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记号呢?”史迈利问。
但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一截黄色粉笔。”莫斯汀说,“我知道从很久以来,这类集团就用黄色当注册商标。”他用了收场的声调。“我放上图钉,回到这里等候。他没出现,我就想:‘好吧,如果他真的守密到极点,我只好再上去一趟,查看他的相对记号,然后我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在附近,接着可以尝试提出撤退计划。’”
“那是什么?”
“十一点四十分,会有一辆车在靠近瑞士农庄的隐秘处接人,长官。我正打算出去看看,斯屈克兰先生就已打完电话,命令我好好坐在这里,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史迈利以为他已讲完,但事实并非如此。莫斯汀似乎遗忘了其他人的存在,摇着他长相英俊的头。“我从没见过他。”他惊讶地说,“他是我的第一位情报员,我却没见到他。我不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他说,“我的第一位情报员,而他死了。真是难以相信。我觉得自己真像约拿23。”讲完话之后,他的头仍不住摇着。
拉康神采奕奕地加以补充:“对,没错,苏格兰场最近已有计算机,乔治。石南园的巡逻员发现尸体,封锁那个区域,而当名字输进计算机时,有个灯亮了,或有些数字的什么东西显示了,总之,他们立刻知道他在我们的观察名单上。然后他们就像发条一样按部就班运作。局长打电话给内政部,内政部打电话给圆场——”
“然后你打电话给我。”史迈利说,“为什么,奥立佛?谁建议你把我拖下水的?”
“乔治,这有关系吗?”
“恩德比?”
“如果你坚持的话,是的,是索尔·恩德比。乔治,听我说。”
终于,拉康上场了。他们面对重大的问题,无论问题的本质如何,即使尚未真正定义好,至少也已划定界线了。莫斯汀已被遗忘。拉康很有自信地面对坐着的史迈利,表现出老朋友的姿态。
“乔治,以目前的态势而言,我可以在贤士们面前说:‘我已经调查过,圆场和这件事无关。’我可以这样说:‘圆场没给这些人或他们的领导人任何鼓励。一整年来,他们没付钱给他,也没给他任何福利!’这绝对是实情。他们没拥有他的公寓、他的车,他们没帮他付租金,教育他的私生子,送花给他的女人,也没与他或他的同类有任何其他的旧牵绊——可悲的旧关系。他的惟一关联属于过去。他的项目官员已永远离开岗位了——你自己与伊斯特哈斯,都是老人,都已除名了。我可以郑重发誓。对贤士们,如果需要,也可以对部长本人这样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史迈利故作迟钝地说,“瓦拉狄米尔曾经是我们的情报员。他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东西。”
“我们的前情报员,乔治。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东西?我们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他提到紧急事故,甚至苏联情报部——许多前情报员需要补助时都会这样说!”
“瓦拉狄米尔不会。”史迈利说。
但是,诡辩是拉康的天性。他生而善辩,他可以在这个领域里翱翔自在,悠游自如,白厅没人胜得过他。
“乔治,我们的前情报员,深夜走在伦敦日益危险的公共区域,招致危险,我们无法对他们每一个人负责呀。”他请求似的张开手,“乔治,想想后果吧。作个选择,你来选。一方面,瓦拉狄米尔要求和你聊聊。退休的伙伴——聊聊往事——有何不可?而且,为了筹措资金,就像我们任何人一样,他假装要提供给你一些东西。一些贵重的情报。有何不可?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部长会支持我们的。没有人会被点名,没有人会暴跳如雷,内阁也不会歇斯底里。他会帮我们把这个案子给淹了。当然不是要文过饰非。但他会运用他的判断力。如果正好碰上他心情不错,他或许还会决定这个案子根本不需要烦劳贤士。”
“阿门。”斯屈克兰回道。
“至于另一方面,”拉康使足说服力,挥军进击,“如果事情没那么轻易解决,乔治,部长会想,我们有一些未获授权的行动宣告失败,而为了湮灭行迹,必须将他的优秀官员拖下水——”他又开始踱步,绕过想像中的泥淖。“那么就会是一桩丑闻,乔治,而圆场难辞其咎——你过去服务的单位,现在仍深爱的单位,我确信——直到现在还与恶名昭彰的复国流亡团体牵扯不清,那些反复无常、口舌生非、暴力反和平的团体,不折不扣的无政府主义偏执狂,纯粹是冷战高峰时期的残留物,而这正是主子们要我们敬而远之的一切东西。”他又走到角落里,略微偏离灯光照亮的范围。“而且有一桩死亡事件,乔治,一个有意图掩饰的行为——他们毫无疑问地会这样说——以及随之而来的大肆渲染,那么,这就会是一件难以承受的丑闻。我们的单位还是个虚弱的孩子,乔治,一个生着病的孩子,而且现在交在这些异常娇弱的新人手里。在这个重生的阶段,极可能因普通感冒就致命。如果真的到了这种地步,你们这一代人逃不过谴责。你有责任,就像所有人一样。忠诚不渝。”
对什么事情的责任?史迈利不禁怀疑,心中有着旁观者似的态度。对什么人的忠诚?“没有背叛,就没有忠诚。”年轻时,每当他鼓起勇气抗议安恩的出轨时,安恩总是这样说。
顷刻之间,没有人说话。
“凶器呢?”最后,史迈利以测试某种理论的口气问道,“你们的看法如何,奥立佛?”
“什么凶器?那里没有凶器。他被射杀。下手的很可能是他自己的伙伴,因为他知道他们的阴谋。更别提他对其他人妻子的垂涎。”
“没错,他被射杀。”史迈利同意道,“正面射击。在非常接近的距离。用的是软头子弹。在他身上草草搜索。拿走了他的皮夹。这是警方的调查判断。但我们的分析可能完全不同,对不对,劳德?”
“门都没有。”斯屈克兰说,透过香烟云雾对他怒目相视。
“我倒是有。”
“那么,说来听听,乔治。”拉康潇洒地说。
“用来杀瓦拉狄米尔的凶器是标准的莫斯科中央暗杀工具。”史迈利说,“隐藏在照相机、手提箱,或其他东西里。软头子弹是以水平射程射出。用来除掉、惩罚或阻止其他人。如果我记得没错,在沙拉特,酒吧隔壁的黑色博物馆里就展示了一个。”
“现在还在,很恐怖。”莫斯汀说。
斯屈克兰狠狠地瞪了莫斯汀一眼。
“但是,乔治!”拉康叫道。
史迈利等着,他知道在这种情绪之下,拉康可以对着大笨钟(英国国会大厦上的共鸣钟)指天誓地。
“这些人——这些移民——这个可怜的家伙也是其中之一——他们难道不是从苏联来的吗?他们有一半不都与莫斯科中央有接触——无论我们知道或不知道?像这样的武器——当然我并不是说你是对的——像这样的武器,在他们的世界里,就像起子一样普遍。”
反对愚行,诸神奋战,徒劳无功,史迈利想,但席勒24却遗忘了官僚。拉康正对着斯屈克兰说:“劳德,媒体的D通告问题还没解决。”这是命令,“也许你该再盯他们一下,看到底进展如何。”
斯屈克兰着袜没穿鞋,顺从地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拨了一个号码。
“莫斯汀,也许你该把这些东西弄进厨房。我们可不希望留下一些不必要的痕迹,对不对?”
莫斯汀也退下之后,只剩史迈利与拉康独处。
“这是个是非题,乔治。”拉康说,“我们还有清理的工作要做。我们要给上门的零售商一个交代,我知道什么?邮件,牛奶,朋友。这类人所拥有的东西。没人像你这么了解这个过程。没有人。警方已经给你一个很好的开端。他们不会故意拖延,但会仔细查阅特定的程序准则,照章行事。”拉康焦急地跳到史迈利椅边,笨拙地在扶手上坐下。“乔治,你是他们的主教。好吧,我是在请求你去找出解答。他要的是你,乔治,不是我们,是你。”
斯屈克兰从电话的位置打断拉康的话:“他们需要有人签发D通告,奥立佛。他们要你签字,如果对你来说没差别的话。”
“为什么不是头儿签字?”拉康留神地追问。
“可能是觉得你的签名比较不引人注目吧,我想。”
“叫他等一下。”拉康边说边以风车的姿势,将拳头伸进口袋,“我可以给你钥匙,乔治?”他把钥匙拿在史迈利面前摇晃。“条件交换,好吗?”钥匙仍在晃动,史迈利盯着钥匙,或许问了:“什么条件?”也或许只是盯着。他根本没有交谈的心情。他的心思停驻在莫斯汀身上,在没吸到的香烟,在有关“邻居”的电话,在不知长相的情报员,在睡眠上。拉康正一一细数,在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上一个大条件。“第一,你是一个平民百姓,瓦拉狄米尔的遗嘱执行人,不是我们的人。第二,你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依据这个原则行事。神智健全的过去。你会平息风波,而不是兴风作浪。你会压抑自己对他的专业兴趣,很自然地,为了我们的缘故。在这些条件之下,我可以给你钥匙,要?不要?”
莫斯汀站在厨房的门口,对着拉康说话,但他热切的眼光却一直注视着史迈利。
“到底是什么,莫斯汀?”拉康追问,“快点!”
“我刚刚才想起来,瓦拉狄米尔卡片上的注记,长官。他有个太太在塔林。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通知她。我只是想,我最好提一下。”
“卡片的资料已不正确。”史迈利迎向莫斯汀的眼光说,“他叛逃时,妻子和他住在莫斯科,后来被逮捕,送进劳改营。她死在劳改营里。”
“史迈利先生必须做他认为这种情况下适合的事。”拉康很快地说,深恐有新问题发生,把钥匙塞进史迈利的手掌心。突然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开始运转。史迈利站起身来,拉康已走向房间另一端,斯屈克兰把电话递给他。莫斯汀溜进阴暗的廊道,从衣架上取下史迈利的风衣。
“瓦拉狄米尔在电话上还跟你说了什么,莫斯汀?”史迈利平心静气地问,一面把手套进袖子里。
“他说:‘告诉麦斯,这是有关睡魔25的事。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那么,或许他就会见我。’他说了两遍。这段话在录音带上,但斯屈克兰洗掉了。”
“你懂瓦拉狄米尔的意思吗?小声一点。”
“不懂,长官。”
“卡片上没有?”
“没有,长官。”
“他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史迈利问,很快地朝斯屈克兰和拉康的方向轻点了个头。
“我想斯屈克兰可能知道,我不确定。”
“瓦拉狄米尔真的没找伊斯特哈斯?”
“没有,长官。”
拉康讲完电话。斯屈克兰接过话筒,继续打电话。看见史迈利站在门边,拉康快步走过来。
“乔治!干得好!再会吧!听着,我要另外再找时间和你谈谈婚姻。开诚布公地讨论。我指望你告诉我婚姻的艺术,乔治!”
“好啊,我们要再聚聚。”史迈利说。
低头往下看,他看见拉康握着他的手。
这场会面犹有后文,怪异的发展打乱了原先的阴谋布局。标准的圆场作业人员都被要求在安全公寓中装设隐藏式麦克风。情报员在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个要求,尽管他们并未被告知,尽管他们的项目官员一直都在做笔记。为了与瓦拉狄米尔会晤,莫斯汀很尽责地打开系统,等候老人来到,但在后续的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没有人想到要关掉麦克风。录音带依例行程序送到缮写部门,忠实地抄缮数份,送交圆场的多位阅读者手中。那位倒霉的后勤部部长拿到一份,秘书处拿到一份,人事、执行与财政处的处长也都各拿到一份。一直到有一份抄本放进了劳德·斯屈克兰的收文夹里,整件事才爆发开来,而这些无辜的收文者,也受尽胁迫之能事,誓言守密。录音带非常完美,录下了拉康永不停歇的脚步声,伴着斯屈克兰的轻声吟唱,有些还颇猥亵。只有莫斯汀在门廊慌慌张张的告白,逃过录音。
至于莫斯汀本人,在这个事件中并未继续扮演任何角色。几个月后,他自动辞职,那些日子以来的人员耗损率,着实令每个人都极为担忧。