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这是皮特曼牌的转轴?我觉得像一卷有刺的铁丝。”
麦克西弯下腰,双手放在我坐的“电椅”的扶手上,看着我的笔记——安德森先生称之为“楔形文字”,他这举止就跟伯吉常做的一样。斯拜德已经走了,麦克西派他去打包。菲利普穿着粉红色的衬衫,系着红色的领带,正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口。我觉得自己很脏,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那就好像佩内洛普参加完“周末研讨会”后回到家中,我跟她做爱时的那种感觉。
“这是我自己的大杂烩,像家酿啤酒一样,队长。”我回答道,“有的是很快写下的文字,有的是速记,还有那一大堆东西是我自己的,就这些。”我对所有客户都是这么说的,如果说我从业以来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绝不要让他们认为你的笔记本是记录文件,否则你就得被告上法庭,或者还可能更糟。
“为我们再读一遍,小伙子,好吗?”
我照他的命令再读了一遍,就跟我以前做的一样,再怎么小的细节也不漏过。麦克西与菲利普让我很恼火,但我很小心地不表现出来。我已经告诉他们,没有安德森先生精密的音频放大器,我们可能要干上一整夜,但这并没能挡住他们,哦,没有!他们想听听我耳机里录下来的真实声音。想到他们都不会讲我水面之下的语言,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很不理性。他们搞不懂的是哈贾首次提到那个抽雪茄的荷兰肥佬后模糊不清的七秒钟录音。如果我都搞不懂,他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搞得懂?
我把耳机递给菲利普。我本以为他们会一人用一个,但菲利普全用上了。他听了一遍,两遍,三遍,每一次他都向麦克西点了点头,表明听出来了。然后他把耳机递给了麦克西,命令我再播放一下那段录音,最后麦克西也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们的这一举动只是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怀疑:他们听得懂他们正在听的那种语言,但他们并未告诉过我。雇主不提供所有的背景资料,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一个顶级口译员显得愚蠢没用了。而且,磁带是我的,是我的战利品,不是他们的!是我从哈贾手上强夺过来的。为了得到它,我跟哈贾斗。那是我们的决斗!
“很棒的材料,小伙子。”麦克西说道。
“很荣幸,队长。”我这样回答道,但那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事实上,我真实的想法是:别表扬我,谢谢,我不需要别人表扬,即使是你。
“绝对是棒极了。”菲利普呵呵笑道。
然后他俩离开,但我只听见一个人走上地下室的楼梯的脚步声,因为菲利普就是个不声不响的顾问。如果他连影子都没了,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许久,我什么也没做。我摘掉耳机,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又戴上耳机,用拳头托着下巴坐了一会儿,又放起那段长仅七秒的录音来,听了无数次。麦克西跟菲利普到底听到了什么,却又不告诉我?我时而慢放,时而快进,但仍然没听懂。里面有三到四个音节以u开头,有个三音节或四音节单词的末尾是-ère或-aire;我一下子就能想出一打以-ère或-aire结尾的单词,比如débonnaire, légionnaire与militaire,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air也算。在这之后是个含有爆破音ak的单词,比如attaque。
我又摘掉耳机,脸埋到手里,喃喃自语,只觉得眼前一团黑。那时想说什么今天已经记不起来了。要说我真有反叛的感觉,那还为时过早。我得承认,那最多只能说有种失望的感觉悄悄袭上心头,但对此,我决定不去追根溯源。我跟哈贾单打独斗的结局有点虎头蛇尾,我精疲力竭了。我甚至在想,我们之间的决斗是否只是想像出来的幻象,不过后来我记起哈贾一到客房就颇有戒心,提防有人监视窃听。佩内洛普的密友心理咨询专家保拉可能会坚持认为我会否认自己的感觉,但是,实际上我可不会这样,虽然我甚至都还没搞清自己到底在否认些什么。如果我感觉自己让谁失望了,我会守口如瓶,让那成为我内心的秘密。但这次我让自己失望了。我透过苍穹跟汉娜描述我的处境,在这重要的一天,我觉得此刻我的情绪指数降到了最低点。
山姆,是我。布莱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也没发生。山姆不在她的岗位上。我指望得到女性的同情心,但耳机里都是背景音里男人们的狂侃。她甚至懒得关掉麦克风。我想她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很不安全。我瞥了一眼伊梅尔达阿姨的手表。休会已经超时了。哈贾说他父亲跟一个抽雪茄的荷兰肥佬经营的公司在秘密接触,这家公司与我们这家无名财团敌对。他的话虽然不怎么可信,但似乎惹出大乱子来了。谁让他叫我“斑马”呢,活该!斯拜德还没从他去的地方回来,谁搞得懂他去哪里。这房子里有太多地方别人都没告诉过我,比如行动室、安东的监视组的监视哨,以及贾斯帕跟本尼所待的地方。但我不需要知道那些,不是吗?我只是口译员而已。每个人都需要知道那些,除了我。
我瞥了一下地图。哈贾与迪德纳已经分开了。可怜的迪德纳独自一人待在客房里。他可能正在草草地做着祈祷。哈贾自己一人回到观景台上,假设他赢了,那就是他的凯旋台。他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想像着他睁着暴突眼盯着大海,庆祝他已经搞砸了穆旺加扎的推进活动。代表弗兰科的小灯管没亮。可能他还跟穆旺加扎在王室房间里密谈。那地方不在我们的监听范围之内。录音只能留档。
我需要声音。我脑海里开始响起了各种非难声,汉娜的最响。我不喜欢这样。我可不是来这里让人批判的。我竭力为雇主们提供服务。我还能怎样?假装我没听见哈贾说的话?保密不说?我来这做事,人家也给我报酬。虽然这酬劳跟他们付给贾斯帕的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我是口译员。他们说话,我翻译。即使他们说了一些错误的东西,我也不会停止翻译。我不会像我的某些同行那样,审查、编辑、修改或编造自己要翻译的内容。别人说些什么,我就译什么。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不是安德森先生最喜欢的下属了,我也不会成为口译领域的天才了。无论涉及法律或商业,还是民事或军事,也不管对方肤色、种族或信仰是什么,我都会平等、公正地翻译他所说的话。我充当沟通双方的桥梁,完工就出局。
我又试着呼叫山姆,但她还是不在岗位上。背景声里男人们嘈杂的谈话声已经结束了。相反,由于山姆的粗心,我听到了菲利普的说话声,而且他的声音清楚得足够让我听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他正在跟谁讲话谁也说不准,而且他说话的地方与行动室至少隔着一面墙。他的说话声穿墙而过,然后才传到山姆用的麦克风,但这并不影响我听清他的话。如果我耳机里传来苍蝇的咳嗽声,我也能告诉你它的年龄与性别。令我奇怪的是,此时菲利普的说话声和我联想到的那种洪亮高音很不相同。实际上,我很仔细地听他一开始时的吐字发音,才听出是他。他正在跟一个叫“马克”的男人说话。从菲利普专横的语气判断,马克应是他的下属。
菲利普:我要知道他的医生是谁,他的诊断书上写着什么。如果他接受过治疗,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治疗法。如果医生预测过他何时可以出院,我要知道具体时间。我还要知道他在病床上接见过谁,除了他妻子、女佣与保镖之外还有谁跟他在一起……不,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他妈的哪家医院,马克,那是你的工作,我们给你钱就是要让你做这种事的,何况你就在那里上班。嗯,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开普敦有多少家心脏病医院?
通话结束了。我们这位顶级自由顾问的地位太显赫了,他甚至都没跟对方说再见。菲利普需要跟帕特通话。他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接通之后他说找帕特。
菲利普:名叫马里于斯,荷兰人,肥胖,四十几岁,抽雪茄。他最近在内罗毕,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现在就在那里。他在巴黎上过商学院,他是我们的老朋友大湖区联合采矿公司的代表。他还有其他什么身份没有?(<b>其间有九十秒,菲利普间或说声“是”,表明他正在边听边记,跟我一样。最后</b>)非常感谢,帕特。太好了。这些正是我所担心的,但情况还要更糟,是我们都不愿意知道的。非常感谢!再见!
现在我搞清了,那些很恼人的发音,不是débonnaire或légionnaire或militaire,而是Minière(矿);不是attaque,而是Lacs(湖区)。哈贾在谈论一家联合采矿公司,那个荷兰肥佬是该公司的驻非洲代表。我看见斯拜德站在系统机器的另一侧,检查着转台,换磁带,给新磁带作上标记。我拿开耳机,微笑着,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好相处。
“看来我们的午餐时间要很忙了。布莱恩,谢谢你。”斯拜德用带着神秘威尔士味道的英语说道,“计划中有很多行动,一种方式不行就换另一种。”
“哪类行动?”
“嗯,待会儿我们会告诉你的,是吧?安德森先生说过,绝不要打听机密事宜,还记得吗?你在这交易中总是要吃点亏。”
我又戴上耳机,用更长时间看着地图。代表穆旺加扎的那个淡紫色的细灯就好像灯红酒绿的妓院在拉客,正嘲讽着我:“来吧,萨尔沃。什么在阻止你呢?校规?”他们说这些材料不在我的监听范围之内,除非菲利普亲自叫我去听。它们是用来记录备案的,不是给我操作的。我们只能录音,不能监听。那么,如果连我都不能听,那谁可以呢?安德森先生?他除了那北部乡村口音英语,什么也不会讲。或者哈贾说的那家没有实体的财团,他们可以听?要不就拿到他们的基地比如海峡群岛的港口与哈瓦那去听着玩?
我真这么想吗?哈贾的煽动之言已经不知不觉地深深困扰着我,不是吗?我的非洲心灵比我假装的要跳动得猛烈,不是吗?汉娜的心也是如此吧?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我的右手动得那么干脆?就像上次把为佩内洛普烹制的酒焖仔鸡倒进垃圾处理器时一样地干脆。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并非因为我的职业良心在最后时刻谴责我。我是在担心,如果我按了开关,警报声会响彻整栋房子吗?地图上的淡紫色细灯会发出遇险信号吗?安东带领的厚夹克男子们会闪电般地走下楼梯,到地下室抓我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按下了开关,“进入”了我被禁止监听的王室房间的客厅。弗兰科正在讲斯瓦希里语。接收效果很完美,没有回音,也没有噪音。我想像着房间里有厚厚的地毯、窗帘与软家具。弗兰科休息了一会儿。可能是他们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为什么我会想到威士忌呢?弗兰科可是一个无威士忌则不欢的家伙。对话是在弗兰科与“海豚”之间进行的。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穆旺加扎也在场,但他们对话中的某些细节告诉我,他离他俩不远。
弗兰科:我们听说此次战争将用到许多飞机。
“海豚”:没错。
弗兰科:我有个弟弟。我有很多弟弟。
“海豚”:你真幸福!
弗兰科:我最出色的一个弟弟是一个很棒的战士,但令他感到耻辱的是,他只生了几个女儿。四个妻子,五个女儿。
“海豚”:(<b>说了一个谚语</b>)夜再长,白天总会到来。
弗兰科:他这些女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脖子上长了个肿瘤,影响了她的婚姻。(<b>他咕哝了几声,让我很是困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正伸手摸自己身上同一部位</b>)如果穆旺加扎能将我弟弟的女儿送去约翰内斯堡秘密治疗,我弟弟将对“中间路线”产生好感。“海豚”:我们的导师是个忠诚的丈夫,也是许多小孩的父亲。我们会安排好飞机的。
玻璃杯的“叮当”碰杯声确认了“海豚”的承诺。两人相互表达着彼此的敬意。
弗兰科:我这个弟弟很有能力,很受下属的爱戴。穆旺加扎成为南基伍省省长之后,我们会建议他提名我弟弟担任省警察局局长。
“海豚”:在新的民主政权里,所有任命都必须经过公示后才能获得批准。
弗兰科:我弟弟将出一百头奶牛与五万美元的现金来获得三年的任期。
“海豚”:我们会民主地考虑这个价钱。
斯拜德站在系统机器的另一边盯着我,弯月般的眉毛竖了起来。我拿开一个耳塞。
“有什么不妥吗?”我问道。
“我没发现,伙计。”
“那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呢?”
“铃声响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听得太专心了,没听见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