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不过特莎和阿诺德并没有在洛基待到五天。没有多少人全程参与。大家来这里的时候,感觉倒像马上又要赶到其他地方去似的。特莎和阿诺德跟其他人没两样。”她停了一下,观察吉妲,仿佛度量着她跟某件事的关联度。“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亲爱的?”
“没懂。对不起,我没听懂。”
“也许你没听懂的,是我还没讲出来的东西。”
“那我也不知道。”
“好吧,你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想干吗?”
“我是想来调查他们做了什么事,阿诺德和特莎。在他们最后几天的时间。贾斯丁特别写信要求我。”
“他的信,你有没有正好带在身边,亲爱的?”
吉妲为了这一趟,买了一个新的手袋,她以颤抖的手从里面拿出贾斯丁的信。莎拉拿进土库屋,凑着头上的灯泡看,然后在里面站了一会儿,接着再回到阳台,坐在刚才的椅子上,神态有相当程度的困惑。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亲爱的?”
“如果可以的话。”
“特莎有没有用她那张甜甜的嘴巴对你说,她和阿诺德是来洛基参加性别研讨会?”
“他们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你相信她说的话喽?”
“对,我相信。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了,贾斯丁也相信,我们现在还是相信。”
“特莎是你的好朋友吗?听说感情像姐妹一样?就算情同姐妹,她还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来这里另有目的?或是说性别研讨会只是一个挡箭牌,一个借口,就像你拿自给自足营当做借口一样,对不对?”
“在我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特莎会跟我讲一些事情。然后她开始担心,她觉得对我讲太多了,让我扛下这些负担很不公平。我是临时雇员,是在当地聘用的员工。她知道我考虑申请永久职位。再考一次。”
“你还是有这种想法吗,亲爱的?”
“对。可是,那并不代表别人不能告诉我真相。”
莎拉喝了一小口茶,拉拉帽檐,调整坐姿到舒服的姿势。“根据我了解,你要在这里待三个晚上。”
“对。星期四回内罗毕。”
“很好。非常好。这次大会,你会参加得很愉快。茱蒂丝这个女人很有天分,凡事讲求实际,别人唬不了她。对脑筋比较钝的人是有点凶啦,不过从不会故意刁难人。明天晚上,我会介绍我的好朋友麦肯齐机长给你认识。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
“特莎或阿诺德从没跟你提过这么一个麦肯齐机长?”
“没有。”
“好吧,这个机长是我们在洛基的飞行员。他今天往南飞到内罗毕,所以你们大概在空中有交错。他要去载运一些物资,也有点事要处理。你会非常喜欢麦肯齐机长的。他礼貌周到,心地宽大到比多数人的身体都还大,那可是事实。这一带发生的事情,很少能逃过麦肯齐机长的注意,也很少从他嘴巴里跑出来。机长打过很多惨烈的仗,不过现在他全心追求和平,所以才来洛基定居,养活我们饿着肚皮的族人。”
“他跟特莎很熟吗?”吉妲以担心的口气问。
“麦肯齐机长认识特莎,他认为特莎是个好女人,就只有这样而已。麦肯齐机长不会去追已婚妇女,就和阿诺德差不多。不过麦肯齐机长和阿诺德认识的程度比他认识特莎还深。内罗毕的警察竟然会想通缉阿诺德,他认为他们全疯了。去内罗毕的这趟,他也准备找警察说一说。我敢说他这一次去内罗毕,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去找警察。警察一定会很不喜欢与他谈话的,相信我,麦肯齐机长向来直言不讳,毫无保留。”
“特莎和阿诺德来洛基参加研讨会的时候,麦肯齐机长也在吗?”
“麦肯齐机长在。他见到特莎的机会,比我见到她还多,亲爱的。”她暂时停口,坐着对星星微笑,在吉妲眼中看来,她是在心中考虑是否该说出来,或是保守秘密,而吉妲在过去三个星期不断扪心自问的正是这个。
“好吧,亲爱的,”莎拉最后继续说,“我一直在听你讲话,也一直观察你,为你设想,担心你的安危。我的结论是,你是个有头脑的女孩子,你也是端端正正、具有责任感的好人,我很重视这一点。不过如果我看错了你,我跟你讲的事情会把麦肯齐机长害得很惨。我要跟你讲的东西很危险,一旦讲出来就没有办法收回。所以我建议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是不是高估了你,有没有看对人。因为会乱讲话的人永远都不会学乖。我领教过。这些人今天可以对着圣经发誓,隔天又原形毕露,又到处胡乱讲话。圣经对他们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了解。”吉妲说。
“现在,你是不是准备要警告我,我看走了眼,误解了我看到的东西和听到的东西,错估了你?还是我可以把心中的话跟你讲,让你从此肩负沉重的责任?”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拜托。”
“我认定你会这样说,所以你听好了,我会讲得很小声,你耳朵要竖起来。”苏丹莎拉拉了一下帽檐,让吉妲靠过来一点,“好。也许壁虎能帮点忙,叫大声一点,我希望。特莎从来没来参加过研讨会,阿诺德也没有。他们一能够自由行动,就跳上我朋友麦肯齐机长的吉普车后座,悄悄开到机场,头垂得低低的。麦肯齐机长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两个放到他的水牛飞机上,往北方飞去,连护照或签证或南苏丹叛军规定的任何正式文件都没有。叛军彼此交战个没完,没有精神也没有智慧团结起来,去对抗北边的那些阿拉伯坏蛋。那些阿拉伯人好像认为安拉能原谅一切,就算是他的先知无法原谅也一样。”
吉妲以为莎拉已经讲完,所以她准备开口,不过莎拉才只是刚开始而已。
“让事情更加复杂的是,莫伊先生决定接管洛基机场,你大概注意到了。他呀,有整个内阁的帮忙,连区区一个跳蚤马戏团都管理不了,就算有油水可捞也是一样。他对非政府组织不太留情,却对机场税胃口很大。阿诺德医生特别小心的是,不让莫伊先生和手下发现他们的行踪,不论他们去哪里都一样。”
“照你这么说,他们究竟是上哪里去了?”吉妲低声问,不过莎拉继续讲下去。
“我从来没过问他们要去哪里,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讲梦话泄露秘密,这不是说最近有谁会跟我过夜啦,我老了。不过麦肯齐机长知道,这无需多言。麦肯齐机长隔天一大早就带他们回来,和前一天去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阿诺德医生他啊,他对我说,‘莎拉,’他说,‘我们只到过洛基,其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们来参加你的性别意识研讨会,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在场。你如果能一直记得这个重点,特莎和我会很感激你的。’不过如今特莎死了,她也不会再感激苏丹莎拉或任何人了。而阿诺德医生呢,如果我知道什么事情的话,会比他死了还严重。因为莫伊的手下四处横行,随心所欲烧杀掳掠,换句话说就是会血流成河。他们如果抓到人关起来,打算从他口中套出真相的话,会把所有的同情心抛到一边,这一点你自己好好记得准没错,亲爱的,因为你越陷越深了。就是这样,我才决定让你一定要跟麦肯齐机长谈一谈,他知道一些我宁可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据我所知,贾斯丁是个好人,所有关于他妻子和阿诺德的资料如果可能的话,他都应该取得。我这样了解对不对?还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更正?”
“没错。”吉妲说。
莎拉喝完茶杯里的茶,放下杯子。“那就好,你走吧,去吃点东西,培养一点体力,我会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亲爱的,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闲言闲语得没完没了,你大概也已经领教到了。对了,别去碰山羊咖喱,亲爱的,不管你有多喜欢山羊肉都一样。因为那个年轻的索马里大厨啊,他很有天分,总有一天会成为优秀的律师,在山羊咖喱上却很无知。”
吉妲是怎么度过自给自足小组座谈会的第一天,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五点的钟声一响——只不过这个钟响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出洋相,没有讲太多,也没讲太少,以谦虚的态度倾听长辈与知识较丰富的组员经验之谈,记下丰富的笔记,准备撰写又一篇没人看的EADEC报告,想到这些她就心满意足了。
“高兴到这里来吗?”组员四散时茱蒂丝问她,欣然抓住她的手臂,“那么就在俱乐部见喽。”“这东西给你,亲爱的。”莎拉说。她从一个工作人员的小屋钻出来,递给吉妲一个棕色信封。“祝你今晚愉快。”
“你也是。”
莎拉的笔迹活像是学生习字簿上的字。
亲爱的吉妲。麦肯齐机长的土库屋名称是恩特比,号码是在靠机场那边的十四号。带手电筒去,以免发电机关掉后得摸黑。他很乐意见你。你先吃晚餐,九点去见他。他是个绅士,所以没什么好怕的。请将这封信交给他,这样我就可以确定这封信被妥善地处理掉了。小心照顾自己,记得你的责任是保守秘密。
莎拉
这里的土库屋名称对就读过英国修女学校的吉妲来说,有如当时附近村子教堂里尊奉的军团光荣战迹名称。恩特比的前门敞开,不过里面的纱门则关得密不透风。有盏罩着蓝色灯罩的防风灯亮着,麦肯齐机长坐在防风灯前,所以吉妲走近土库屋时只看到他的侧影,低头坐在书桌前如同僧侣般写着东西。由于第一印象对吉妲非常重要,她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观察他不修边幅的外表以及相当沉静的姿态,猜测他具有不屈不挠的军人本性。她正想敲门框,这时麦肯齐机长却站了起来,不知道是看见或听见或是猜到她来了,两个箭步就走到纱门边为她开门。
“吉妲,我是瑞克·麦肯齐。你很准时。有没有信要给我看?”
新西兰,她心想,知道自己猜对了。有时候她会忘记英文的姓和口音,不过这次她可没料错。新西兰人,细看之下接近五十,而不是三十,不过她看到的仅有线索是他憔悴脸颊上的小细纹,以及修整过的黑发末端的银丝。她将莎拉的信交给他,看着他转身背对着她,将信拿到蓝灯旁。在较亮的灯光下,她看到的房间家具稀疏,布置整洁,有张熨衣桌,擦亮的棕色皮鞋,还有张行军床,棉被折得像是她在修女学校规定的折法,四角要依照医院的方式来折,床单折在棉被上,然后反折成等边三角形。
“随便坐吧?”他指着厨房一张椅子说。她走向椅子,蓝灯也在身后移动,停留在地板上,在门口到土库屋的中间。“这样别人就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他解释,“我们这里有全职的人在看守土库。喝可乐吗?”他递过去给她。“莎拉说你值得信赖,吉妲。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件事特莎和阿诺德除了彼此之外谁都信不过。他们是信得过我,因为不得已。反正我也喜欢。你是来混自给自足营的,我听说。”这是个问句。
“自给自足小组座谈会只是借口。贾斯丁写信要求我来调查特莎和阿诺德在她死前最后几天的情况。他不相信性别研讨会的说法。”
“被他料中了。他的信有没有带来?”
我的身份文件,她心想。可以确实证明我是贾斯丁的信使。她将信交给他,看着他站起来,拉出一副简陋的钢框眼镜,斜身凑近蓝灯的光线范围,躲开来自门外的视线。
他交回贾斯丁的信。“仔细听好了。”他说。
不过他先打开收音机,急着制造他所谓可接受的音量,这个说法用得很讲究。
吉妲躺在床上,底下的床单只有一层。这天晚上的气温没比白天低到哪里去。透过周围的蚊帐,她可以看到蚊香头上的红光。她拉上了窗帘,不过窗帘薄得很。她的窗户外面一直有脚步声和讲话声经过,每一次有人路过,她就有跳下床的冲动,对他们大喊“嗨!”。她的心思转向格洛丽亚。一个星期前,格洛丽亚邀请她到俱乐部去打网球,让她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吧,亲爱的。”格洛丽亚问她。打了三局,格洛丽亚都以六比二大胜。她们挽着手走向俱乐部。“特莎是不是在暗恋桑迪,还是桑迪在暗恋特莎?”
一问之下,原本笃信说实话者有福的吉妲一眼也不眨,对着格洛丽亚当面撒谎,脸不红气不喘。“我很确定双方谁也没有暗恋谁,”她以拘谨的口吻说,“你怎么会想歪了,格洛丽亚?”“没事啦,亲爱的,没什么。只是他在葬礼上的表情吧。”
想完了格洛丽亚,她将思绪转向麦肯齐机长。
“有个叫做玛阳的小镇西方五英里的地方,有个发神经病的波尔人16在那里设了一个粮站。”他说着,让自己的音量正好在帕瓦罗蒂的歌声之下,“有点喜欢批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