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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永恒的园丁 > 16

16(2 / 2)

“用英文写的吗?”

“是用英文写的,但我觉得不是英国人写的。是打印出来的,所以不知道笔迹是什么样子。

里面很多地方提到上帝。你信不信教?”

“不信。”

“但罗贝尔很虔诚。”

毛毛细雨已经转变为时而豆大的雨滴。波姬坐在长椅上。他们来到一座儿童秋千,座位前还有横杆保护。卡尔想坐,所以抱他起来坐好,在后面推。他在和瞌睡虫对抗。一种如猫咪似的轻柔感降临在他身上。他的双眼半闭,面带微笑,贾斯丁则如着魔般谨慎地推着秋千。一辆白色奔驰车慢慢开上来,是在汉堡注册的车牌。车子开过他们,在积水的停车场绕了一圈,然后慢慢开走。男性驾驶员,身边有另一名男性。贾斯丁想起了今天一早出门时看到停在路边奥迪车上的两个女人。奔驰车开下山。

“特莎说你什么语言都会。”波姬说。

“并不代表我会用那些语言来表达意见。你为什么很waghalsig?”

“请你改用笨这个词。”

“你为什么笨?”

“我很笨是因为快递从内罗毕送来那份文件时,我一时兴奋打电话到萨斯喀彻温告诉拉若·艾瑞奇,‘亲爱的拉若,跟你讲,我们收到了一份文件讲岱魄拉瑟的历史,写得很长,没有署名,写得非常神秘,非常疯狂,非常具有可信度,没有地址,没有日期,我认为寄信的人是马可斯·罗贝尔。上面写了有关岱魄拉瑟混用其他药物导致的死亡率数据,对你的官司会很有帮助。’我很高兴是因为那份文件的标题其实是照她的名字来取的。标题是‘拉若·艾瑞奇医生说对了’。‘太疯狂了,’我告诉她,‘不过笔调很严厉,像是政治宣言一样,而且写得争论意味很浓,宗教意味也很浓,对罗贝尔具有很大的杀伤力。’‘结果证明是罗贝尔自己写的,’她说,‘他是拿鞭子打自己,那很正常啊。’”

“你有没有见过艾瑞奇?你认识她吗?”

“和我与特莎相识一样,是透过电邮认识的,所以我们是网友。那份文件说罗贝尔在俄罗斯待了六年,其中两年是在以前的共产党统治期间,四年是在之后的混乱时期。这一点我告诉拉若,不过她早就知道了。根据那份文件,罗贝尔是某些西方药厂的代表,负责游说俄罗斯的卫生官员,销售他们的西方药品。我告诉她,根据文件,六年之间,他先后跟八位不同的卫生部长打过交道。那份文件提到一个俗语,描述那个时代的现象,我正要转述给拉若听,结果她插嘴告诉我那个俗语怎么说,和文件里面写得一模一样。‘俄罗斯卫生部长来的时候开的是国产小车拉达,离开时开的是奔驰。’罗贝尔最喜欢讲这个笑话,她告诉我。对我们两人而言,这证实了作者的确是罗贝尔本人。这是他用来自我虐待的告白。我也从拉若那里得知罗贝尔的父亲信奉德国路德教派,非常笃信卡尔文教派的理念,管教非常严格,正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儿子怀有这么病态的宗教观念,以及他忍不住要告解的冲动。你懂医药吗?化学呢?懂一点生物学吧?”

“可惜我受过的教育有点贵了,学不到那些东西。”

“罗贝尔在他的自白里宣称,在代表KVH时,他靠着巴结和贿赂的方式取得岱魄拉瑟的合法销售许可。他描述出如何收买卫生官员,加速临床实验,买下药品注册登记字号,进口执照,及买通上下游所有官员。在莫斯科,花两万五千元就能买通最高意见领袖的支持。他是这么写的。问题是,你贿赂了一个人之后,也必须贿赂那些你没想打交道的人,否则他们会在嫉妒或憎恨之余诋毁你的东西。波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只是没有那么贵而已。在德国,影响力比较微妙,不过也不是非常微妙。罗贝尔曾写到一个很有名的场合,就是他替KVH包下一整架巨无霸喷气式飞机,载了八十位有头有脸的德国医生到泰国进行教育训练。”她一面转述一面微笑,“他们要接受的教育在出发的时候进行,形式是影片和讲座,也有白鲟鱼子酱和高级陈年的白兰地与威士忌。所有东西质量不是最高的就不用,他写道,因为优秀的德国医生很早就被宠坏了,他们对香槟已经提不起兴趣了。到了泰国,医生们可以自由行动,如果想要余兴节目,他们也可以提供,同时提供漂亮的伴侣。罗贝尔亲自安排一架直升机飞到某个海滩上空,从上面撒下兰花,而海滩上有医生和他们的伴侣在享受。回程就不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教育了,所有医生都被教育完了。他们只要记得怎么开处方,怎么写学术论文就好。”

然而,尽管她的嘴巴在笑,这个故事却讲得很不自在,需要修正一下故事的冲击力。

“这并不是代表岱魄拉瑟是不好的药,贾斯丁。岱魄拉瑟是非常好的药,只是还没完成临床测试而已。并不是所有医生都能被诱惑,也不是所有制药公司都这么随便与贪心。”

她停了一下,知道自己讲太多话了,不过贾斯丁并没有打算制止她。

“现代制药业只有六十五年的历史,其中有好男人和好女人,也促成了人类与社会的奇迹,不过制药业整体的良心还没发展起来。罗贝尔写道,药厂背离上帝。他引用了很多圣经的典故,我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不了解上帝吧。”

卡尔在秋千上睡着了,贾斯丁把他抱起来,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背部,轻轻地带他在柏油路上来回走动。

“你刚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电话给拉若·艾瑞奇的。”贾斯丁提醒她。

“对,可是我故意离题,因为我当时太笨,害我现在很不好意思。你抱得可以吗?还是换我来抱?”

“我还好。”

白色奔驰车已经停在山脚。两个男人还坐在里面。

“在希波,我们多年来都认定电话有人在窃听,我们还有点沾沾自喜。我们的邮件偶尔也会被检查。我们会寄信给自己,看着信件迟到,寄来时还变了样。我们经常幻想着发出错误的信息来误导Organy。”

“误导什么?”

“那是拉若用的字,是苏联时代的俄文,意思是国家机关。”

“我应该马上用起来才对。”

“所以我和拉若在电话上谈笑,答应立刻复印一份寄到加拿大给她,那时也许国家机关也听到了。拉若说很可惜她没有传真机,因为她花了太多钱请律师,还被限制进入医院的附近地带。要是她有传真机,现在也许就不会有问题了,她也会拿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就算我们手中那份不见了也没关系。一切都能够挽救。也许吧,一切都是也许,一切都没有证据。”“电子邮件呢?”

“她也没法用电邮了。她的计算机在她试图发表文章那天就像心脏病发作般死了,没有办法修复。”

她气得脸色发青,拼命压抑着怒火。

“结果呢?”贾斯丁催着她。

“结果我们的文件就没了。他们来偷走计算机、档案和录音带时,也一起偷走了。我打电话给拉若的时间是晚上,德国时间五点。我们通话结束时间大约是五点四十。她情绪激动,非常快乐。我也是。‘科瓦克斯听到这件事就有好戏看了。’她一直说。所以我们聊了很久,有说有笑,一直到昨天,我都没有想过要复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我把那份文件放在保险箱里锁起来。保险箱不大,却也能派上用场。小偷有钥匙。正如他们离开时锁上我们的门,偷走了文件后也锁上我们的保险箱。这些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很显而易见。此前,这些人根本不存在。老大想要钥匙的时候怎么办?他告诉手下去看看我们的保险箱什么牌子,然后打电话给制造保险箱的老大,请他叫手下做把钥匙给他。在老大的世界里,这些事情都很寻常。”白色奔驰车并没有开走。也许那也很寻常吧。

他们找到一间铁皮屋。里面放着一排排折叠躺椅,以链条绑起来,有如囚犯一般。雨滴在铁皮屋顶上乒乓作响,汇聚成小河流,流过他们脚边。卡尔已经回到母亲身上,躺在她胸前睡觉,头埋进她肩膀里。她撑开一把太阳伞,举在贾斯丁头上。贾斯丁坐在长椅上,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他弯下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之间呈祈祷状。加思的死,让我憎恨的就是这一点,他想起来,加思害我无法接受进一步的信息。

“罗贝尔正在写一部roman。”她说。

“小说。”

“Roman的英文意思是小说?”

“对。”

“好吧,他这部小说的快乐结局放在最前面。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医生,名叫艾瑞奇和科瓦克斯,她们是东德莱比锡大学的实习生。莱比锡大学附设一间很大的医院,她们在睿智的教授指点下作研究,梦想有一天能有重大发现,拯救全世界。没有人提到获利之神,除非获利的是全人类。莱比锡医院来了很多从西伯利亚回国的俄裔德国人,他们得了结核病。在苏联劳改营里,结核病传染率非常高。所有病人都很穷,所有人都发病,没有抵抗力,多数人都感染了病菌具有多重抵抗力的变种,很多人都快死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同意,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不会惹麻烦。所以自然而然的,这两个年轻女医生分离出病菌,制造出抗结核病药的雏形,加以实验。她们拿动物作过测试,说不定也找医科学生和其他实习生来做实验。医科学生都没钱,他们总有一天会当上大夫,自然很有兴趣参与此过程。负责她们这项研究的是一位Oberarzt——”

“资深医生。”

“小组的组长是一位资深医生,很热衷她们的实验。所有小组成员都希望得到他的赏识,所以全部人都参与了实验。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是犯人。他们全都是有梦想的年轻人,他们研究的主题很诱人,而病人也已经走投无路。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贾斯丁喃喃说。

“科瓦克斯有个男朋友。科瓦克斯身边一直都有男朋友,很多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是波兰人,是个好人,已婚,不过那也不要紧。他有一间实验室,在格但斯克,很小,很有效率,是智能型的。波兰男友为了表示对科瓦克斯的爱,同意她有空随时可以到他的实验室玩。她想带谁来都可以,所以她就带来她漂亮的朋友兼同事艾瑞奇。科瓦克斯和艾瑞奇作研究,科瓦克斯和波兰男友做爱,每个人都很高兴,没人提到获利之神。这些年轻人只想追求荣誉与光环,或许也有点想追求晋升。他们的研究产生了积极的结果。病人却还是一个接一个死掉,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快死了。有些本来快死的人却活了下来。科瓦克斯和艾瑞奇觉得很骄傲。她们写文章发表在医学杂志上,她们的教授也写文章支持,还有其他教授支持她们的教授,大家都很高兴,大家都互相恭喜,没有敌人,或者说尚未出现。”

卡尔在她肩膀上扭动。她拍拍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他微微一笑,再度入睡。“艾瑞奇也有个男朋友。她的丈夫姓艾瑞奇,不过他没办法满足她。这里是东欧,大家都结过婚。她男朋友的名字是马可斯·罗贝尔。他有份南非的出生证明,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荷兰人,居住在莫斯科担任药厂代理,自己当老板,不过也是企业家,能在生物科技领域中发掘出明日之星,加以剥削。”

“星探。”

“他年纪比拉若大了十五岁左右,我们俗话说他曾‘周游四海’,和她一样是个梦想家。他热爱科学,却从来没有成为科学家。他热爱医药,却没当过医生。他热爱上帝,热爱全世界,却也热爱强势货币和获利之神。所以他写道:‘罗贝尔年轻时是个信徒,崇拜基督教的上帝,崇拜女人,但是他也非常崇拜获利之神。’他的致命伤就是这个。他相信上帝却对他置之不理。我个人很排斥这种态度,不过言归正传,对于一个人道主义者而言,上帝可以拿来当做不人道的借口;人道主义是下辈子的事,获利就要趁现在。算了。‘罗贝尔拿走了上帝的智慧之礼’——我猜他是指那种分子——‘然后卖给魔鬼。’我猜他指的是KVH。然后他写道,特莎来沙漠找他时,他将自己的罪过全盘说给她听。”

贾斯丁突然坐直。

“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讲给特莎听?什么时候?在医院的时候?她什么时候去找的罗贝尔?什么沙漠?他讲的究竟是什么?”

“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那份文件写得有点疯狂。他将特莎称呼为院长15‘院长前来沙漠拜访罗贝尔时,罗贝尔泪眼婆娑。’或许是梦吧,或许是寓言。罗贝尔现在已经在沙漠中悔改,他自称伊莱贾或是耶稣,我不清楚。听起来其实很恶心。‘院长打电话请罗贝尔对上帝负责。因此这次在沙漠会面,罗贝尔对院长解释他的罪过中最深层的本质。’他就是这样写的。他的罪过显然很多,我没办法记住全部。其中一个罪过是自我幻想,一个罪过是论述造假;之后也提到骄傲的罪过,好像吧;之后又提到懦弱的罪过。对于这个罪过,他一点也不肯宽恕自己,其实我看了很高兴。不过也许他自己也很高兴。拉若说他只有在告解或做爱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

“他全部都是用英文写的吗?”

她点点头。“一会儿这段写得像是英文版的圣经,一会儿下一段又提出极为专业的数据,是关于精心策划设计的临床实验,也提到科瓦克斯与艾瑞奇之间的争辩,还有岱魄拉瑟与其他药物合用时会产生的问题。只有很懂得这些东西的人才知道得如此详细。我不得不对你承认,那个讲天堂与地狱的罗贝尔和这个罗贝尔比较起来,我比较喜欢后者。”

“他写的阿博特(院长),A是大写还是小写?”

“大写。‘我告诉院长的话,她全都记录下来。’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罪过,他杀了特莎。”贾斯丁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将视线锁定在斜躺沉睡的卡尔身上。

“也许不是直接吧,他写得很含糊。‘罗贝尔以背叛杀了她。他犯了犹大的罪过,因此他空手划破她的喉咙,将布卢姆钉在树上。’我把这些语句念给拉若听,问她:‘拉若,马可斯是说他杀了特莎·奎尔吗?’”

“她怎么说?”

“马可斯不可能杀掉他最大的敌人。他的苦闷之处就在这里,她说,苦闷的是身为一个具有良心的坏人。拉若是俄罗斯人,情绪非常低落。”

“可是如果他杀了特莎,他就不是好人了,对不对?”

“拉若发誓说不可能。拉若那边有很多他写的信。她只能绝望地爱着他。她听罗贝尔告白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没听到。马可斯对他自己的罪过非常得意,她说,不过他这人很爱慕虚荣,很爱夸大其词。他很复杂,也许有点精神异常,不过她爱他的原因就是这个。”

“可是,她却不知道罗贝尔人在哪里?”

“不知道。”

贾斯丁直直凝视着具有欺骗作用的黄昏夜色,却什么也看不见。“犹大没有杀任何人,”他反驳,“犹大只是背叛而已。”

“不过作用一样啊,犹大以背叛来杀人。”

再度盯着黄昏长时间地思考。“这里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如果罗贝尔背叛了特莎,他是把特莎出卖给谁?”

“这就不清楚了。也许是黑暗组织吧。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黑暗组织?”

“他在信上提到黑暗组织。我痛恨这种术语。他指的是KVH吗?说不定他知道其他的组织。”

“信上有提到阿诺德吗?”

“院长有位向导。在文件里,他是圣人。圣人曾在医院向罗贝尔疾呼,告诉他岱魄拉瑟是杀人工具。圣人比院长行事更为谨慎,因为他是医生,也比较能容忍,因为他经历过人性中的邪恶。不过艾瑞奇知道最多真相。这一点,罗贝尔很确定。艾瑞奇知道一切,因此禁止她开口。黑暗组织决心压下真相。因此才不得不杀害院长,将圣人钉在十字架上。”

“钉在十字架上?是阿诺德吗?”

“在罗贝尔的寓言里,黑暗组织拖走布卢姆,把他钉在树上。”

两人无话可说,都感到羞惭。

“拉若也说,罗贝尔酒量很像俄罗斯人。”她说,希望带来缓和的作用,不过贾斯丁不愿岔开话题。

“他从沙漠寄来,用的却是内罗毕的快递。”他反驳。

“地址是打印出的,运货单是手写的,包裹是从内罗毕的诺佛克旅馆发出。寄件人姓名很难辨认,不过我认为应该是麦肯齐。是苏格兰人的姓吧?如果包裹无法投递,就不会退回肯尼亚。应该会被销毁。”

“运货单上面应该有编号吧。”

“运货单粘在信封上。我下班时把文件放进保险箱前,先把文件放回信封,所以信封也跟着失踪了。”

“回头去找快递公司,他们会有副本。”

“快递公司没有那个包裹的记录。在内罗毕没有,在汉诺瓦也没有。”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拉若吗?”

雨点啪啪打在铁皮屋顶上,市区的橙色灯火在雨雾中膨胀、缩小,这时波姬从她的日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下一长串电话号码。

“她有一栋房子,不过很快就没了。要么你一定要到大学去问问,但你得小心点,因为他们很痛恨她。”

“罗贝尔是不是跟科瓦克斯上床,同时也跟艾瑞奇上床?”

“对罗贝尔来说并不是不寻常。不过我相信两个女人之间吵架的原因和房事无关,而是有关分子。”她停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他凝神看着远方,除了遥远的小山顶探出雨雾之外,其他没什么好看。“特莎经常写信说她很爱你,”她悄悄对着他偏开的脸孔说,“说得并不直接,因为没有必要。她说你是具有荣誉心的男人,有必要的时候你会挺身捍卫荣誉。”波姬准备离去。贾斯丁将背包递给她,两人合力将卡尔绑在儿童座椅上,系上塑料斗篷,让他熟睡的头从上部露出来。波姬半蹲在他面前。

“就这样吧,”她说,“你走回去吗?”

“我走回去。”

她从夹克里拉出一个信封。

“罗贝尔的小说,我就只记得这么多。我写下来给你的,我的笔迹非常难看,不过你应该能看懂。”

“你真的很好心。”他将信封塞进雨衣。

“那就走好吧。”她说。

她本来想握贾斯丁的手,却改变主意,在他嘴边亲了一下。因为手扶着脚踏车,这一吻是表达亲近之意的道别之吻,亲得严肃、刻意,也必然很笨拙。随后贾斯丁帮她扶脚踏车,让她在下巴上扣住贝壳形安全帽的扣环,这才跨上座椅,往山下骑去。

<b>我走着。</b>

他走着,保持在马路中间,看着两旁越来越暗的杜鹃丛。每隔五十米亮着一盏水银灯。他扫视着水银灯之间的黑地。夜晚的空气带有苹果的香味。他走到山脚,走向停在一旁的奔驰车,在距离引擎盖十码的地方经过。车上没有开灯。两个男人坐在前面,不过从没有动作的侧影来判断,这两人和刚才开车上山下山的两人不一样。他继续走着,车子后来超前。他不去理会,不过在想像中,车上的人并没有忽略他。奔驰车来到十字路口,左转。贾斯丁向右转,朝着小镇的微光走去。出租车经过身边,司机对他喊叫。

“谢谢,谢谢你,”他扯开嗓门响应,“我比较喜欢走路。”

对方没有响应。他现在走在人行道上,靠着外缘走。他又走过一个路口,走进一条灯光很亮的小街。双眼无神的年轻男女弯腰站在门口。几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站在街角,举起手肘,正在打移动电话。他又过了两条街,看到旅馆就在前方。

旅馆大厅一如往常,在晚间陷入混乱,逃也逃不掉。一个日本代表团正在登记,照相机的闪光灯到处闪烁,门房则将昂贵的行李推进惟一的电梯。贾斯丁乖乖排队,脱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将波姬的信封藏在里面的口袋。电梯下来了,他往后站,让女士先进入。他搭到三楼,是惟一下电梯的人。丑陋的走廊两排灯光昏黄,让他想起乌护鲁医院的情景。每个房间都传出电视机音量大开的声响。他自己的房间是311,房门钥匙是平坦的塑料片,上面印了一个黑色箭头。电视机竞相比大声,喧嚣声让他很恼火,很想找个人诉苦。这么吵,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走进房间,将雨衣摆在椅子上,看到原来大声吵闹的正是自己房间的电视机。一定是负责打扫的小姐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打开,离开时懒得关掉。他往前走向电视机,播放的节目是他特别厌恶的一种,一个衣服半穿半脱的歌手对着麦克风以最大音量对一群青少年咆哮,青少年则听得手舞足蹈,画面上亮眼的雪花四处飘落。

灯光熄灭之前,贾斯丁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个:屏幕上亮亮的雪花纷纷落下。一片漆黑降临在他身上,感觉到自己遭到重击,同时也被捂住口鼻。有只人类的手臂将他的双臂钳制在腰际,一团粗布塞进他的嘴巴。他的双脚也被人以打橄榄球的阻截手法抓住,垮了下去,他认定自己是心脏病发作。他的理论获得证实是在第二击,这一次命中腹部,击倒了他最后一丝气息,因为当他试图喊叫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嗓音,没有呼吸,而嘴巴被布团塞住。他感觉到膝盖抵住胸口。有东西勒紧了他的喉咙,他认为是绳套,心想这下子要被吊死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影像,是布卢姆被钉在树上的模样。他嗅到男性润肤液的味道,回想起伍德罗的体味,试着回想嗅着伍德罗的情书时,是否也闻到相同的气味。短暂的一刻里,他的回忆中少了特莎,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他躺在地板上,侧身躺在左边,刚才击中腹部的东西又用力击中他的下体。他的头被罩住,不过还没有人将他吊起来,而他仍然侧躺着。嘴巴里的东西让他呕吐出来,但是他无法将呕吐物从口中吐出,因此秽物流下喉咙。有人用手将他翻身,让他面朝上,将他的双手伸展开来,指关节碰触地毯,手心向上。他们想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和阿诺德的下场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将贾斯丁钉在十字架上,或者是时机未到;他们固定住他的双手,同时扭转,让他痛苦得难以形容,手臂、胸口,以及双腿的所有地方和下体,都痛楚难耐。拜托,他心想,不要对付我的右手,不然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们一定是听见了这个祷告,因为痛苦停止,他听见男性的声音,是德国北方口音,或许是柏林人,受过良好教育。那人下令把他翻身侧躺,将双手绑在背后,有人照做。

“奎尔先生,听得见吗?”

同样的嗓音现在用英文问话。贾斯丁并没有搭腔,不过他并不是缺乏礼貌,而是因为他设法吐出了口中的布团,却再度呕吐,秽物在头罩下的脖子上爬行。电视机的声音逐渐变小。“够了,奎尔先生。你给我住手,懂吗?不然你会落得跟你老婆一样的下场。听到了没有?你还想吃更多苦头吗,奎尔先生?”

他第二次提到奎尔时,有人再次猛力踢他的下体。

“或许你耳朵有点聋,我们就留给你一张小字条好了,放在你床上。你醒过来后,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好好记住。然后回英国去,懂了吗?别再乱问问题了。你回家,当个乖乖的小朋友。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那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听到了吗?”

又踢了下体一下,不懂也不行。他听见门关上。

他独自躺着,有他专属的漆黑和他自己的呕吐物。他侧躺在左手边,膝盖顶到下巴,双手被绑在背后,头盖骨里面因全身剧痛而产生灼热感。他在黑暗中呻吟,对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部队点名——双脚、小腿、膝盖、下体、肚子、心脏、双手——就算不太对劲,也证实全员到齐。他扯动身上的绳索,感觉似乎滚进火烫的煤炭堆里。他再度静静躺着,心中亮起一丝自觉,让他有战胜的喜悦。<b>他们对我下手,我却仍然保持自我。我有气质。我有能力。在我内心,有个没人碰触得到的人。如果他们现在掉头回来,刚才的事情全部重新来过,他们也绝对没办法碰触到我内心的这个人。我已经通过我一辈子都在躲避的磨炼。我是痛苦学院的毕业生</b>。

随后,不知是痛苦减轻了还是获得老天之助,因为他打了个盹,闭紧嘴巴,在湿臭的头罩形成的黑暗中以鼻子呼吸。电视机还开着,他听得见。如果他的方向感正确,他正对着电视机。不过头罩一定是双层织布,因为他只能看见一丁点闪光,然后在双手付出重大代价后,他转身朝天躺着,没看见天花板有任何灯光的迹象,只不过他记得当时走进房间后曾顺手打开电灯,而折磨他的人离开时,他也不记得听见关灯的声音。他滚到侧躺的姿势,恐慌了一阵子,等待自己内心较为坚强的一面重新占据上风。想想办法啊,你动动你的呆头脑,他们惟一没动手折腾的,就是你的头部。为什么他们没动手?因为他们不想让事情闹大。换句话说,不管是谁派他们来,都不希望事情闹大。“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这一次不行,就算他们多想宰他也不行。所以我尖叫出来,我真的有吗?我在地板上翻滚,到处踢着家具,踢着墙壁,踢着电视机,表现得像是疯子,直到有人认定隔壁不是两个打得火热的情侣正进行无法收拾的SM大战,而是一个遭到捆绑毒打的英国人,头上还被罩了一个布袋。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外交官,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勾勒出上述情况的后续发展。旅馆打电话报警。警方找我作笔录,打电话给本地的英国领事馆,换言之就是汉诺瓦,如果外交部在这里设有办事处的话。值班代表走进来,为了这通电话打断晚餐而气急败坏,竟然要他过来探视又一个亟待援手的英国公民,而他的直接反应是察看我的护照——是哪一本不太重要。如果是艾金森的护照就有了问题,因为那本是假的。打一通电话到伦敦就知道了。如果是奎尔的护照,问题又不一样了,不过可能发生的结果大致相同:在没有选择余地之下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伦敦,机场则有一组不太乐意的欢迎回家委员会等着接机。

他的双腿没有被绑住。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意张开来。他张开双腿,下体和肚子如着火般剧痛,大腿和小腿则迅速跟进。不过他绝对是能张开双腿,也能再度让双脚彼此接触,听见鞋跟发出声响。他因此大胆起来,采取断然措施,翻滚到面朝地板的位置,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咬紧双唇,以便他不会再尖叫出来。

但是他还是很固执地趴着。他小心不打扰到两旁客房的邻居,开始耐心地设法解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