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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关键电报(2 / 2)

但是,村人问,孤女的言行举止如何?她有没有对着圣母痛哭流涕,假装为他的处境伤心?

“他还没告诉孤女,”邮局局长低声说,一面沉沉回想起当时以眼角余光瞥见她正在重击羊肉,“他还在考虑她的地位。”

村人情绪平静下来,等待夜晚来临,杰里则坐在黄蜂原野里,瞭望大海,将书包绕得团团转,直到绕到极限,再让书包以反方向绕开。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圆形耸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过是天空中一块平坦的棕色污渍。他端坐的黄蜂原野是长形台地,由石块支撑,一角有座倾颓的谷仓,可供他们野餐、日光浴,躲开外人眼光。后来,孤女在外晾衣服时发现大黄蜂筑巢,跑进屋里告诉杰里,而杰里想也不想,从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后唤她过来,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我的男人,保护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记忆中,他可清晰看见她:在他身边发抖,双臂抱拢自己身体,凝视刚涂上的水泥,倾听里面惊慌失措的大黄蜂,低声说着:“天啊,天啊。”吓得无法移动。

也许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记得两人相遇那天的情景。杰里经常对自己诉说这段故事,因为就女人而言,好运在他一生中鲜少出现。好运一旦出现,以他自己的说法是,他喜欢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车至市区,希望稍事采购,或者看看新鲜脸孔,暂时离开小说一阵子;或者只是逃离那片单调得令人想嘶声尖叫的空旷景观,他经常认为它宛若监狱,而且是单人隔绝监狱;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许只想钓个女人。他会在观光旅馆的酒吧闲晃,偶尔能带走一两个。就这样,他坐在市区广场的小餐馆读书,一只玻璃瓶,一盘火腿,几粒橄榄,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位皮包骨、四肢修长的儿童,一头红发,脸色阴郁,棕色服装有如修道院长袍,背着地毯布料缝制的肩袋。

“没背吉他,看起来像没穿衣服。”他心想。

朦胧之间,这女孩让他联想起女儿猫咪,是凯瑟琳的昵称,然而这种联想极为朦胧,因为他已有十年未见猫咪。十年前他第一场婚姻告吹。究竟为何十年没见一面,此时他甚至说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适应状态中,一种无所适从的骑士精神告诉他,猫咪还是忘记他比较好。“最好是把我从她心上涂掉,才能全心适应新家庭。”她母亲再嫁后,这种克己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然而,有时他思念女儿情切。这女孩吸引他注意后,一直无法令他释怀,最主要的原因在此。猫咪是否以这副德性流浪,孤苦无依,满身倦意?猫咪脸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圆石?后来女孩告诉他,她翻墙逃家。她在佛罗伦萨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务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着与多位情夫周旋,无暇照顾子女,而丈夫却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女管家。她尽可能搜刮屋内现金潜逃,如今沦落至此:没有行李,对方又报了警,她用尽最后一张揉烂的钞票,在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前购买最后一道正餐。

当天广场上并没有太多漂亮的表现——向来都没有——等到她坐下,几乎全镇每位四肢康健的男子都上前致意,从服务生以上,对她殷勤说着“漂亮小姐”以及更粗俗的话,杰里虽无法百分之百听懂,众人听了却哈哈大笑,寻她开心。后来有人对她胸部伸出好色之手,杰里一看立刻起身走向她的餐桌。他并非大英雄,私下对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但此时他考虑到很多事物,她的处境很有可能是猫咪的遭遇,被人逼入墙角。因此他允许自己动怒。瘦小的服务生这时打算抓住她,高大的服务生在一旁鼓掌赞扬他的胆量,杰里左右两掌拍在大小服务生的肩头,以不流利的意大利语解释,却也解释得相当合理,要他们停止胡闹,让漂亮小姐安静用餐——否则别怪他扭断两人油腻腻的小颈子。酒吧的气氛至此变差,小服务生竟想大干一场,一手不断伸向后口袋,向下拉夹克,后来再看杰里最后一眼,总算打消念头。杰里丢了一些钱在桌上,帮她拾起肩袋,走回座位收拾自己的书包,牵起她的手臂,几乎将她举离地面,带她走过广场来到阿波罗商店。

“你是英国人吗?”她边走边问。

“从骨子到心脏,从头到尾。”杰里怒气冲冲地闷哼后,首度见到她的笑容。这抹微笑的确值得努力博取:骨感的小脸蛋绽开,如满面污泥的顽童一般。

随后杰里的怒气消解几分,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开始稍微编故事,因为数周来漫无焦点,现在自然而然应该努力取悦客人才对。他解释,他是退休记者,目前正在创作小说,是他首度尝试,等于是搔多年之痒。他也说,有个报社付了一大笔资遣费。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一辈子都“资”质“浅”薄。

“有点类似所谓重金资遣。”他说。他挪一小部分买房子,流浪一阵子,如今宝贵的重金已所剩无几。她二度展露笑颜。受到了鼓舞,他开始论及创作生活的孤寂:“可是,天啊,我真想,真的想写出心中所有东西,那种辛苦是没有人能体会到……”

“有妻子吗?”她打断杰里的话。杰里一时假定她已融入创作小说的艰辛。接着杰里见到她以怀疑的眼神等候回音,所以谨慎地回复:“活着的,没有。”仿佛将妻子视为火山,而在杰里过往的世界中,妻子确为火山。午餐后,两人略带醉意漫步穿越空旷的广场,烈日直接鞭打在身上,这时她宣布了意图。

“我拥有的一切都在这袋子里,懂了吗?”她问。她指的是肩袋,以地毯布料缝制的袋子。“我打算维持现状,所以不准任何人给我背不动的东西。懂了吗?”

两人走到他的公车站,她也跟着等车,公交车来了,她跟在杰里身后上车,让杰里帮她买票。抵达村子后,她也下车,陪他登上小山,杰里背的是书包,女孩背的是肩袋,当时情况就是如此。三天下来,白天多数时间与晚上,她都在睡觉,到了第四天夜晚,她过来找杰里。杰里没料到她有此举动,事先已将卧房门上锁;他对门窗格外留心,特别是晚上。因此她不得不猛敲卧房门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想上你该死的小床啦!”之后他才开门。

“绝对不能对我撒谎。”她一面警告,一面手忙脚乱上床,仿佛两人正享用宿舍大餐,“别讲话,别撒谎。懂了吗?”

以女友的身份而言,她轻如蝴蝶,他记得她简直像是中国人。轻盈无重量,一刻不歇息,了无庇护到使他倾心欲绝。萤火虫群起飞舞时,他俩跪坐在靠窗椅上欣赏,杰里心里想到的是东方。尖锐的蝉声与钝沉的蛙鸣此起彼落,萤火虫的光芒绕着中央一潭黑影闪躲回避,两人如此裸体跪坐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观赏,聆听,发热的月亮则缓缓坠入山顶之下。这些场合,两人从未开口,也未曾达成任何他能察觉到的结论。然而他自此不再锁门。

音乐与敲打声已停止,但教堂钟声响起,他猜是晚祷时间。山谷绝称不上安静,然而受到露水影响,钟声更显沉重。他信步走向绑有网球的铁柱,将绳子拉开,然后以旧羊皮靴踢着底部的青草,回想起她每打一下,轻巧的身体随之飞舞,僧袍也跟着飘荡。

“监护人可不得了,”他们对他说过,“监护人表示非回去不可。”他们说过。杰里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再度向下凝视青色平原,望向那条路——全无譬喻之意——那条宛如运河般微微发亮、直通市区与机场的路。

杰里自认称不上是喜欢思考的人。童年不断聆听父亲破口咆哮的他,自幼就体会到大想法与大话的价值。他心想,也许他与这女孩最初的交集就是这一点。她强调的正是:“别给我背不动的东西。”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会看上别人。女人都一样。

时候到了,他心想。钱没了,小说胎死腹中,女友太年轻。得了吧。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该做什么?

是时候了!她该去寻找年轻小伙子,而非与老头子穷耗年华。该让流浪成癖的心蠢蠢欲动。拔营。摇醒骆驼。上路。上帝知道,杰里从前也做过一两次。搭起旧帐篷,停留片刻,继续上路;抱歉了,伙计。

这是命令,他告诉自己。不准理性看待。哨子一吹,子弟准备整队。不准再争辩。监护人。

奇妙的是,他早有感觉,与以往并无二致,他心想,目光仍凝望模糊的平原。不是那种严重的不祥预感或者类似的鬼话;是的,就只是一种时间感。时间到了。一种季节感。尽管如此,陡升的欢欣雀跃感被取而代之,席卷全身的是一种懒散颓唐。他突然感觉太累、太胖、太昏昏欲睡,无法再移动一步。他大可就地躺平,在他站立之处。他大可睡在粗草地上,直到她唤醒他,或直到黑暗来临。

瞎扯,他告诉自己。根本是瞎扯。他从口袋取出电报,精力充沛地阔步走进房里,呼唤她的名字:

“嘿,伙计!朋友!你躲在哪里?有坏消息了。”他将电报递给她,“世界末日。”他说完走向窗前,而不是站着看她阅读电报。

他等到听见纸张飘落桌上的声响,然后转身,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落下。她不发一语,只是将双手插进胳肢窝,有时候她的肢体语言震耳欲聋。杰里发现她手指盲目地插动,极力想扣上什么。

“不如到贝思家住一阵子吧?”他建议,“老贝思会很乐意招待你的。她很看重你。你肯待多久,贝思就会让你待下去。”

她双臂仍交缠在胸前,直到杰里下山发电报。杰里回家时,她已为他取出西装,那件被村人嘲笑的蓝色西装——她称之为囚衣——然而她不住地颤抖,脸孔转白,显露病容,一如旁观他对付大黄蜂时的神态。他作势想亲吻她时,她冰冷如大理石,因此他不再骚扰她。晚上两人共枕,比单独就寝的感觉更差。

史蒂凡诺大妈于午餐时间宣布新闻,上气不接下气。小学生阁下已经走了,她说。他穿了那件西装。他提了一个手提包、打字机以及书包。法朗寇开面包车带他到机场。孤女也跟去送行,但只到高速公路交流道即下车。下车时,她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只是坐在马路边。垃圾就是垃圾。让她下车后,小学生有一段时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几乎没注意到法朗寇问得巧妙而尖锐的问题,径自频频拨弄黄褐色的额发——山德斯称为灰白发。抵达机场后,距离起飞时间尚有一小时,为消磨时间,两人合饮一瓶酒,玩了一局多米诺骨牌戏,但当法朗寇索车费狮子大开口时,小学生露出不太寻常的严厉表情,讨价还价的姿态有如正牌大富翁。

她说,是法朗寇告诉她的,他是知音好友。法朗寇,被人中伤成是同性恋。每次有人说法朗寇坏话,难道她没有挺身辩护吗?优雅的法朗寇,她那智障的父亲。两人是曾有分歧没错——谁没有过分歧?——如果村人有办法,请他们从整个山谷挑出一个比法朗寇更正直、勤勉、优雅、衣着更得体的男人。法朗寇,她的友人与情人!

小学生回去继承遗产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