”若叶边哭边说。

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听说。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

“是这样啊。是这样吗……”薰子喃喃道。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来帮阿姨,帮您照顾小穗。所以,不要杀小穗,求您了。”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没有做声,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

薰子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薰子睁开眼,离开了轮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边,双膝跪地,将她拥在怀里:“谢谢。”

“阿姨。”若叶的声音细细的。

“谢谢。”薰子又说了一遍,“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姐,”美晴走了过去,“我对小穗说话,并不是什么演技。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里,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

一阵无力感袭来,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

“我们也该撤了。”刑事课系长说。

“不用把我带走吗?”薰子松开若叶,问道,“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

渡边皱起眉头,摆手道:“您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和昌说:“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只是家庭纠纷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拜托您了。”

“明白。不过啊,”渡边耸耸肩,“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回到客厅的时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

“老公,”薰子走了过来,“我要谢谢星野先生。这么久以来,真的太感谢了。”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着星野:“是吗?”

星野点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任务完成。”

“要给瑞穗做锻炼,我一个人就够了。”薰子续道,“只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原谅我吧。”

生人破涕为笑,响亮地“嗯”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她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不用说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

和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