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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再谈赛马经(2 / 2)

细看良久,这时杰里才将视线由骏马移向马主。

德雷克·柯先生,曾荣获大英勋章、轻松赚进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美元、离群独立,站在直径十英尺宽的白色水泥梁柱阴影下。一眼望去,这人丑陋却不碍眼,高大而微微驼背,这种姿态本该与职业有关,像是牙医或补鞋匠的样子。他做英国式打扮,宽松灰色法兰绒长裤,黑色双襟西装外套,腰身过长,突显了双腿无法站直的缺陷,为削瘦的躯体增添皱垮的外貌。他的脸与颈光滑如旧皮件,无须,众多皱褶看来如熨过的褶线般明显。他的肤色比杰里料想的还深,几乎令人怀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统。他头戴相片中那顶不称头的帽子,是深蓝色贝雷帽,耳朵从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极细,帽子压顶后显得更窄。棕色意大利皮鞋,白色衬衫,上排纽扣敞开。没有装饰品,连望远镜也没带,却带了五十万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着人人的好运,也包括自己的好运在内。

然而,他身上有点必须细察方能察觉的小细节。有些人具有这样的细节,如同紧绷的情绪,看在服务生总管、门房、记者的眼中,一眼就能看出。老爸杉波也几乎有。这种细节代表着坐拥资源、随传随到、呼风唤雨。需要东西时,躲藏一侧的人会跑步奉上。

现场活跃起来。赛马场职员借扩音器要求骑师上马。痴笑的马夫拉下小地毯,杰里很高兴地注意到,柯事先倒梳爱马的皮毛,以强调其状况差劲。高瘦的骑师别扭地缓缓走到马鞍旁,以紧张而亲切的口气对另一边的柯呼唤。此时开始离去的柯忽然转身,爆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回应,是什么字听不清楚,并没有特定对象,也不见任何人有所反应。是责骂,还是加油?是对下人的命令?丝毫无损他原有的灿烂笑意,嗓音却严厉如鞭响。马匹与骑师纷纷离去。柯也离开。杰里火速冲上楼梯,走过午餐室,来到楼座,拖着脚步走到角落,向下望去。

这时柯已不再独身,有伊人随侍在侧。

两人是一同登上看台,或是女人间隔一段距离尾随柯而来,杰里无从确定。她好娇小。人群纷纷入座时,他只瞥见周围男人敬让时黑丝一闪,起初他视线过高,没瞧见她。她的头与周围男子的胸部等高。随后他再度瞧见坐在柯身边的她,娇小,毫无邪气的华人贵妇,上了年纪,肌肤白皙,打扮得整齐雅致,让人难以想像她曾年轻过,或曾穿过这身巴黎定做黑丝套装以外的衣服,上面的盘花纽扣和凸起的刺绣花纹,犹如轻骑兵制服。库洛播放迷你幻灯片供他欣赏时顺口提及,这老婆很会惹麻烦。爱去大商店拿东拿西。柯派手下抢先一步,向店家承诺有拿必付。

《金东方》里的报道指出,她是“早年的生意伙计”。杰里看出言外之意,猜想她曾在丽致坐过台。

群众的狂啸越来越带劲。

“威斯特贝,签了没?你签它了没,老兄?”苏格兰人克莱夫·朴尔腾冲着他直来,酒喝多了,汗水直流,“‘开阔空间’哪,老天爷!即使大家看好,你还是能赚个一两块啊!去签去签,必中无疑!”

“开跑”一声为杰里省下回应的口水。群众呼声暂停,高升,然后涨满全场。一连串马名与号码,噼噼啪啪从四周的座位传来,马匹从栅栏里飞奔而出,由嘈杂声牵引向前。起跑两百公尺步伐闲散。再等一阵,激烈癫狂会取代怠惰的气氛。杰里记得,破晓时分训练马儿时,马蹄必须罩上软垫以免扰人清梦。从前杰里跑战争新闻的空当,有时会起个大早,过来这里欣赏训马过程。幸运的话,会碰上够力的朋友,跟他们回到多层而具有空调的马厩,观看呵护宠爱的程序。由于日间车流声淹没了马匹嘶吼声,缓缓前进的耀眼马群看似无声无息,只是漂流在薄薄的翡翠河上。

“‘开阔空间’一路领先,”戴着眼镜的克莱夫·朴尔腾以不确定的语气高呼,“不愧大家看好。精彩。干得好,‘开阔空间’,干得好。”众马开始弯进最后直线跑道。“快呀,‘开阔空间’,跨大一点嘛!骑呀!抽鞭子啊,蠢材一个!”朴尔腾尖叫着,此时就算是肉眼也能看出,天蓝与海灰色的“幸运纳尔森”正往前头冲去,对手很识相地让路。另一匹马做出挑战之姿,随后泄气,不过“开阔空间”已落后三个马身,骑师则高举马鞭,猛力抽向后腿。

“抗议!”朴尔腾大喊,“理事哪里去了?有人作弊让马放慢脚步!一辈子从没看过作弊做得这么明显!”

“幸运纳尔森”优雅地奔过终点,杰里迅速将目光转向右边,压低视线。柯不为所动。不是东方人那份谜样的神情。杰里从不信那套迷思。当然也称不上是淡然无感。只像是心满意足观看仪式进行,如同德雷克·柯先生正在大阅兵。他娇小的疯妻直挺挺站在他身边,仿佛历经一生风风雨雨之后,总算听到专门为她演奏的颂歌似的。杰里霎时想起老佩特如花似玉时的模样。杰里心想,杉波的“骄傲”夺得第十八名时,佩特的神情正是如此。站姿也一样,勇敢面对失败。

颁奖仪式如梦似幻。

虽然典礼中缺少蛋糕桌,如此普照的阳光,连最乐观的英国村宴主办者也不敢奢求,只是镀银奖杯之华丽,远胜过赢得二人三脚赛跑后乡绅颁发的有磨痕的小杯。六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或许有点夸张。一位头戴三十年代无檐帽的女士气质出众,站在白色长桌中间,显得既多愁善感又骄矜自大,如忧国忧民的志士。她行礼如仪。理事会主席递给她奖杯,她立刻转交出手,仿佛怕烫到玉手一般。德雷克·柯与妻子两人开怀浅笑,柯仍戴着贝雷帽,从欢欣簇拥的支持观众中走出接过奖杯;无奈仪式进行过快,他在围起来的草地上欣然来回走动时,摄影师没抓住镜头,只得要求演员重演光辉的一刻。气质出众的女士因此不太高兴,旁观者窃窃私语之际,杰里隐约听见她说出“真无聊”等字。奖杯最后总算归柯所有,气质出众的女士闷闷不乐地送出价值六百美元的栀子花,之后东方人与西方人心满意足地各自离去。

“签了它吗?”葛兰特上尉和气地问。两人漫步走回看台。

“这个嘛,对,没错,”杰里干笑着承认,“有点出乎意料,对不对?”

“噢,那场全看德雷克喽,没错。”葛兰特一本正经说。两人再走几步。“竟然被你看穿,厉害。比我们还高明。想不想访问他?”

“访问谁?”

“柯。趁他获胜之后陶陶然时。说不定你这次真能问出什么东西。”葛兰特以他惯用的宜人微笑说,“来,我来介绍。”

杰里并未迟疑。身为记者,他没有理由回绝。身为间谍的话呢,有时候沙拉特的人说,凡事无危险,多想多担心。两人漫步回人群中。柯一伙人围着奖杯,大致形成圆圈,笑声极大。圆圈中央最靠近柯的是那位菲律宾胖子,美丽女友陪伴一旁,柯则对着他女友耍宝,亲亲她双颊,然后又亲她一下,惹得众人大笑,惟一例外的是柯夫人。她刻意退到圆圈边缘,开始与年龄相仿的一名华人妇女交谈。

“他是阿沛戈,”葛兰特凑近杰里耳朵说,手指着菲律宾胖子,“马尼拉是他的,多数外岛也是。”

阿沛戈的大肚超前坐在皮带上,宛如石头塞在衬衫里。

葛兰特并未直接上前与柯交谈,而是挑上一名五官平坦的华人壮汉,年约四十,身穿电光蓝色西装,似乎是助手。杰里远远站着,等待机会。华人壮汉向他走过来,葛兰特站在一旁。

“这位是刁先生。”葛兰特悄声说,“刁先生,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知名的威斯特贝先生的公子。”

“想访问柯先生吗,威斯贝先生?”

“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刁先生爽快答应。肥厚的双手在腹部前方不住浮动。右手戴着金表。手指弯曲,仿佛想舀水喝。他油光满面,年龄可以是三十到六十之间。“柯先生赢了赛马,一切都方便。我请他过来。别走开。令尊大名是?”

“杉谬尔。”杰里说。

“杉谬尔爵爷。”葛兰特语气坚定,用错了尊称。

“他是谁?”杰里偏头问,壮汉这时走回喧哗的华人圆圈。

“柯的总管。经理、负责人、杂役长、打杂人。一开始就跟着他。中日战争时两人一起逃难。”

也是他的主要打手吧,杰里心想,一面望着老刁大摇大摆走回主子身边。

葛兰特再度开始介绍。

“先生,”他说,“这位是威斯特贝,父亲是知名的威斯特贝爵爷,生前养了一批跑得慢吞吞的马,也替赌注经纪人买下几座赛马场。”

“哪家报纸?”柯说。他的嗓音深沉,严苛而有力,但令杰里吃惊的是,他发誓听到了一丝英格兰北方的乡下口音,令他想起老佩特的腔调。

杰里报上报纸名称。

“就是喜欢登女孩子相片的那家嘛!”柯高兴地大喊,“我以前在伦敦时常看,那时在名校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你们的报纸吗,威斯特贝先生?依在下之见,现在更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政治,这世界就更有机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柯大声说,言语中强烈夹杂了误用的成语与会议室英语,“请代我转述给贵报,威斯特贝先生。免费提供你做参考。”

杰里大笑一声,打开笔记簿。

“我签的是你的马,柯先生。赢了感觉如何?”

“总比输了感觉好吧。”

“不会越赢越乏味吗?”

“越赢越喜欢。”

“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还用说?”

“能让我采访柯夫人吗?”

“她在忙。”

杰里一面做笔记,一面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令他心神不定。这种气味接近体臭,是极为浓烈刺鼻的法国香皂,混合了杏仁与玫瑰水,是前妻之一爱用的香皂。但显然的是,油光满面的刁先生也爱用,希望增加吸引力。

“制胜的公式是什么,柯先生?”

“努力工作,别钩心斗角,睡眠充足。”

“比起十分钟前,你是不是变得更有钱了?”

“十分钟前我就已经很有钱了。你也可以跟贵报说,我非常仰慕英国的生活方式。”

“就算我们英国人不爱努力工作,而且喜欢钩心斗角,你也欣赏吗?”

“帮我传话就是了。”柯当面对他说,等于是命令。

“怎么运气这么好,柯先生?”

这问题,柯似乎没听见,只是他的微笑慢慢消失。他直盯杰里,以非常细的双眼打量着他,脸部明显僵硬起来。

“怎么运气这么好,请问?”杰里再问一次。

两人静默良久。

“无可奉告。”柯仍紧盯杰里的脸说。

追问下去的诱惑变得难以抗拒。“公平一点嘛,柯先生,”杰里敦促着他,笑容满面,“这世界到处是梦想能跟你一样有钱的人。给他们一点建议,好吗?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

“你少管闲事。”柯对他说。他连最基本的虚礼也不屑,径自转身离去。在此同时,老刁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半步,截断杰里的前进路线,一手轻轻握住杰里的上臂。

“下一次还会赢吗,柯先生?”杰里探头往老刁肩头喊,希望渐去的背影能听见。

“问马儿比较好吧,威斯贝先生。”老刁露出肥滋滋的微笑对他提出建议,一手仍抓住杰里的上臂。

任他去抓吧,反正柯已回到菲律宾友人阿沛戈先生面前,两人一如刚才有说有笑。德雷克·柯是硬汉一条,杰里记得。别跟他乱编故事。老刁其实也不赖嘛,他心想。

他与葛兰特走回看台途中,葛兰特轻轻笑了起来。

“上一次柯赢了,比赛后甚至不愿意牵马回围场,”他回忆,“挥挥手把马赶走。不想要了。”

“干吗不要?”

“没想到会赢啊。他事先没通知潮州的朋友,没面子。你问他怎么那么好运时,大概他就有这种感觉。”

“他怎么当上理事?”

“噢,肯定是老刁帮他买票。司空见惯了。干杯。别忘了领奖金。”

就这样:高手威斯特贝挖到了事先没料到的独家。

最后一场赛马结束后,杰里进账四千美元,陆克已不见踪影。杰里试过了美国俱乐部,葡萄牙俱乐部,也找过其他几个,问过的人不是说没见到他,就是把他赶走了。包厢处仅有一道门,因此杰里加入人潮。交通一团混乱。劳斯莱斯与奔驰互争路边停车位,人群则从后方推进。杰里决定别跟大家抢出租车,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没想到竟瞧见德雷克·柯,令他大吃一惊。柯独自从马路对面一处关口走出,这是杰里首度见到没有微笑的他。来到路边,他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过马路,接着站在原地,注视往来车流。他在等劳斯莱斯幻影,杰里心想,因为他记得赫兰道住处车库里的车队。或是奔驰,或是克莱斯勒。突然间,杰里看见他掼下贝雷帽,以耍宝的姿态对着马路握着,仿佛当做步枪标靶。他眼睛四周与下巴浮现皱纹,金牙闪闪发光,欢迎的不是劳斯莱斯,也不是奔驰或克莱斯勒,而是长型的红色捷豹E型敞篷车,车顶打开,紧急煞车停在他身旁,无视路上其他车辆。就算杰里不想注意也难。轮胎戛然而止的声响,令人行道所有人转头一看究竟。杰里以目光扫描车号,以大脑记录下来。柯爬上车,兴奋之情宛如一辈子从未搭过敞篷车。车子还没开走,就已经有说有笑了。开车前,杰里有机会看清楚驾驶,看见她随风飘逸的蓝色头巾,墨镜,长长的金发,也看够了她的上身,看见她靠向德雷克锁上车门,这才知道她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德雷克一手搭在她裸露的背部,手指叉开,另一手挥舞着,无疑正逐一描述胜利的过程。车子载着两人离去时,他在她脸颊献上非常不合乎华人作风的一吻,随后再补上两记。但这三吻与亲吻阿沛戈先生的女伴比较起来,诚意不可同日而语。

马路对面,柯刚才走出来的关口,铁门仍未关上。杰里动着脑筋,挡住车流,走到对面。他来到旧的殖民地墓园,蓊蓊郁郁,飘散着花香,头顶是枝叶繁茂下垂的大树。杰里从未到过这里,进入如此封闭的地方令他颇感震惊。墓园设在斜坡上,对面有座老旧的小教堂,逐步走进荒废的命运。教堂墙壁裂痕处处,在点点夜光中微微发亮。小教堂旁有座六角形铁丝网围成的狗屋,一只消瘦的亚尔萨斯狼犬对他愤怒咆哮。

杰里四处张望,不知道为何来这里,也不知道想寻找什么。葬身墓园的人不分年龄、种族、教派。有白俄罗斯人的坟墓,东正教的墓碑阴沉,涡卷形装饰带出沙皇时代的光辉。杰里想像着大雪飘落在上,仍不掩其外形。另一块墓碑描述的是俄国公主马不停蹄的旅行,杰里停下脚步阅读: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至北京,附上日期,北京至上海,也附上日期,一九四九年迁居香港后逝世。“祖籍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碑文结束得突兀。上海是中间站吗?

他重返活人世界。三名老人穿着蓝色睡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没有交谈,鸟笼高挂头上枝丫,因为挂得够近,让鸟儿在车流与蝉声中彼此以音乐交流。两名掘墓工头戴钢盔,正铲土填上新坟。没有人致哀。他仍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教堂台阶上。他往门内看,里面全无日光,漆黑一片。一名老妇人怒视着他。他往后退。有块招牌写着“教堂司事”,他循着指示方向前进。尖锐的蝉鸣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狗吠声。花香闻来湿热,带有些许腐臭。他忽然灵光一现,几乎是一道提示。他决心一试。

教堂司事和蔼而疏远,不会说英文。记录簿非常老旧,内容与古老的银行账簿相仿。杰里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沉重的页片,阅读着姓名,出生、死亡、下葬的年月日。最后是图解,分区,分号。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数据,再度回到清风中,走上不同于刚才的小径,穿越浓密如云的蝴蝶群,朝上走向悬崖边。一群小学女生站在人行桥上看着他,嗤嗤笑着。他脱下外套,搭在肩上。他走过高树丛,走进大丛倾斜的黄草堆,里面的墓碑很小,坟堆只有一两英尺长。杰里小心走过坟墓,看着号码,最后来到注明七二八的低矮铁门前。铁门是长方形边界线的一部分。杰里抬头发现一尊小男童的塑像,穿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及膝短裤,披着伊顿夹克,与真人同高,石雕卷发与玫瑰花苞般的嘴唇,捧着石书朗读或歌唱,真正的蝴蝶则在头部周围翩然起舞。他是百分之百的英国男童,碑文却记载着“纳尔森·柯永在我心”。下面刻了很多日期,一时不解的杰里随后顿悟,连续十年,一年不漏,最后是一九六八,原来代表的是男童在世的十年,年年都值得珍惜留念。墓碑底座的最底层摆了一大束兰花,包装纸未拆。

柯是来感谢纳尔森保佑他胜利。如今至少杰里了解到,难怪他不喜欢记者追问他运气的问题。

有一种疲乏感,有时候只有外勤情报员能体会,是一种心软的诱惑,不慎落入,可能将与死神有约。杰里再多待一会儿,凝视兰花与石雕男童,将这些物体与他目前所知的柯联想在一起。结果他内心兴起一阵如狂浪席卷而来的感受,就那么短暂一刻,但何时出现都可能带来危险。是一份圆满的感受,仿佛他结识一家人,却发现是自己至亲。他有种抵达终点的感受。

此处这位男子,以这种方式居住,以那种方式结婚,以杰里理解起来毫不困难的方式奋斗玩乐。严格说来,这人并不特别,但此刻杰里能看穿他,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清楚。他是潮州穷人子弟,摇身一变成为赛马会理事,获得大英勋章,赛马前以水管淋湿爱马。他是客家籍,海上吉卜赛人,为儿子举行浸信会丧礼,为他雕刻英国人肖像。一个痛恨钩心斗角政治的资本家,半途而废的律师,黑道老大,开设医院却经营走私鸦片的民航公司,义助庙宇,喜欢打棒球,喜欢开劳斯莱斯。中国式庭园里盖了美国式吧台,信托账户里存了俄国黄金。如此复杂而相互抵触的特点,当时丝毫不让杰里兴起戒心。也未彰显出不祥前兆或似非而是的事实。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上述特点与胼手胝足的柯结合为一,形成一位单一而多面相的男子,与老爸杉波并非相去甚远。这份感觉难以抗拒,维持了数秒钟,认为自己与好人同在,是他一向喜欢的感觉。重回关口时心情澄净,仿佛赢得赛马的人是他而非柯。一直等到他走上马路,真实世界才让他恢复神志理性。

车流已舒缓下来,他立即招到出租车。车子开出一百码,他才看见陆克在路边表演寂寞的回旋芭蕾。杰里劝他上车,载他到外籍记者俱乐部,赶他下车。他从富丽华酒店致电库洛寓所,让铃响两声,挂掉再拨,听见库洛破口质问:“他妈的谁啊?”他想找萨威奇先生,却遭对方呵斥,说他打错号码。他给库洛半小时,让他找另一部电话,然后走到希尔顿接听来电。

杰里告诉他,我们要的人亲自现身了。因为大胜一场而出现公众场合。结束后,一个金发美女开着跑车接他。杰里念出车牌号码。两人肯定是朋友,他说。表现得非常明显,很不像华人的作风。至少是朋友,应该这样说。

“欧洲人?”

“当然是欧洲人啦!有谁听过一个——”

“天呀。”库洛柔声说,然后挂掉电话,杰里还没机会提到小纳尔森的圣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